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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的四大臺柱

2017-02-28 07:30:12張家康
傳記文學 2017年2期

文|張家康

《新青年》的四大臺柱

文|張家康

《新青年》創刊號《青年雜志》第一卷第一號封面

創刊于上海的《新青年》,因陳獨秀受聘于北京大學而遷至北京,《新青年》也因之成為北大同人刊物。在同人輪值編輯中,如劉半農致錢玄同信中所說:“你、我、獨秀、適之,四人,當自認為‘臺柱’。”這四大臺柱,在文學革命中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陳獨秀: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

陳獨秀

陳獨秀在創刊《新青年》時,通過亞東圖書館老板汪孟鄒認識了在大洋彼岸的留學生胡適。1916年2月3日,胡適致信陳獨秀:“今日欲為祖國造新文學,宜從輸入歐西名著入手,使國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觀摩,然后乃有自己創造之新文學可言也。”陳獨秀回信胡適說:“尊論改造新文學意見,甚佩甚佩。”隔著浩淼的大洋,他們由此岸到彼岸的關于新文學的通信,實際上已為即將來臨的文學革命做了先期的鋪墊。

北大校長蔡元培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聘請陳獨秀任文科學長。陳獨秀任文科學長的第一件事,則是向蔡元培推薦胡適。他在給胡適的信中說:“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國,即不愿任學長,校中哲學、文學教授俱乏上選,足下來此亦可擔任。”并說,“中國社會可與共事之人,實不易得。恃在神交頗契,故敢直率陳之”。

他們確是“神交頗契”,胡適在美國時,給陳獨秀寄去了文學改良的八項主張,陳獨秀看了后極為贊同:“以為今日中國文界之雷音。”同時盼望胡適“切實作一改良文學論文,寄登《青年》”。1917年1月,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在《新青年》發表,這篇文章很合陳獨秀的心意。后來胡適回憶:“陳獨秀先生是一個老革命黨,他起初對于我的八項條件還有點懷疑。……但獨秀見了我的《文學改良芻議》之后,就完全贊同我的主張。”

陳獨秀豈止是贊同,簡直是聞風而動,投袂而起,立即在《新青年》發表《文學革命論》。胡適說改良,他說革命,態度更果敢堅定。他認為文學革命和政治、宗教、倫理道德革命一樣,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他說:“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

他在對中國文學進行歷史性的梳理后,得出這樣的結論:“《國風》多里巷猥辭,《楚辭》盛用土語方物,非不斐然客觀。”“魏、晉以下之五言,抒情寫事,一變前代板滯堆砌之風,在當時可謂為文學一大革命,即文學一大進化。”“元、明劇本,明清小說,乃近代文學之燦然可觀者。”中國文化之所以后來“遠不能與歐洲比肩”,是因為“妖魔所厄,未及出胎,竟爾流產”。這妖魔就是“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歸、方、劉、姚是也”。他把他們稱之為“十八妖魔”:“此十八妖魔輩尊古蔑今,咬文嚼字,稱霸文壇,反使蓋代文豪若馬東籬,若施耐庵,若曹雪芹諸人之姓名,幾不為國人所識。”

文學革命的對象是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山林文學。他認為這三種文學的陳腐性,是與“阿諛、夸張、迂闊之國民性,互為因果”。文學革命必須“張目以觀世界社會文學之趨勢,及時代之精神”。一種文化的優勢,不僅得益于政治、科學,“受賜于文學者亦不少”。他期待和呼喚中國的雨果、左拉、歌德、惠特曼、狄更斯、王爾德——“有不顧迂儒之毀譽,明目張膽以與十八妖魔宣戰乎?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

“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這就是一個老革命黨的膽略。與之相比,胡適的膽子小多了,他告訴陳獨秀:“前著《文學改良芻議》之私議不過欲引起國中人士之討論,征集其意見,以收切磋研究之益耳,……適所主張八事及足下所主張之三大主義,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匡正也。”溫柔敦厚的胡適只是希望以一種平和的態度,在新舊之間討論,以漸進的方式,推進文學革命。

這當然不能為陳獨秀所采納,在他看來文學革命時運已至,刻不容緩,文學革命是非已明,無需討論。他致信胡適說:

改良文學之聲,已起于國中,贊成反對者各居其半。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匡正也。其故何哉?蓋以吾國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則以國語為文,達意狀物,豈非天經地義,倘有何種疑義必待討論乎?其必欲擯棄國語文學,而悍然以古文為文學正宗者,猶之清初歷家排斥西法,乾嘉疇人非難地球繞日之說,吾輩實無余閑與之做此無聊之討論也!

這樣果斷得近乎霸氣的言論,至今仍被挑剔詬病。試問,如果當年任憑搖頭晃腦、子曰詩云;任憑不緊不慢、之乎者也,我們怎能適時地跟上世界前行的步伐,更進一步?那些古奧陳腐的語言,怎能適應今天信息化的大數據時代?文學革命所反映出的是社會進步的正能量,這個能量所推動的就不僅僅是文化的進步,而是整個中國融入世界浩浩蕩蕩的潮流之中。

胡適對此看得十分清楚,他在《四十自述》中說,陳獨秀“這樣武斷的態度,真是一個老革命黨的口氣。我的一年多的文學討論的結果,得著了這樣一個堅強的革命家做宣傳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為一個有力的大運動了”。他甚至感嘆道:“當年如果不是陳獨秀如此不容討論余地,文學改革、白話文就不會有如今效果。”“文學革命的進行,最重要的急先鋒是我的朋友陳獨秀。”

1918年1月,在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和劉半農的努力下,《新青年》由陳獨秀一人編輯改為北大同人編輯。作為同人刊物的第一期,新文學的第一批“嬰兒”即九首白話新詩,終于呱呱墜地,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接著,魯迅的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也以嶄新的戰斗的風姿面世。散文、文學批評和戲劇的新作品,也一一在《新青年》亮相。《每周評論》和《新潮》作為新生力量加盟《新青年》,使文學革命軍更有生氣。

不久,五四運動爆發,席卷全國的民主潮和期刊熱,把文學革命推至高潮。這一年,全國至少有四百種白話報刊面世,白話文已成時尚,更為普通民眾接受和使用。1920年1月12日,中華民國教育部頒布通令,從是年秋季始,全國小學一二年級教科書改用白話。不久,大中小學教材全都改用白話。算來從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始,也就三年的時間,文學革命便取得勝利,白話文也成為官方認可并推行的文字表述形式。

胡適: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

胡適

胡適還在讀私塾時,就已經隱約感覺到古文與日用語言的脫節和背離,這種感覺深植于心,不時地有種求新求變的沖動。1915年夏,他在中國留學生年會上宣讀論文《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于教授》,提出很多大膽的言論,如“漢字乃半死之字”“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文字,狗字是活字,乘馬是死語,騎馬是活語”。他認為,死文字不可為傳授教育之利器。

他的言論在中國留學生中可謂獨白,遭到一致性的反對,其中尤以梅光迪為甚。兩人因此常常發生激烈的爭論,越爭論就越堅定胡適的決心。他說:“他越駁越守舊,我倒漸漸變得更激烈了。我那時常提到中國文學必須經過一場革命。”9月17日,他在《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詩》中寫道:“神州文學久枯餒,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文學革命,可謂是亙古未有的第一聲,就這樣在大洋彼岸提出。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多認為匪夷所思、荒誕不經。“知我乎?罪我乎?”經過一番思考,胡適索性再寫一首詩,作為對朋友的回應:“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

其實所謂“詩國革命”,說起來只是嚇人而已,胡適不是那種膽大妄為的人,他只是要求作詩可不避“文之文字”,不要設置“詩文截然兩途”。可就是這點小小的改良,也不為留學生們認同,其中最為反對的梅光迪致信胡適說,“文學革命,竊以為吾輩及身決不能見”,所謂“創造新文學”,只能是一個夢,我們應有“自知之明”,再也“不作癡想”。

胡適并沒有放棄,他選擇鉆到故紙堆里,以歷史的必然性論證文學革命的合理性。他發現文學革命自古有之,他說:“即以韻文而論,三百篇變而為騷,一大革命也。又變為五言、七言古詩,二大革命也。賦之變為無韻之駢文,三大革命也。古詩之變為律詩,四大革命也。詩之變為詞,五大革命也。詞變為曲,為劇本,六大革命也。”

到了元代以后,詞、曲、散文、劇本和小說都成為一流的文學,何故?是因為它“皆以俚語為之”,是“活文學”。胡適把自己的心得及時地告訴了梅光迪,相信深諳西洋文學史的梅光迪,不會悖于學理,說出違忤真理的話。果然,梅光迪來信說:“驟言俚俗文學,必有舊派文學家訕笑攻擊。但吾輩正歡迎其訕笑攻擊耳。”

胡適非常高興,連梅光迪也自稱“吾輩”,他還顧慮什么呢?一直四顧無援的他,此時心情更是分外激動,提筆寫下《沁園春?誓詩》,其中有云:“文學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臭腐,還我神奇。”他向朋友們大膽提出“用白話作文,作詩,作戲曲”,竟然得到了友善的回應。

可是好景不長。不久,因任叔永《泛湖即事詩》又惹起了風波。這首詩記的是他們乘船游覽凱約嘉湖,船靠岸時因湖面起了波浪而側翻了。詩為四言古體:“行行忘遠,息楫崖根。忽逢波怒,鼉制鯨奔。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葉,馮夷所吞。”

作者自認為是首好詩,可胡適看了卻潑了一瓢冷水,說:“寫覆舟一段,未免小題大做。”并且還批評說:“詩中寫翻船一段,所有字句,皆前人用以寫江海大風大浪之套語。足下不避自己鑄詞之難,而趨借用陳言套語之易,故全段無一精彩。”同時指出詩中多有“死字”和“三千年之死句”。這一切偏偏為梅光迪知道了,他覺得胡適自以為是,便去了封長信,將其數落了一通。胡適讀了梅光迪的信,知道這次是通融不了了,索性用白話寫了一首詩。中國第一首白話詩就這樣誕生了,全詩一百零六行,近千字,摘錄如下:

“人閑天又涼”,老梅上戰場。

拍桌罵胡適,“說話太荒唐。

說什么‘中國要有活文學’!

說什么‘須用白話作文章’!

文字豈有死活,白話俗不可擋!”

……

老梅牢騷發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請平心靜氣,這是什么論調!

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來同是一字,聲音少許變了。”

……

老胡連連點頭,“這話也還不差。

今我苦口嘵舌,算來卻是為何?

正要求今日文學大家,

把那些活潑潑的白話,

拿來‘鍛煉’,拿來琢磨。

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

出幾個白話的囂俄,

和幾個白話的東坡。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么?”

這首白話詩多半是青年朋友賭氣爭強的游戲,沒曾想“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梅光迪讀罷勃然變色,說這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致函胡適,狠狠地嘲諷道:“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足下誠豪健哉!”他甚至不顧多年的朋友情份,尖刻地譏諷胡適:“皆喜以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豪,皆喜詭立名字,號召徒眾,以眩駭世人之耳目,而己則從中得名士頭銜以去焉。”他還頗為嚇人地說:“新潮流者,乃人間之最不祥物耳。”這些“最后忠告”在朋友圈中很有市場,胡適的白話詩,一時成為笑談。

正當胡適備感孤立無援時,北京大學聘請他回國任教。他去意已定,北大或許是他實施文學革命的最佳地方,那里有陳獨秀,有蔡元培,有錢玄同,有許多致力于文學革命的同人。行前,他帶有挑戰性地寫下《伊利亞特》的一句詩:“如今我們已回來,你們請看分曉吧!”

北京大學可謂新文化運動的重鎮,胡適在這里得以施展拳腳。1918年1月始,《新青年》改為同人刊物。同人中除陳獨秀外,還有錢玄同、劉半農等最早、最堅決地響應了胡適倡導的文學革命。

繼《文學改良芻議》,胡適又發表《歷史的文學觀念論》《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文學進化觀與戲劇改良》《易卜生主義》《論短篇小說》和《談新詩》等,主張破壞舊詩和舊戲,提倡“詩體的大解放”,大膽創造白話新文學,把在美國與朋友們討論未果的新文學的話題,在《新青年》和盤托出,盡情暢談。《新青年》第三卷第四號又發表他的白話詞六首。1918年1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一號率先全部改用白話刊行。五四運動的爆發,加速和推進了文學革命的行程,白話文因思想解放運動而向全國城鄉推進,白話文運動已成不可阻擋之勢,胡適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說:

白話文學的運動是一個很嚴重的運動,有歷史的根據,有時代的要求,有他本身的文學的美,可以使天下睜開眼睛共見共賞。這個運動不是用意氣打得倒的。

錢玄同:唯選學妖孽,桐城謬種,不知若何咒罵

錢玄同

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國文部教授兼北京大學文字學教授錢玄同在讀了《文學改良芻議》后,于1917年2月1日致信陳獨秀。這封信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同時在《新青年》發表。他在信中說:“頃見六號(應為第二卷第五號——引者注)《新青年》胡適之先生文學芻議,極為佩服。其斥駢文不通之句,及主張白話體文學說,最精辟。……唯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見此又不知若何咒罵。雖然,得此輩多咒罵一聲,便是價值增加一份也。”

這里的“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與陳獨秀的“十八妖孽”一樣,都是他們的發明,所斥責的都是頑固守舊的古文學家。他在信中還說:“至于文學革命,先生和適之先生雖也竭力提倡新文學,但是對于元明以來的中國文學,似乎有和西洋文學看得平等的意思。……但是到了現在,這種文學,又漸漸成了過去的陳跡。”

錢玄同比陳獨秀還激進,連“元明以來的中國文學”,都要算成“過去的陳跡”。8月1日,他還要求《新青年》說:“既然絕對主張用白話體作文章,則自己在‘新青年’里面作的,便應該漸漸改用白話。我從這次通信起,以后或撰文,或通信,一概用白話,就和適之先生作‘嘗試集’一樣的意思。并且還請先生、胡適之先生和劉半農先生,都來嘗試嘗試。”

在多是章太炎門生故舊的北大教授群中,能得章門高足的喝彩,著實出乎陳、胡的意料。陳獨秀致信錢玄同:“以先生之聲韻訓詁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學,何憂全國之不景從耶?可為文學界浮一大白!”胡適后來也說:“錢教授是位古文大家。他居然也對我們有如此同情的反應,實在使我們聲勢一振。”“浮一大白”“聲勢一振”,由此可見錢玄同的加盟,是多么讓陳獨秀、胡適喜出望外而又倍感興奮。

與胡適倡導文學革命相對應的是,1917年5月15日,錢玄同在《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上發表致陳獨秀的信,最早提出應用文改革的倡議。他說:“我固絕對主張漢文須改用左行橫迤,如西文寫法也,人目系左右相并,而非上下相垂;試立室中,橫視左右,甚為省力,若縱視上下,則一仰一俯,頗為費力。以此例彼,知看橫行較易于直行。且右手寫字,必自左至右,均無論漢文西文,一筆走勢,罕有自右至左者。然則漢文右行,其法實拙。若從西文寫法,自左至右橫迤而出,則無一不便。我極希望今后新教科書從小學起,一律改用橫寫,不必專限于算學理化唱歌教本也。”這種書寫和閱讀方式不知要實用和便利多少,與右行豎迤的數千年習慣相比,它無疑也是一個革命。

如同他在《新青年》上所說:“我本是一個研究古董的廢物,受了二十多年的腐敗教育,新的智識半點也沒有。”這當然是自謙之說,但也確切反映出他對舊文化的切膚之痛。他贊同陳獨秀的“推翻孔學,改革倫理”之說,認為這“是救現在中國的唯一辦法”。他指出:“欲廢孔子,不得不先廢漢文”。其理由是,漢字創造之初,我們本無所謂學問。只是諸子百家后,漢字才發揮了學術的作用。可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所謂學問,便成了孔丘的一家之說。所謂四庫全書,多是教忠教孝之書。“所謂史書,不是大民賊的家譜,就是小民賊的殺人放火的賬簿。”還有那些“王道圣功,文以載道”“關帝顯圣,純陽降壇,九天玄女,黎山老母的鬼話”。

由此他徹底否定中國舊文化,提出:“打倒古文!打倒漢字!打倒國粹!”他當然知道提出這么偏激而又絕對的口號,必須要有學理上的支持,他論證說,“中國文字衍形不衍聲”,辨認和書寫都是件不易的事,而且讀音也不易掌握,正是如此,才在最近二十年來,不斷有人提出文字改革的主張。他指出:“除了那‘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要利用此等文字,顯其能作駢文、古文之大本領外,殆無不感現行文字之拙劣,欲圖改革,以期適用。”如此大膽放言,當即遭到不少人的責難和批評。

作為《新青年》主將的陳獨秀,自然是錢玄同的后盾,針對包括來自舊派人物的批評,雖與錢玄同一唱一和,但也不得不承認“像錢先生這種用石條壓駝背的醫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贊成的”。同時又為之辯解說,自古以來的古籍,“幾乎每本每頁每行,都帶著反對德賽兩先生的臭味”,那些“漢學大家”們開口國粹,閉口古說,說穿了就是要開歷史的倒車。

在胡適表示白話文可用討論的方式推行時,他致信胡適說:“玄同對于用白話說理抒情,最贊成獨秀先生之說,亦以為‘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此等調論,雖若過悍,然對于迂謬不化之選學妖孽與桐城謬種,實不能不以如此嚴厲面目加之;因此輩對于文學之見解,正與反對開學堂,反對剪辮子,說‘洋鬼子腳直,跌倒爬不起’者見解相同;知識如此幼稚,尚有何種商量文學之話可說乎!”

1918年,《新青年》第五卷第六號發表錢玄同與陳大齊的通信,陳大齊在信中形象地把舊文化喻為臭糞,而“我們中國人苦于沒有辨別力,不知道哪種是糞,哪種不是糞”。陳大齊還講了這樣一個笑話,說是一個患有眼病的人去看醫生,醫生說他的眼睛不干凈,便拿出來洗一洗,然后放在院子里曬,沒曾想讓從天而降的老鴉銜走。這位醫生很聰明,便給這個人換了狗眼。從此以后,這個人香臭不分,把糞當作香噴噴的食物來吃。陳大齊說,“這個外科醫生很是可惡”,恨不得人人都換上一只狗眼。

錢玄同深有同感,在給陳大齊的信中說:“《新青年》出了將近三十本,千言萬語,一言以蔽之,保護眼珠,換回人眼而己。……自洪憲紀元,始如一個響霹靂震醒迷夢,始知國粹之萬不可保存,糞之萬不可排泄,愿我可愛的支那青年做二十世紀的文明人,做中華民國的新國民,撕毀十九世紀以前的臉譜。”

在詆毀文學革命的人中,不僅有年老的,也有年輕的,這恰是錢玄同最為痛心的。他說守舊的老人是“拿青年來‘倒懸’”,如此頭足倒立,本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可悲哀在于,去解救那些青年時,“他還用嘴咬我們的腿,用腳踢我們的手,大罵我們不該頭向天,腳踏地,說非倒立不可呢”。錢玄同不免擔憂起來:“這班暮氣甚深、呻吟垂斃的青年,該用什么法子去救濟?”

他知道,這是因為青年的成長環境已被污染。當時有本雜志甚為流行,內容多是描寫嫖賭、納妾以及殺人不眨眼的俠客,反對婦女剪發、生育限制和自由戀愛,專“在時間的軌道上開倒車”。他撰文批評這本雜志,反對青年讀這樣的雜志。事后,他在解釋自己這樣做的理由時說:“我對于青年別的事情的拯救或者沒有能力,這勸他們別看壞書的警告,我們是一定能做的。”

劉半農:頗以不能聽見反抗的言論為憾

劉半農

1917年5月,劉半農的《我之文學改良觀》在《新青年》發表,文章說:“文學改良之議,既由胡君適之提倡之于前,復由陳君獨秀、錢君玄同贊成之于后。不佞學識谫陋,固亦為立志研究文學之一人。”他在信中提出戲曲改良之議,理由是“舊戲如駢文,新戲如白話小說”。他表示:“余贊成小說為文學之大主腦,而不認今日流行之紅男綠女之小說為文學(不佞亦此中之一人,小說家幸勿動氣)。”有意與鴛鴦蝴蝶派小說家劃清界限。

這篇文章作為《文學改良芻議》和《文學革命論》的補充,文字清新活潑,內容頗有見地。劉半農的文學改良觀是:劃定文字與文學的區別,以詩歌、戲曲及小說、雜文為純文學;主張采用外國的新名詞,要“以漂亮雅潔為主”,不雜入累贅之新名詞;散文“當處處不忘有一個我”,既不可做古人的奴隸,也不可模仿同時代的他人,做今人的奴隸;主張韻文“破壞舊韻重造新韻”及“增多詩體”;主張文章分段落,采行標點符號;主張“提高戲曲對于文學上之位置”。

1917年7月,劉半農在《新青年》發表《詩與小說精神上之革新》,算是對胡適的“作詩如作文”的響應。他認為“作詩本意,只須將思想中最真的一點,用自然音響節奏寫將出來便算極好”。說到小說的革新,他反對小說為“迎合社會心理”,或者僅為“孔方兄速來”而寫作。換句話說,小說不能低俗,不能僅為稿酬而寫作。這是因為“小說為社會教育之利器,有轉移世界人心之能力”。

北大校長蔡元培和文科學長陳獨秀都十分欣賞劉半農,而這欣賞多半來自于他的文學革命理念。正是因為這一點,蔡、陳二人聘請劉半農來北大任教。1917年9月,劉半農到北大預科任教授時,正是《新青年》的低迷期。為走出低迷,《新青年》由陳獨秀一人編輯轉為北大同人編輯,這之中劉半農無疑起了積極的作用。如魯迅后來所說:“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后,由蔡孑民先生或陳獨秀先生請來的,到了之后,當然更是《新青年》里的一個戰士。”10月16日,劉半農在給錢玄同的信中說:

文學改良的話,我們已鑼鼓喧天地鬧了一鬧;若從此陰干,恐怕不但人家要說我們是程咬金的三大斧,便是自己問問自己,也有些說不過去罷!

先生說的積極進行,又從這里面說出“造新洋房”的建設,和“打雞罵狗”的破壞兩種方法來,都與我的意思吻合;雖然這里面千頭萬緒,主張各有進出,那最大的目標,想來非但你我相同,連適之獨秀,亦必一致贊成。然前天適之說,“獨秀近來頗不起勁”,不知是何道理?

先生說“本是個頑固黨”。我說我們這班人,大家都是“半路出家”,腦筋中已受了許多舊文學的毒。——即如我,國學雖少研究,在一九一七年之前,心中何嘗不想做古文家,遇到幾位前輩先生,何嘗不以古文家相助;先生試取《新青年》前后所登各稿比較參觀之,還要替一般同受此毒者洗刷,更要大大的用些加波力克酸(即硫酸,英文的音譯——引者注),把未受毒的清白腦筋好好預防,不使毒菌侵害進去。這種事,說是容易,做就很難;比如做戲,你、我、獨秀、適之,四人,當自認為“臺柱”,另外再多請名角幫忙,方能“壓得住座”“當仁不讓”,是毀是譽,也不管他,你說對不對呢?”

于是,一場雙簧戲上演了。錢玄同化名王敬軒發表《文學革命之反響》,提出反對白話文的言論;劉半農則作為應戰者,對“王敬軒”文章的觀點逐一批駁。《復王敬軒書》公開點明“雙簧戲”的策略手段:“記者等自從提倡新文學以來,頗以不能聽見反抗的言論為憾,現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馬’,這也是極應歡迎,極應感謝的。”這一正一反的表演,頗似引蛇出洞,關于文學革命的辯論,一下子就激蕩起來了。

這種做法除胡適一人外,同人中大多持支持的態度。當然,今天再討論此種偏頗的做法,也不是沒有欠妥和值得討論的地方。但是,就文學革命的進程和推行白話文的迫切性而言,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1951年5月27日,周作人發表文章說:

《新青年》四卷三號上有一封王敬軒的信,當時大大有名,……我見過玄同的原稿,說不定還貢獻過些意見,因為這本是編輯部的計劃(那一期是劉半農主編),要把反動的意見聚集起來,加以駁斥,結果找了一個王敬軒來做阿Q,將可能有的荒謬意見都堆在他身上,結結實實地被打了一頓。……打擊敵人是目的,凡能達此目的的都可作手段,在平時有人不大贊成,但在戰爭或革命中我想是可以有的。

1918年6月6日,《北京大學日刊》刊出劉半農接教育部通知,將赴歐洲留學的消息。據錢玄同1919年1月24日記:“午后三時半農來說,已與《新青年》脫離關系。”即便如此,劉半農與《新青年》的聯系仍然未了,在英國倫敦大學留學時,他還給陳獨秀寄來他創作的新詩。1920年9月4日,他創作出一首新詩《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

微風吹動我的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游。啊!

燕子你說些什么話,教我如何不想她?

1918年6月,北京大學文科國文門第四次畢業合影,錢玄同(前排左二),蔡元培(左三),陳獨秀(左四)

枯樹在冷風里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啊!

西風還有些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這首詩的意義在于第一次出現了劉半農創造的漢字“她”。不僅如此,這首白話情詩在體例和內容上均具有獨創性,它的音節、韻腳自然流暢,并有著和諧的美的節奏。后來,由趙元任譜上曲,立即傳唱開了。無數華僑和愛國者都喜歡歌唱,本是一首情詩,竟又成為膾炙人口、流傳不衰的思鄉曲,詩中的“她”又成為家鄉和祖國的代稱。

五四運動后,陳獨秀被排擠出北大來到上海,在上海又遇到一批搞政治的朋友,他們又都接受了馬克思主義。雷厲風行的陳獨秀積極籌組中國共產黨,遷回上海的《新青年》成為中共上海發起組的刊物。盡管陳獨秀一再邀請北大同人為《新青年》撰稿,可已是“道不同不相與謀”了。劉半農早已淡出江湖,胡適和錢玄同不贊成《新青年》如今的政治色彩,錢玄同甚至說:“斷不在乎《新青年》三個字的金字招牌!”所謂“流水落花春去也”,《新青年》四大臺柱終于成為了歷史。

責任編輯/于溟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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