□周 華
論侵權法中其他類型的非財產損害
□周 華
(福建社會科學院 法學研究所,福建 福州 350001)
盡管非財產損害的概念系從精神損害發源而來,二者間的混用亦十分常見;然隨著時代的發展,學界逐漸認識到財產損害以外的其他損害類型并非全然表現為精神損害。非財產層面的損害除精神痛苦外,亦包含死亡、殘疾等人身損害以及外部名譽損失等。學者區分意識的覺醒并非憑空杜撰,而是從侵權法律實踐之發展歸納而來。各國法上無法為精神損害所容納之其他非財產損害的出現,促進了非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概念間的分離,而其種類的不斷豐富則推動非財產損害成為與財產損害并列之損害類型。
侵權法;非財產損害;精神損害;其他類型的非財產損害
在侵權法的發展進程中,精神損害賠償制度一再突破其原初的限定,適用范圍不斷擴大。誠然,其表征了精神利益日益受到重視的正面導向,但亦暴露出精神損害一詞的局限性。從語義邏輯角度而言,精神與財產并非完全對應,二者無法形成周延性的損害概念,精神損害加上財產損害的結合并不能涵蓋侵權法上之可賠償損害的外延。從實務發展來看,以精神損害取代非財產損害的說法已然不能適應當前非財產損害形式多樣化的需要。面對法人人格利益受損、自然人享樂損失、預期生命損失等新興損害形式的出現,將其歸入財產損失顯然不妥,而精神損害的概念亦難以概括之。為此,非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開始發生概念上的分離。麥克格雷戈(Harvey McGregor)教授指出,非財產損害包括疼痛和痛苦、可期待之生活愉悅的喪失;身體不便和不適;社會關系之喪失;社會之不信任以及名譽損害;精神損害[1]46-50。在其看來,精神損害僅屬于非財產損害之一種。田山輝明教授亦表示,既不屬于財產損害又不屬于精神損害的非財產損害,完全可能存在且已經被承認[2]34。
總體而言,各國多就人身傷害與非人身傷害案件區分而論,因為前者所帶來的損害后果通常可表現為財產損害、人身傷害以及精神損害,人身傷害本身涵蓋了多種類型的非財產損害,而后者則簡單地表現為精神和財產損害兩種,有時甚至連財產損害亦無。即使在身體傷害案件中,受害人的損害包含內心平衡方便的不利影響以及身體上的疼痛,前者典型表現為恐懼、憤怒、悲傷、不安全感、無望、孤獨及不得不放棄生活的藍圖或偏愛的活動等,但財產、非物質性人格權以及自由之侵害中所涉及的就僅是精神上的痛苦[3]205。人身傷害案件通常是由于自然人生命權、身體權或健康權等有形或物質性人格利益遭受侵犯而引發;非人身傷害糾紛則因名譽權、隱私權等無形人格利益或非物質性人格利益之侵害而造成,因而,亦有學者將其分別稱之為有形人格權和無形人格權被侵害時的非財產損害。
法國侵權法學說多區分名譽權、隱私權、肖像權或姓名權被侵害時所遭受的非財產損害和因生命權、健康權和身體權受損而發生的非財產損害,因為他們認為,在前一種情況下,他人遭受的非財產損害僅包括精神損害或感情損害而不包括其他類型的損害;后一種情況下,他人遭受的非財產損害種類繁多,涵蓋肉體疼痛、娛樂損害、美感損害和愛情損害。亦有觀點將前者稱之為單純的非財產損害[4]107。英美法系國家對待有形人格權受損傾向于歸類賠償,將人身傷害所導致的非財產損害明確地分為“疼痛和痛苦”以及“安樂生活的喪失”。在普通法中,所謂痛苦和疼痛、喪失安樂生活總是和身體傷害的法律救濟聯系在一起[5]327;而在未造成身體傷害的案件中,則通過一般損害賠償獲得對非財產損失的救濟,只是其表達方式有所更換,此時的非財產損害通常僅限于精神損害,稱之為精神上的沮喪或情感上的傷害。與法國法有所不同的是,名譽權被普通法國家視為是最重要的無形人格權,對其損害后果,英美法亦認可了其他類型的非財產損害。根據其名譽侵權法,他人因為行為人實施名譽侵權行為而遭受的非財產損害包括三種,感情損害或曰精神損害、名譽損害和健康損害;除此之外的其他無形人格利益受損,則僅包含精神損害[6]108。
而堅持非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一體說的國家和地區,其精神損害之內涵一再擴張,儼然已經超出該用語本身所能容納的范圍。在日本,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兩分法遭遇各樣質疑,最高裁判所在1964年之個案判決①日本最高裁判所昭和39年1月28日判決:民法第710條只是規定了對財產以外的損害也要進行賠償,但并未限定損害之內容;所謂撫慰金的支付,不能僅理解為對精神上的痛苦進行慰藉,而應看作是對一切無形損害的慰藉。中即將民法第710條“財產以外的損害”解釋為無形損害,其包括但不限于精神損害;其后該判決被下級法院裁判多方引用,奠定了非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分離的基調。對于自然人之精神損害而言,通常包括受害人因侵權行為而感受到的精神上、肉體上的痛苦等[7]379,無法享受人生樂趣之精神上損害亦包括在內[8]30。德國法上的精神損害亦從單純的精神痛苦、感情傷害發展至包含肉體疼痛,再擴大至肢體傷殘、名譽降低等,與精神損害之字面含義漸行漸遠。現今德國法上的精神損害基本可涵蓋所有對受害人身體和精神狀態不利的結果,如疼痛、不舒服、因外形損壞造成的壓抑、性格的改變、生活樂趣的喪失等[9]85-91,實際上已將精神損害的內涵和外延擴大至非財產損害。誠然,以精神損害指代非財產損害的做法早已有之,但當司法實踐中不能為精神損害所涵蓋的其他非財產損害類型頻繁出現時,勢必需要新概念的提出。若僅僅因為歷史傳統的慣性而繼續使用精神損害,則只能借助于對其內涵的不斷擴大解釋來實現,如此不僅傷及精神損害概念本身的明確性,更不利于非財產損害范圍之擴展,是為哈耶克所言之“語詞的毒害”。近代以來,學界通說均認為應當對精神損害與非財產損害間的關系進行正本清源,將精神損害定位為非財產損害的主要類型,如此既可恢復精神損害之本來面目,守住其基本界限,又能促進非財產損害賠償制度的發展,便于新興的其他非財產損害表現形式得以進入侵權法之損害范圍。
2.1 非財產損害的類型化
人身傷害之財產損害在各國法上均已趨于類型化,涵蓋醫療費、誤工費、營養費等各類具體損失,仿照于此,部分國家亦開始于非財產損害領域探討類型劃分。《美國侵權法重述》第905條名為對非金錢損害的補償性賠償,其規定不需證明金錢損失便可給予的補償性賠償包括對人身傷害的賠償以及對精神痛苦的賠償,從而將非金錢損害區分為人身傷害和精神痛苦兩種。意大利法則將人身傷害結果區分為財產損失、生物學上的損害和精神損害[10]215,后二者均為非財產損害類型。在比利時,人身傷害案件中的下列非財產損害項目是一直存在的,精神損害、喪失能力、愛之喪失、生活樂趣喪失以及舒適損失[11]47。由此可見,在各國侵權法上,人身傷害中的非財產損害亦趨于類型化考量,除精神損害外,其他類型之非財產損害亦得到了認可。就具體表現形式而言,安樂生活喪失與肉體疼痛無疑為認可度最高者。意大利等國則未做細分,而是籠統確認人身傷害本身的可賠償性,從而建立了介于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間的第三類損害類型。
2.2 肉體疼痛
普通法系國家對于身體傷害之后果區分了“疼痛”與“痛苦”,學界主張二者分屬于肉體與精神兩個層面,即疼痛是立刻從身體上感覺到的傷害對身體所造成的影響,痛苦則為對身體上疼痛的感覺所產生的情緒上的反應[12]965。英美司法實踐中,原告對疼痛與痛苦之索賠一般可同時主張,亦可就損害后果造成的外貌缺陷請求對其精神痛苦予以補償。但在部分案件中,疼痛與痛苦亦可分離,如對于身體傷害輕微或無身體傷害的驚嚇損害案件中,僅有神經損害類別下的精神痛苦;而未造成身體缺陷的人身傷害案件中,則受害人通常僅遭受肉體疼痛而無可賠償的精神上痛苦。
肉體疼痛必須以受害人因事故發生遭受現實的身體傷害為條件,主要指代被告實施侵權行為使原告的身體完整性遭遇外在創傷,而在這種創傷愈合之前,受害人所遭受的肉體苦痛。各國的損害賠償法均將肉體疼痛提到了重要地位,對于“疼痛”的可賠償性,在歐洲是最不具有爭議的[13]205。但在具體處理上卻各有差異,或將其作為獨立的非財產損害類型,或將其歸入籠統之精神損害的范疇,作為賠償數額計量之參考要素。法國屬于前者,在法國法中,肉體疼痛是有形人格權遭受侵害時的獨立損害類型,因為其侵權法普遍認可此種類型的損害[14]111。為便于賠償額計量,法國對疼痛采取了一種特定的等級標準,根據疼痛程度不同區分為十分輕微、輕微、次中等、中等、相當嚴重、嚴重、非常嚴重等級別[15]74。德國及奧地利則屬于后者,奧地利民法雖未明確區分不同的非物質損害種類,其民法第1325條僅籠統論及“賠償實際損害”,但司法實踐中在認定非財產損害賠償額度時,亦認可肉體疼痛的可賠償性;而在德國,將對疼痛和痛苦的索賠納入民法第829條的范圍,也已成為法院的實踐標準。
2.3 安樂生活的喪失
安樂生活的喪失又被稱為娛樂損失、生活樂趣的喪失,指代受害人因人身傷害不能按照原有的或有理由期待獲得的生活方式去生活,而這種變化對其生活質量造成了重大不利影響[16]189。在英國法上,安樂生活的喪失是一項可單獨提起侵權損害賠償的訴由。有學者提出,人身傷害案件中,非金錢損失明確地可區分為“疼痛與痛苦”與“安樂生活的喪失”兩大類。依此觀點,對于身體傷害之后果,除肉體疼痛、精神痛苦外,其他對生活或工作的不便利似乎均可歸入安樂生活喪失的范疇。受害人受傷后無法從事既有或可期待的滿意職業即屬此類,在莫里斯訴約翰遜一案中,受害人作為一名工匠,主張因受傷后失去了以往在工作中可獲得的愉悅、驕傲和自尊而要求損害賠償,并得到法院支持。此外,純粹生活樂趣的喪失亦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認可,個案審判中法院曾就受害人因身體殘疾而無法與孩子一起玩耍、不能進行滑雪之類的娛樂活動等做出對非財產損害賠償請求的支持判決,甚至將女性婚姻前景或曰獲得配偶機會的喪失或減損歸入安樂生活喪失之范圍。
安樂生活的喪失作為人身傷害之非財產損害后果,在美國法上也得到了普遍認可,對其究竟為獨立損害類型抑或僅為審量 “疼痛與痛苦”損害賠償額的因素,可以20世紀60年代作為分水嶺。在此之前,非財產損害賠償系圍繞“疼痛與痛苦”而展開,法院更多地是將生活樂趣喪失作為附著于此的衡量因素。其后,安樂生活的喪失逐步獨立于“疼痛與痛苦”而獲賠,成為一種主要的損害類型[17]966。法國法的該損害類型形成于20世紀50年代,最初僅限于從事體育、藝術等特定行業人員因傷害事故發生而無法繼續從業者;70年代后則擴大適用于各類人群,泛指“由于從事正常的樂趣活動方面的不可能或者困難所導致的生活樂趣的減少”。除對象擴張外,對何謂“樂趣損失”的理解上,法院亦傾向于擴展,將性功能損害、心理上的損害以及傳染的特殊損害等納入其中。進入21世紀后,法國最高法院以全院審判全會的形式明確了安樂生活喪失與傳統身體損害間的區分,將前者界定為“具有個人化特征的主觀損害”,而后者定性為 “對于身體完整的客觀損害”,從而強調了安樂生活喪失作為非財產損害的獨立地位。
而其他國家雖未確立安樂生活喪失之獨立地位,但其所包含的對受害人生活上造成的不利影響以及其可賠償性的考量,亦得到了廣泛認可。根據馮·巴爾教授對歐洲各國侵權法之考察,職業發展希望的喪失以及因不得不改變自己的職業而帶來的心理上的不平衡感屬于普遍接受的非財產損失類型,此外各國亦大多補償了因事故所受傷害而不能再從事原先業務愛好的損失[18]206-208。而這類損害從實質上而言,無疑都屬于安樂生活喪失的范疇。即便是對非財產損害賠償嚴格限制的德國,其最高法院亦在裁判中指出,個人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之喪失,當它屬于獨特的生活方式且他人認為這種生活方式的喪失對受害人無異于災難時,受害人享有非財產損害的賠償請求權。
2.4 人身損害本身的可賠償性
意大利并未明確精神損害外其他非財產損害的具體類型,而是創造了一個籠統和高度概括的法律概念指代人身傷害,即生物學損害。侵權法歷來的發展趨勢之一就是損害類型的擴張,且迄今尚未止歇,典型代表即為意大利法上的“生物學損害”[19]339。根據《意大利憲法》第32條關于健康作為基本人權之規定,意大利憲法法院于侵權法領域建立了一種新的人身傷害類型,即生物學上的損害或生理損害,并確定其屬于非財產損害的范疇,從而形成與精神損害并列之二元體系。生物學上的損害是獨立于財產損失和精神損害外的第三類損害形態,可于兩者之外獲得額外賠償[20]27。自然人健康權受到侵犯的,在賠償時生理損害具備獨立地位,與侵權行為是否影響到受害人具備賺取收入的能力無關,因而即使受害人并無賺取收入之能力,其生理損害也應當得到賠償。
現今生理損害在意大利的人身損害體系中除擔當主要類型外,尚具備根本性前提的地位。憲法法院聲明,生理損害是第一位的、必要的、優先的賠償,該賠償是所有其他賠償的條件。與此同時,在具體賠償理念上,基于憲法將健康列為個體基本且神圣之權利,因而在侵權法上對其賠償不能受到限制,即所謂“完全和不受限制地賠償生理損害的憲法原則”[21]224。對于受害人因身體健康遭遇侵犯而發生的損害,相較于精神痛苦唯有在民法第2059條規定符合犯罪的程度時方可獲得賠償,生物學上的損害則無特殊限定,總是可以得到賠償。而隨著生物學上損害概念之發展,其范圍趨于擴充,除卻具體的身體傷害表現之外,在他國被歸入上述肉體疼痛、享樂生活喪失等具體類型之損害亦被納入其中。典型者即為丈夫因事故而不能與妻子有性生活的損害等非財產損失被認定為 “生物學上的損害”,從而根據民法第2043條(而非第2059條意義上的精神損害)獲得賠償。
在整個歐洲,迄今為止意大利也僅在計算方法上還算獨樹一幟,“生物學上的損害”的主張已不為其所獨有[22]29。如在西班牙,最高法院逐漸認可身體傷害本身即為損害,其并列且獨立于精神損害和結果損害之外,在1985年的少年眼睛傷害案中,法院賠償了受害人因傷害本身的損失以及嗣后的財產損失和精神痛苦。葡萄牙亦接受了生物學上損害之概念,在一起交通事故案中,上訴法院在疼痛與情緒激動等屬于傳統精神損害的內容外,另將受害人大腦之嚴重受損確立為生物學上的損害,對其引發之個人體態和生活方式的重大改變可單獨賠償。雖葡萄牙仍將其理解為精神損害之范疇,但其內容儼然已超出精神損害所能涵蓋的范圍。
與物質性人格權受損的損害類型有所不同,當侵權導致他人之非物質性人格權利受損時,非財產損害通常僅限于精神損害。但對于法人而言,情況則截然相反。在傳統侵權法視域內,人格權之損害后果區分為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對此自然人均可主張損害賠償;而法人之精神損害則遭遇限定。從語義解釋來看,所謂精神應當為意識、思維活動或心理活動之正常進行,因而其僅能存在于有血有肉之自然人身上。因而長期以來,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對于法人人格權損害之認定僅限于財產損害,對法人精神損害之存在持否定態度。
在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的對立模式下,即使是同一人格權利,亦因侵害對象是法人或自然人而有損害賠償責任的區分,這類處理方式的不合理逐步凸顯,引發學界爭相反對。初期,學界曾嘗試將精神損害區分為精神痛苦與精神利益的喪失,主張法人因無生理和心理上的精神活動而不可能存在精神痛苦,但其存在保持和維護其人格和身份等精神利益的精神活動,可就其精神利益的喪失主張精神損害賠償[23]147。該說為使精神損害賠償制度能及于法人,舍棄了精神損害之完整內涵,硬性將其界分,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自然人主張精神損害的難度,其須同時證明精神痛苦之存在以及精神利益之喪失。精神損害概念本身之內涵已然較為狹小,在其項下實難再行劃分,學界此類認知雖在理論上可以實現,但在實踐操作中頗為困難。整體而言,實務中法院對此采納者幾無。非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概念上的分離為法人之非財產損害的認可提供了更為合理的依據,其跳出精神損害之框架,轉而采用非財產損害之概念,就財產損害以外的損害而言,除精神損害外,尚涵蓋內容豐富與范圍廣闊之其他非財產損害類型。精神損害與非財產損害概念上的分離,除去了對非財產損害限于精神層面的束縛,因而可毫無困難地延伸至作為損害對象的法人和其他組織。對于法人而言,當然沒有身體和精神,其遭受的身體損害、精神損害是不被考慮的;但是,關于一般的非財產損害,若不將法人作為損害賠償請求權的主體,則是不當的[24]143。如法人社會信用的喪失顯然不屬于精神損害的范疇,卻同樣難以用金錢手段來評價,應歸入非財產損害項下。
在立法層面上,部分國家通過準用條款來實現對法人與自然人人格權的同等保護。《波蘭民法典》第43條規定,關于自然人法益保護的規定……準用于法人;如此可知,對于自然人享有之非財產損害賠償請求權,法人亦可行使①《波蘭民法典》第24條可作為佐證,其規定,人格法益被侵害之人,可主張金錢賠償或對遭受不利的組織支付一筆適當的金額。其第448條更是確認了這一原則。。匈牙利則根據其民法第75條第2款以及第84條第1款e項之內容,另行制定規條,明確除本質限定者外,人格權之保護亦得適用于法人。準用模式下的法人非財產損害賠償并無明確的適用范圍及條件之限定,可說是確立了一般意義上的法人非財產損害賠償制度。與此不同的是,《斯洛文尼亞債法》第183條直接肯定了特定情形下法人的非財產損害賠償請求權,其明確:當法人之信譽或名譽遭受侵害者,即使該侵權行為未能造成物質性損害,法院仍可依據公平原則判決向法人支付金錢賠償。該條雖將客體范圍限于信譽或名譽,但并未限定具體侵權行為的類型,凡侵權行為導致法人名譽或信譽受損者,皆有主張非財產損害賠償之權利,而其以抽象之“公平原則”作為依托,實際上賦予了法人非財產損害請求權之廣泛空間。
而更多的國家則通過實務確認法人之非財產損害賠償請求權。歐洲人權法院在2000年Comingersoll SA V.Portugal一案中,判決作為原告的股份公司可因在移交訴訟中承受至少18年的超長訴訟過程,而主張非物質損害的賠償。法院在裁判理由中表示,雖然法人的非財產損害賠償并未成為所有歐洲理事會成員國普遍接受的一般規則,但部分成員國的司法實踐已經表明肯定態度。與非財產損害賠償的整體承認相同,法國法對于法人之非財產損害的肯定亦是通過對侵權法一般條款(民法第1382條)的擴大解釋來實現的,其將自然人與法人之非財產損害救濟同等對待,當然隱私權和肖像權之類為自然人獨享之人格利益則另當別論。法人的非財產損害在德國法上的認可相對更為艱難,根據其民法典第253條之規定,僅有身體、健康、自由或者性自主決定權遭受侵犯的,方可主張非財產損害賠償。顯然,這類法益僅自然人方可享有,若以該條為依據,法人的非財產損害賠償顯然毫無依據。其后德國法院雖于司法實踐中創造了“一般人格權”的概念,但其最初亦僅適用于自然人。究其原因,關鍵在于德國法一直將非財產損害賠償等同于精神損害賠償,主張其前提條件即為受害人應具有靈魂和精神,且對金錢賠償的功能理解上較為狹窄,認為其僅在于對受害人精神痛苦的撫慰。彼時學界通說認為,唯有自然人能夠自我感知痛苦和金錢撫慰之價值,而作為法律擬制人格之法人則缺乏精神,無法察覺精神損害的發生,亦無法體會金錢賠償對其情感之撫慰,而因非財產損害的人身專屬性,法定代表人的精神不可代替法人本身之精神。然其后的司法實踐證明,若僅以感知能力為依據來論非財產損害之有無,將導致部分自然人之人格利益亦無法得到有效保護,典型者如植物人、嬰兒等。此外,德國法院也逐步意識到,將非財產損害取決于金錢賠償的慰撫功能,蘊含著嚴重錯誤的價值判斷危險[25]118-127。基于以上考慮,德國聯邦法院之判決將一般人格權的主體范圍延伸至法人,進而對法人之非財產損害改持認可態度,20世紀80年代,法院在多起案例中賦予了法人與自然人相同的基于非物質損害的恢復原狀請求權,這便使得“根據其本質,法人根本不存在非物質損害”的論述失去了其基礎[26]3-20。而當法人之名譽遭受特別嚴重之侵害時,法人亦可主張非財產損害之賠償請求權,在例外情形下甚至不以名譽受損為前提。
在歐洲大陸外,法人之非財產損害賠償制度亦獨立于傳統法上的精神損害賠償而逐步建立。在英美普通法上,法人的非財產損害獨立于物質損失,甚至其賠償也不依賴于實際損害結果的發生。侵權法中“一般損失”的概念表明,法律可直接從被訴之侵權行為中推定損失之存在,而其多指無法確定且難以用金錢衡量之非財產損失,可適用于對法人非財產損害賠償之論證。日本法上使用“財產以外的損害”來表達非財產損害的概念,早期日本法理論及實務均認為,財產以外的損害等同于精神損害,無法及于法人非財產損害。然而,近年判例有所改變,最高法院對民法第710條中提及之財產以外的損害進行重新解釋,將其定位為無形損害。昭和39年最高裁判所判決之法人名譽損害賠償糾紛案中,某醫院作為財團法人因被告的不實報道而遭受名譽毀損,訴至法院要求刊登賠禮道歉廣告和賠償無形損害。而之所以選擇無形損害之稱謂,是因法人之名譽毀損與自然人并無明顯差異,但立法并不認可法人之人格和精神損害之存在。對此法院明確表示,因法人無精神而否定其無形損害之存在,進而不予救濟的觀點純屬謬見。由此,日本實務上將財產外的損害界定為無形損害,其包括但不限于精神損害;法人之名譽損害雖非精神損害但屬無形損害,應予賠償。盡管無形損害之提出遭到了部分學者的反對,并未成為國內普遍接受的概念,然其表明的對法人非財產損害之認可卻是擁戴者甚眾。
4.1 臺灣地區
4.1.1 精神損害與非財產損害概念間的分離。臺灣民事立法中,對于非財產損害之賠償,有兩種不同之稱呼,一為慰撫金,見于臺灣地區“民法”第18條第2款;二為相當金額之賠償,其在臺灣地區“民法”第194、195、979、999、1056 條中均有出現。所謂慰撫,系針對受害人精神層面的痛苦而言,而請求賠償則無此限定,可廣泛指代各類非財產損害類型。過往個案中,非財產損害多表現為精神損害,因而慰撫金與相當金額之賠償間并無明顯區分;然而隨著侵權法律實踐的豐富,其他各類非財產損害類型得以出現并發展,學界開始區分精神損害與非財產損害。相應地,作為其金錢賠償之慰撫金與相當金額之賠償的稱呼上亦趨于界分。臺灣地區司法機構研究會之研討結論以及第一廳的研究意見均認為,第195條等法律條文中所論及之“雖非財產上損害,亦得請求賠償相當之金額”,相較于臺灣地區“民法”第8條第2項中所謂的“慰撫金”,所涉范圍更為廣泛,二者間系包含關系[27]112。王澤鑒教授力主此見,主張“前者所得請求賠償之范圍較后者為廣,前者包括后者,而后者不能包括前者,故除慰撫金外,當事人間如尚有其他非財產上損害時,亦得請求賠償”[28]168。
4.1.2 發展中的非財產損害類型。臺灣民法第514-8條規定,旅客對于旅游合同中因營業人所致之時間浪費損害,可請求金錢賠償;對此,立法理由陳明,旅游時間之浪費,應當認定為非財產損害。雖該條屬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且限于旅游時間,但實務中有拓展至侵權領域并脫離時間類型限制的趨勢。學者們提出,民事主體系基于個人意思決定而對時間進行自由利用,這類自主決定權屬于一般人格權,侵權行為導致受害人時間上的浪費,即侵犯了個體人格權利。臺灣司法業務研究會贊同此見,主張時間上的浪費雖不得請求慰撫金,但屬非財產上損害,仍得請求賠償相當的金額,其目的在于強化對人格權的保護[29]118。當受害人嚴重受傷后接受住院治療,其精神上所受痛苦自可獲慰撫金救濟,同時其光陰之浪費亦屬非財產上損害,得請求相應賠償。
非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的概念得以分離后,法人之非財產損害在臺灣法上亦逐步受到認可。根據臺灣地區“民法”第26條之規定,對于非專屬于自然人之權利,法人均在法令限制內有享受之能力。因而,在人格權之廣泛領域內,除生命、身體、健康等專屬權利外,就姓名(名稱)、名譽(商譽)、信用等具體人格權類型,法人均為適格主體。涉及人格權之侵權損害結果必然包括非財產損害,至于其項下的精神損害和其他非財產損害是否均可獲得賠償,則認定不一。對法人之精神損害,臺灣民事立法中并無明確規定,實務中法院一般持否定態度,臺灣地區審判機關曾在判決中言明:公司系依法組織之法人,其名譽遭受損害,由被害人登報道歉,已足恢復其名譽……并無精神痛苦可言,不得依民法第195條請求慰撫金。但對于法人除精神損害之外的其他非財產損害之存在,近年臺灣地區審判機關之態度逐漸趨于肯定。在2001年的個案裁判中,臺灣地區審判機關表示“僅以上訴人為法人,無精神上痛苦可言,即謂其不得請求被上訴人給付非財產上之損害,亦難謂恰”,從而間接肯定了法人其他類型之非財產損害的存在;其后,臺灣地區審判機關更是直接言明,“法人辛苦累積之商譽,因加害人不實廣告造成無法彌補之損害時,加害人除應將判決書刊登報紙,以為登報道歉之處分外,如尚不足以恢復其信譽之損害,得準許被害人公司請求其他賠償”。在此情形下,臺灣地區審判機關意在強調,公司并得請求其他非財產上損害賠償,因法人并無精神或肉體痛苦可言,因而法人得請求者,并非精神痛苦之慰撫金,應可斷言[30]47-110。
4.2 大陸地區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我國大陸地區的學界亦開始區分非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認為后者僅為前者的一個部分[31]103。如名譽權作為特殊類型的無形人格權,其侵權后果不但包括受害人的精神痛苦,同時也導致受害人社會評價的降低,后者可獨立于精神損害而存在[32]135。但立法對此并未予以明確,根據《侵權責任法》第22條之規定,立法仍舊是將侵害人身權益導致的財產損害以外的余下所有損害完全等同于精神損害,忽略了除此之外尚存在其他損害類型的可能。司法實踐中,其他類型之非財產損害的認定與賠償亦是無跡可尋。
我國法律層面對于法人精神損害之存在一直持否定態度,1997年 《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10條間接表達了該觀點。根據該條第4款之規定,公民、法人對于名譽權遭受損害而導致的經濟損失可主張賠償,但若因此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則限于公民而未及于法人。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精神損害賠償之司法解釋第5條則直接規定,法人或其他組織就其人格權利損害,訴至法院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不予受理。但從客觀實踐來看,僅對侵權行為所導致的財產損害予以賠償,對于法人而言顯失公平。為此,學界從精神損害與非財產損害分離的角度出發,主張雖針對前者之撫慰金僅限于自然人可主張,不能及于法人,但對于法人而言,其可主張其他非財產性損害的賠償,立法亦應認可法人一定范圍內之非財產損害可予金錢賠償[33]14-21。精神損害并不等于非財產損害,當法人之人格遭遇侵犯時,誠無法以精神損害為由索賠,但對非財產損害之賠償請求,應予準許[34]225;這一主張在后來的實務中得到認可[35]141。部分法院更以補償代替賠償的名義①,判決侵權人對法人名譽遭遇侵犯而引發的非財產損害支付補償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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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趙繼棠
10.14180/j.cnki.1004-0544.2017.09.016
D913
A
1004-0544(2017)09-0089-07
周華(1982-),女,湖南湘潭人,法學博士,福建省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