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
我自己購書是從讀高中時開始的。但那時家里窮,父母根本不會給零用錢,只是偶然經手花一筆小錢時父母會同意留下一兩角尾數,積累起來也只能買一兩本舊書。
買得最多的是中華書局的活頁文選和上海古籍書店賣的零本《叢書集成》,便宜到五分、一毛就能買一冊。也曾經在猶豫再三后花“天文數字”兩元錢買了一冊朱墨套印的《六朝文絜》,又以差不多的價格買了明版《陸士龍集》、清刻本《歷代名儒傳》等。這些書現在的身價早已以萬元計了,這是當時絕對想不到的。即使想到了,我既沒有更多的錢,比現在清高得多的我也不屑于為賺錢而買書。
當時中蘇關系還沒有公開破裂,外文書店還有蘇聯出版的書,其中有中學英語課本和課外讀物,都是精裝彩印,每本只賣一兩角錢,估計屬“處理品”。我高一剛開始學英語,陸續買了好幾本。
1964年9月,我第一次領到十幾元實習津貼,回家的路上就在寶山路新華書店買了一套向往已久的《古代漢語》。
1965年,我正式參加工作后有了每月37元工資,以后陸續增加到48元5角、58元、65元,手里有了寬余的錢,自然想買書。可是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舊書攤已經消失,古籍書店、舊書店可買的書也越來越少。
到文化大革命開始,終于除了紅寶書以外就無書可買了。我知道這幾冊古籍屬于“封資修黑貨”,還是舍不得扔掉,將它們塞在一只小藤箱底下,放在家里閣樓上最矮處。幸而我家不屬查抄對象,這幾冊書躲過一劫。而那些蘇聯英文書屬“修正主義毒草”,我找機會扔了。
文革期間天天要讀毛主席語錄,學《毛選》,我為了同時學英語,專門買了英文版《毛主席語錄》《毛澤東選集》。當“批林批孔”進入“評法反儒”,荀子、韓非子、商鞅、王安石、王夫之、魏源等法家及改革家的著作和楊榮國、趙紀彬、高亨等人的書有了內部供應。而文革后期,范文瀾主編的《中國通史》重印發行。
但直到1977年底,新華書店能買到的書還很少,《新華辭典》《各國概況》等書我都是在出席上海市人代會期間在會場內買到的。
1978年10月,我成了復旦大學歷史系的研究生,一方面是有了研究的方向,對專業書的需求更加迫切,購書目標也更明確;另一方面,每學期有20元書報費,在一部中華書局版《史記》定價10.10元的情況下,每年也可多買不少書。
工作后工資不斷增加,又有了稿費收入,科研經費中也能報銷一部分購書款,盡管書價也不斷漲,但大多數想買的書都能隨心所欲。以后,相識或不相識的友人贈送的書、有關或無關的出版社和機構寄來的書也不斷增多。當然,這類書不是白受的,或已經或將要回贈,或得寫出推薦、評語或序跋,或因此而欠下了文債,但也有毫無緣由又無法退回的,結果都是藏書量大增。
30多年下來,我面臨的難題已經不是買不到書或買不起書——當然只限于研究或興趣所需的書,而是書往哪里放。
1999年我遷入在平江小區的新居,有了一間37平方米的客廳兼書房,我的書基本上了書架。但好景不長,一兩年后新來的書就只能見空就占。
2004年遷入浦東新居,三樓歸我所用,除了專用的書房外,辟了一個10平方米的小書庫,客廳里還放了兩個書柜和一排放大開本精裝書及畫冊的矮柜,一些不常用的書只能留在舊居。
2005年我們研究所遷入學校新建的光華樓,教授都有了獨用的辦公室,2014年我按資歷搬入面積最大的一間;2007年至2014年我當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期間在圖書館有一間辦公室;而這兩間都被我日益擴張的書籍所占。不過,直到2010年前后,藏書多多益善的觀念我還沒有改變。
當了圖書館館長后,我發現藏書沒有地方放也是圖書館面臨的難題,不僅像我這樣館舍面積本來就不足的館長,就是我結識的世界名校的圖書館長也無不抱怨書庫太小,新書太多。美國大學圖書館大多建了遠程書庫,并且越建越大,但面對信息爆炸形成的天文數字的書籍、刊物和讀者無限的需求,還得另辟新路。
一是加速以數字化和網絡資源取代紙本書籍和刊物,一是減少并清除無效館藏,我們館也是這樣做的。以前報紙、學術刊物、論文集占了館藏一部分,并且逐年增加,現在基本都已為數據庫所取代,一般不再訂紙本。由于價格原因不得不同時訂的紙本報刊,使用后也及時處理,不再收藏。隨著中文數據庫的增加,一般書籍有一本就能滿足流通的需要,完全可以減少以至消滅復本。除了有版本或收藏價值的書,其他的復本也及時處理。
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的藏書,是否也應該同樣處理呢?如原來我已買了一套《中國大百科全書(簡明版)》以及《中國大百科全書》中的歷史、地理等卷,2000年我去南極時帶的是地理等卷的光盤,回來后再也沒有用過紙本。一些卷帙浩繁的工具書早已為目前網絡或數字化資源所取代,檢索之便捷、準確不可同日而語。
如果從使用的價值看,占了一排書架的這些“大百科”和那些工具書已成無效收藏。早些處理,還能供他人使用,留到以后只能成為廢紙。何況近年房價飛漲,再要擴大住房幾乎沒有可能,要增加居室面積,改善生活質量,及時處理無效藏書,不失為可行的辦法。
周有光先生的寓所只是一套小三居室,他在退休時就將自己的藏書全部贈送給原來供職的國家語委。他的書房兼臥室只有9平方米,唯一的書架也沒有放滿。但就在這間房間內,他以百歲高齡出了多種新著,他告訴我多數資訊是通過網絡獲得或核對的。
幾年前有人告訴我,網上在拍賣我簽名送給某學生的書,我一看果然如此,自然很不愉快。后來遇到這位學生,他主動稱冤,說此書早已被一位同學強索而去,他也要向這位同學問罪。
又有友人告我,潘家園出現了我簽名呈送吳小如先生的書,當時吳先生還健在。原來這是他家保姆擅自將他一些不常用的書當廢紙賣了,反正他也不會發現。
我去西安參加復旦校友會時作了一場講座,結束后一位聽眾拿了我的博士論文的油印本要我簽字,并希望我寫幾句話。我很驚奇,當時只印了30冊,記得只給陜西師大的兩位評閱老師寄過,如何會到了他手里?感慨之下,我慶幸這幾本書有了一個好歸宿,既暫時避免了當廢紙的命運,也強似當主人的無效收藏。
這更使我打定主意,為我的藏書早些找到歸宿。
我將現有的書分了類,定了不同的處理辦法:
長期不用或與我專業無關的書立即處理,分批交本所資料室,由他們決定是留在資料室,還是交給校圖書館,或者報廢。
自己只偶然用到,而對其他讀者較有用的書,特別是新出的、多卷的、定價貴的,及時交給圖書館,以發揮更大作用。
已有網絡或數字化資源替代的書,也盡快處理。還要用的書,或還想看的書先留著,隨著學術研究和寫作的減少,或今后退休,再陸續交出。
工作中會用的書,先轉移到我辦公室,便于以后交出。
那些對我有特殊意義的書,我特別喜歡的書,幾種現在夠得上善本的書,數量有限,我會一直保留,等我完全無用時由后人處理。
先師季龍先生賜我的幾冊書,包括他的大學畢業論文手稿《中國移民史要》,將贈給本所的“譚其驤文庫”,與先師的藏書、手稿、信函合璧。
至于雜志,除保留刊載拙作的之外,只擬留完整的《歷史地理》和《中國國家地理》。以往在學校新收到書刊,我都帶回家。現在先分類,大部分留在辦公室或直接交出,不用的雜志送給學生。
一度猶豫的是如何處理別人贈我的簽名本。今后作者或其后人得知,會不會感到不愉快甚至氣憤?讀者見到,是否會有不良影響?以己之心度人之腹,顯然是多慮了,這些書如能為圖書館接收,自然比閑置在我書架上,或堆積在屋角落強。但我還是在對方的簽名旁寫上“轉贈圖書館”,并簽上名,或者補蓋一個藏書章,使讀者了解這個過程。
我決定不將書送給私人,包括關系親密的學生在內,放在圖書館畢竟能使更多人受益。
原打算集中處理一批,發現分類并不容易,有的書拿在手里會猶豫再三,數量與重量也出乎意料。請所里雇了輛小卡車,只取走了一批畫冊與那部10大盒100冊的《中國歷史地理資料匯輯》。于是決定細水長流,平時陸續清理,每次去學校時帶走一小拉竿箱。同人在電梯中見到,常以為我剛外出歸來,或準備出差。在辦公室里積到夠裝一平板車,再讓資料室拉走。只是從我當圖書館館長的后兩年開始,至今已有四年多時間,家中的書房與藏書室的利用空間尚未顯著改善,看來得加快處理速度。
我還沒有達到施堅雅先生的境界,但可以對得起自己辛辛苦苦積累起來的書和師友好意送給我的書了,它們已經或將要有更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