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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墻,到處都是!”

2017-02-28 23:53:38楊煉
上海文學 2017年2期

Mommsen街不愧是柏林的“里脊肉”,這條街真正鬧中取靜,它與“褲襠大道”平行,僅一街之隔,味道卻全然不同。這條街兩邊的大房子,一點看不出戰爭的痕跡,它們不僅保存完好,裝飾華美,并且刷洗得一塵不染,簡直像剛造的。只有每一棟大樓不同的建筑風格,讓人們能認出時間的存在:這一棟凸出三面的窗戶,形狀高大簡潔,應該建于20世紀最初的1905年至1910年。那一棟墻面布滿圓潤輕盈的雕花,顯然是1920年代“青春建筑風格”的產物。因為地處中心,又優雅寧靜,這條街1991年曾是畫廊聚集之處。穿過夏天濃綠、冬天雪白的林蔭道,散步時隨意踅進一間正舉行開幕式的畫廊,端著串串氣泡裊裊上升的香檳,欣賞或看得懂或莫名其妙的當代藝術,那韻味兒,誰說光資產階級喜歡?我們雖然長在紅旗下,還經歷過“文革”再教育,可照樣很享受!

1991年1月,我獲得著名的柏林DAAD藝術項目邀請,作為DAAD學者旅居柏林一年。我和友友到達柏林的季節是嚴冬一月,樹枝上光禿禿的,天空下午三點多就籠上一層朦朧灰暗。但,這是柏林呀!說來可笑,過去我們對這個詞的了解,不會超出蘇聯電影《攻克柏林》那點知識。那部老舊的彩色片,在我小男孩的記憶底片上,印滿了飛機大炮和炸成山的廢墟。希特勒扭歪著臉,聲嘶力竭地嚎叫“給我出動一千架飛機!”這唯一一句被記住的臺詞,像根繩子,系住柏林這座城市,成為一種歷史的背景。盡管荒謬,它也硬拽著這個城市的名字,把它嵌進了我們的生命。

這里還有個插曲:就在我們接到DAAD邀請,即將奔赴柏林前不久,澳大利亞前駐中國文化參贊、著名小說家周思(Nike Jose)很興奮地和我聯系。不久,他和一位澳大利亞電影導演同來看我。原來,他描寫1980年代北京地下文學圈子的小說《長安街》即將被拍成電影,而他不知為什么,認定小說主人翁、一位搖滾歌手非由我出演不可!那導演見到我的長發,聊起當年北京朋友們晝夜滾動的激情日月,也頓時認可了周思的選擇,可當他們二位開始商量拍片時間表,我卻突然問:“請問這片子要拍多久?”“哦,大約一年吧”,導演說。“一年?那不成!這片子我不能拍!”我的回答斬釘截鐵。那二位完全驚呆了。周思問:“為什么?”“因為我們馬上去柏林,居住寫作一年。”周思試圖說服我:“寫作能不能等等?這拍電影的機會很難得呀。”導演認為他有更棒的理由:“我得提醒一句,我們付的錢是你不能想像的!”哈,他有一點對了,在錢和詩之間,我的選擇不言而喻:“NO!我得去柏林,我對電影沒興趣!”真對不起啊,我至今記得好朋友周思那一臉失望。可話說回來,要是我當時同意不來柏林,而去拍那部早被人忘得干干凈凈的電影,那才輪到我今天遺憾呢。對于我,唯一值得交出生命去兌換的東西,只有一樣:詩。

那個夜游“褲襠大道”后的第一個早晨,在臨時貴族空蕩蕩的大房子里醒來,我和友友四目相對:“現在干什么?”當然,最應該做的是顧肚子,這里的廚房雖然裝備齊全,可油鹽醬醋一無所有,貴族面臨著饑餓的威脅。但,又好像還有什么感覺,在我們里面,比吃飯更急迫更重要,是什么?我們幾乎不約而同:“走,去東柏林!”扔下沒解開的行李,穿上最暖和的羽絨服,出大門,見到第一個老外,嘗試用我們蹩腳的英語問路:“哪兒是東柏林?”那人一臉茫然,好像聽不懂,我們再比畫一條直線:“墻,就是那道墻。”這下他釋然了,也用手勢回答,卻畫了一個大圈:“墻,到處都是,一直走就能撞墻。”哈,可不是?西柏林曾是座被柏林墻圍困著的孤島,四面八方都是墻,誰想看墻?就一直走吧。

我們在薩維尼廣場站跳上Sbahn(德國城市高架火車),唯一知道的方向是波茨坦,這條線路的東柏林終點站。好興奮啊,這趟車是向東開的!那時候,“東”有特定含義,那是政治觀念的另一邊,剛剛被打開的歷史那一邊。對漂泊在外的我們來說,向東,就像鉆進時光隧道,一次旅行,能帶我們回到自己的過去,那記憶、那昨天,沒說出來的,是藏在東方地平線背后的那個字——“家”。

Sbahn上的乘客,一看就知道,都是像我們一樣的旅游者,滿臉興奮,嘰嘰喳喳,向窗外翹望的眼睛里,溢滿神秘和好奇。確實,柏林從未像1991年這么吸引世界的注意力。這之前,它是鐵幕背后一塊西方的飛地,仿佛被空投到了一片虛無之中。東德國界線后面,是那無邊的“另一個世界”,廣袤、空曠、寂寥無人(至少鮮有人聲)。我運用黃土南店插隊的體驗,想像那個世界,二十公里、二百公里、兩千甚至兩萬公里,沒什么區別。東柏林郊區一個小村莊,好像能直接銜接上西伯利亞的曠野,混沌等于空白,而空白能塞滿狂想,于是,Sbahn的一個個車廂,滿載著對統一后新德國五彩繽紛的想像,向東駛去。

Sbahn車窗,翻動著人們手里的旅游書,一頁頁都是熟悉的畫面:議會大廈,勃蘭登堡門,弗里德里希大街,亞歷山大廣場……車門開開合合,乘客上上下下,我們懷揣“坐到東頭最遠處”的隱秘決定,穩坐不動。列車滾滾前行,又不知停了幾站,忽然,我們感到:有什么不對勁了。是什么?原來不知不覺中,車上已經沒有了旅客,現在的乘客,換成了地道的東德“人民”:灰、藍單色調的制服,工裝式的砸線棉襖,冷漠的臉色(在反射天氣還是心理的寒意?),不是好奇而是反感的眼神,像明明白白在把我們推開。我們再瞧瞧自己身上,糟,區別太明顯了:我穿了一件檸檬黃的、鮮艷的羽絨登山服,一望而知又輕又暖(其實是中國出口轉內銷貨,友友出國前從秀水街淘來的),友友穿一件皮衣,看著蠻漂亮,其實也是倫敦跳蚤市場的戰利品,只花幾個英鎊擒獲的。但Sbahn上,沒法解釋這誤解,人們的眼神里,只能讀出一個詞:“外人!”物質不同,確實能把人們隔開。同一個車廂里,我們和他們,成了不信任、拒絕甚至敵對的雙方。衣著上,我們是西方的、資產的;面孔上,我們又是東方的,而這東方,站在意識形態之墻的哪一邊?那時,讀懂柏林已夠困難,要讀懂陌生的德國眼神,簡直像一門外語中的外語!沒準那里有德國式的溫暖,可惜咱不明白。

反正,車向東越遠,窗外景色越荒涼。最后,連彈痕累累的城市也沒了,只剩下一片冬天的荒野,冷冰冰的凍土地上,幾棵枯樹,一片殘雪,簡直像外國版的黃土南店。這車怎么還晃不到頭呀?冷,好像能射穿玻璃,在外景和人們目光間流竄,再蔓延到我們身上、心里,激起一陣寒顫。能感到心底深處,絲絲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來不及分析那是什么,又一個小站到了,我和友友對望一眼,“回去!”趁車門未關,一個縱身跳到空蕩蕩的站臺上。這趟擬議中的“東德之旅”,就這么半途而廢了。事后回想,我突然自問,在中國時,我是否也有一雙那樣冷漠的眼睛?投向陌生人時,充滿了“外人”、不信任、敵對的潛臺詞——世界,就這樣被一道道目光狠狠隔開。

我們又跳上向西的Sbahn,像纏回一個線軸似的,一站站倒退著重走一遍剛才的旅程。遠郊、近郊、城市、中心,亞歷山大廣場到了,這是柏林旅游者的核心地帶,熱鬧擁擠,當然安全。我們下了車,追隨眾人的腳步,漫游、照相,周圍一棟棟社會主義風格的大樓,畢竟是德國造,比出國前我們住過的北京勁松小區,要結實、高級得多。當然,東德時能住在這樣市中心的,肯定是高干,要和他們比房子,得拿出北京西長安街上有名的22號樓,甚至釣魚臺東門外的小樓區。

既然從中國來,廣場上有名的馬克思、恩格斯銅像,一定要看。但走到近旁,我們感覺好失望:這兩位,馬克思坐得端正,恩格斯站得筆直,姿勢僵硬、表情抽象(或根本沒有表情)。這塑出全身的兩位偉人,比我們見慣了只有頭像的馬恩列斯毛,仿佛突然矮了一大截。雕像不說話,歷史卻也不沉默。馬克思身上,被潑上了一大團紅油漆,對這鮮紅淋漓的“血跡”,他一臉木然,無動于衷。倒是寫在下面的另外一行英文字,我們讀懂了:“這不是他們的錯!”柏林墻倒塌了,對歷史的反思爭辯,可并未停止。誰錯誰對?讓時間審視吧。

亞歷山大廣場上,最顯眼的,莫過于東柏林電視塔了。那座高聳入云的東西,長長的莖,頭上頂著一顆圓球,像一棵倒立的洋蔥(中國說法“倒栽蔥”,恰如其分),從天堂的高度俯瞰著人類。它建造于1969年,1963年柏林墻切割柏林的六年后,此塔高度共三百六十五米,是巧合,還是以此暗示它占據了時間的制高點?它能俯瞰無限輪回的三百六十五天,讓歷史變幻于腳下,而它上帝似的高居頂端一動不動。西德朋友告訴我們,電視塔本來就不是它的主要功能。它要造這么高,因為這樣能把整個西柏林盡收眼底,無須逾越領空,它就住在空中,西柏林每條街上的一舉一動,都被看到、被拍下、被錄制。這座瞭望塔、監視塔,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西柏林人甚至整個西方,小心了!你們能登上月亮,可我們最高倍數的望遠鏡,能直接看到你們床上!

我們當然好奇,既想從空中看看這座將要生活一年的城市市容,更想跨時空地看看當年東德秘密警察眼里的“西方”是什么樣子。于是,買票,擠進空間特小的高速電梯——真的高速!在1991年,我們還從沒乘坐過四十秒鐘能上升二百零三米的電梯,上下如飛機起降,耳膜被擠壓得生疼。終于,來到了塔頂圓球里,我們手持柏林地圖,和眼1971年到河北省饒陽縣看望“文革”下放的母親。

中的城市對照著看,那真像一幅超前的3D地形圖,西柏林每條大街歷歷在目,有個好望遠鏡,什么“動靜”都甭想逃過去。我們端著咖啡,環繞三百六十度的景觀,好一通欣賞。“監視塔”已經是一個遙遠的故事,柏林現在只有一個,這場3D電影的人群中,或許有007,卻肯定沒有克格勃,時代變了!我們和身邊一模一樣的西方游客閑聊著,扛著那時罕見的東方臉,我們一次次被問“日本人嗎?”(這煩人的問題!終于有一次,我在倫敦希斯羅機場,對又一位好奇者回答“我是北朝鮮人!”哈,果然把他嚇了一跳!)但在電視塔上,這問候挺親切,它幫我們很快忘記了剛才Sbahn上的冷眼,回到了熟悉的人群中。在這兒,我們的命運是相同的:沒有冷戰結束、兩德統一,誰也來不了這!于是,看吧,聊吧,喝吧,柏林在腳下——這是我們的柏林!

看夠了,冬天的薄暮也漸漸降臨,回吧。還是擁擠的電梯,還是耳膜疼。出來走上亞歷山大廣場。忽然,我發現友友身上有什么呼扇呼扇。仔細看,哇,竟然是她那皮衣服,被什么利器切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就在衣兜外面,顯然是讓小偷盯上了!趕快回憶,唯一可能的作案機會,必是在那個擁擠的電梯里,人擠人的窄小空間,誰會在意身體摩擦幾下?這小偷身手也真不錯,皮衣上的切口,整齊凌厲,應該是傳說中磨鋒利的硬幣所為,這可是第一次在現實中領教它。所幸,被切開的是這皮衣外層,里面衣兜還有一層,所以保住了寶貴的銀子。但,真正的問題不在于銀子,而在于這一刀,切到了我們熱昏的頭腦上,又是一道寒光,一下子連接起了剛才Sbahn上的目光,東德、東柏林——這些“東”,并沒有改變,它們仍是陌生的、秘密的,隱在我們周圍,擠在我們身邊,手里攥著刀子!這一想,脊梁骨嗖嗖發冷。眼前著名的菩提樹下大道,算了!洪堡大學,算了!快走!這是勃蘭登堡門,門那邊就是西柏林,別照相了,快穿過去!終于,我們的腳,又站到了“西方”的土地上。記得好清楚,真是松了一口氣呀。這柏林第一天,就像第一堂課,好家伙,有內容!

1991年,被我稱為“出國后第一次喘口氣”,終于能定定神,想想我們的生活漩渦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那也包括新的提問:未來的路怎么走?詩怎么寫?

急劇震蕩的1989年,是被世界各地的大新聞、大事件塞滿了的一年,幾乎月月甚至周周發生政治地震:第一大事當然是東歐、蘇聯的政治變化,誰也不曾想到,那個共產帝國的龐然大物,竟然一夜間土崩瓦解、消散于無形;其次,南非白人種族制度的崩潰,曼德拉英雄式的凱旋而歸,又給世界專制制度狠狠一擊。

大事連續不斷的同時,各種小事也不讓我們消停,第一件就是在國外的生存本身。出了國才知道,原來國內每月微薄而保險的工資,其實是老大奢侈。旱澇保收,沒什么心理壓力。到了國外,生存突然整個坍塌到自己頭上,謀生的刀刃,令每天變得無比鋒利。在奧克蘭,友友當旅館清潔工,這讓她后來能把家里床上的被褥,疊得有棱有角,像五星級賓館。我呢,因為是奧克蘭大學的訪問學者,原則上不能額外打工,于是只得冒了馬來西亞朋友“江健勇”之名,找到一個只準大學生干的活:到一個賣車行擦洗汽車。每周兩次,每次兩小時,時間不長,卻把我整周時間打了個七零八落。那時,我還不認識我擦洗的,就是赫赫有名的英國車“路虎”。也最怕老板模仿著馬來西亞口音、怪腔怪調地叫“康——勀鹽——榮”,我坐在那兒發呆了半天,全無反應,忽然才發覺那是在叫“我”!兩個月后,我已開始嘮叨:“再這樣干下去,我就自殺!”并在一次歐洲文學之旅后,甩手而去,從此恨上了曾折磨我兩個月的“路虎”,走在全世界的大街上,看見它就想上去踹一腳!

有了這可怕的“洋插隊”墊底,柏林DAAD提供的房子、工資,確實像天上掉餡餅,讓我們成了名正言順的臨時貴族。這有期限的衣食無憂,讓我們一路繃緊的神經稍微放松。“喘氣定神”之余,這一年春夏之交某個夜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我的母親。幽暗中,她靜靜坐在那兒,不說話,只定定看著我,她的臉和去世時一模一樣。我不記得那個夢延續了多久,但它令我記憶深刻,因為我長大的環境里,直接照料我的不是母親,而是老保姆二姨。從記事起,我跟二姨吃,跟二姨睡,以至后來經常夢見她,而很少或簡直沒有夢見過親生的母親。從這個夢醒來后,另一個念頭又鎮住了我:這是1991年,就是說,從她去世的1976年算起,十五年過去了。我已變老了十五歲,而她的臉一點兒不變,好像生命和死亡有兩個時間,生命不停變化,死亡卻靜止不動。我一路在生命中奔跑(是流亡的景象嗎?),而她靜坐在死亡里等待,等著那時三十六歲的我,追上她五十歲去世的年齡。這感覺,既像形而上的玄思,又實在無比。它刺激著我,在柏林Mommsenstrasse 9號我的書桌上,寫下了第一首題贈給我母親的詩《母親》。那時我并不知道,我媽媽雖然在現實中早早離去,但又將在精神上不斷返回,啟示我、審視我。自這首詩后,我還將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她,繼續進行那場生死對話。這首《母親》,遠不止于母子親情,它穿越生死時空,讓我冥冥中伸出的思念之手,冥冥中被一位精神母親握住。在我們之間,搭建起另一種現實——一縷隱約泛紅的血絲,拉著一個綿延不絕的血緣。

母親

如果夢見你的臉你就再次誕生

輪回這棵肉質的孱弱的樹

早該墜滿了果實

如果沙灘上你光著腳

雪白的鹽粒從浮腫的腳踝朝肩頭爬

像你曾爬進一條早晨的隧道

鞋脫在門外

用一對聾耳忽略孤兒們的呼喊

死亡才是我們新的家庭

每年的燭光下死者都成為女性的

你在隔壁的房間里更衣

像童年那樣不在乎襯褲中的細節

離開我也離開一個世界的恥辱

而我被誰領進這夢里參觀一場病

血液在學校里笨拙描寫的只是你的病

你停在你死去的地點讓我追趕

追上你的年齡

隔著玻璃仿佛隔著一滴干透了的奶

我從你一瞥中目睹自己在變形

一場雨后軀體都是別處

你一直站在那里

我卻越來越遠地死于縮小的距離

在一場夢或一個末日與你會合

這首《母親》,在我1991年寫于柏林的詩作中,堪稱精品。它把情思的纏綿和人生的鋒利細細纏繞,令詩意的幻象直接兌換成現實的深度。我猜想,那個夢、這首詩,其實是一種融合:把當年喪母的痛惜,用我自己親歷的游子漂流,加倍凸顯了出來。想到和“母親”一詞經常連用的故土內涵,那夢中不可追溯的母親面容,更獲得了深遠得多的延伸。也許因此,在后來各種詩歌活動中,我屢屢朗誦它,每次朗誦,都像重做一次那個夢。十五年、二十五年到今天的四十年,我的年齡繼續增長,早已超過了母親五十歲的享年,但,她幽幽的目光還在前面,那生死雙重時間中,“越來越遠地死于縮小的距離”的歷程,仍未完成。我曾暗自驚詫,為什么那次柏林之夢后,我再沒夢見過母親?她為什么驚鴻一瞥之后,又一次把我遺棄在這世上,而再不回來看我了?現在,只剩《母親》這首詩,像她目光的一道余波,凝視著困惑的我。

1988年我們出國時,從未想像有一天會長住在中國之外,所以把澳大利亞文化委員會的邀請,完全當作了一次好玩的事。中國憋悶夠了,來個一年度假,當然不錯。所以,提起行囊,國關鬼府里一切明擺浮擱著,收也不收,拉上門就走了。萬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六年,期間變化,不說天翻地覆,也頗令我們體驗了自己人生的小小滄桑。六年之后的1994年,新西蘭政府特許我和友友獲得新西蘭國籍,拿到那本外國護照,想到中國從此成了“我自己的外國”,真有些百感交集。但話也說回來,這國籍(包括國界)真有那么重要么?我們在國關鬼府寫,在新西蘭漏雨的小屋里寫,在柏林Mommsenstrasse 9號臨時貴族的書房里寫,有什么區別?“界”在哪里?最重要的是:我——在寫!而且在用中文寫!離散于中國,不等于離散于中文,甚至相反,越離散于中國,越使我意識到什么是中文,它那作為語言、思想載體和美學的特性。就是說,離散恰恰意味著我更深地返回,到那個突破“內”“外”舊界限、重新整合出的更深也更強的自我之內。出國,打開了我生存、寫作的新視野。不是地球變小了,是我自己的精神世界變大了!

就在那次回國前,我收到爸爸一封信。打開一看,我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爸爸在信中告訴我,我旅居國外期間,小偷曾數次光顧鬼府,除了把我多年搜集的異國情調紀念品一掃而光,誰知為什么,竟把我媽媽的骨灰盒也偷走了!我爸知道我和母親感情很深,因此始終沒敢提起此事,現在我要回來了,他才不得不告訴我,同時為這隱瞞向我道歉。但,我能說什么呢?我想到那只骨灰盒,黑漆的,方方正正,正面有仿黃楊木雕的小樹,嵌著幾只廉價的螺鈿。1976年1月那個寒冷的日子,媽媽火化后,我和爸爸抱著它,來到八寶山火葬場領取媽媽的骨灰,就那么一小包,真難想像,一個人最后只剩下這么點東西。打開紙包,我第一次看到骨灰,一小堆黃白色粉末,夾雜著幾塊能被認出的骸骨形狀。我記得,爸爸用手輕輕把骨灰捧進骨灰盒,骨灰那么少,甚至沒裝滿一盒。我抱著,簡直沒有重量。這就是我媽媽嗎?她真的活過、存在過嗎?我第一次體驗親人的消失,它竟如此簡單。

從1976年到1988年,我鬼府小屋的大書柜頂層,是一個空出來的小小祭壇,里面并排安放著我的兩位“母親”:媽媽和二姨。兩只骨灰盒,都用黑紗蓋著,前面是她們的照片,媽媽那張,是她燕京大學的畢業照,一頂學士帽,一楊煉母親李華1950年代初攝于日內瓦,其時任職中國駐瑞士使館。

股青春氣息。二姨的攝于她在北京板橋二條的家里,背后是北屋的窗戶和一叢丁香花。二姨生前,曾悄悄對我說過,希望有朝一日,她的女兒能從臺灣回來,與她重逢。但這愿望,直到她去世的1978年,仍未實現。現在想來,我舍不得依照古訓“入土為安”把她們的骨灰早早安葬,既幸運又不幸。幸運的是,我完全沒想到,就在1988年7月,我出國前不到一個月,二姨的女兒真從臺灣回來了!我一見她,嚇了一跳,她和二姨長得一模一樣,簡直像二姨再生!幸虧我把二姨的骨灰保存在身邊,讓我們能一起安葬共同的母親。在北京西郊太子峪公墓,一塊小小、白色的漢白玉石碑上,刻著“慈母田奚貞”。下葬前,我手抄了一卷寫于1979年、記錄二姨病中經歷的散文詩《病房記事》,把它和骨灰盒一同埋入墓穴,讓“蛾子”的手跡,在地下黑暗中繼續陪伴她。我記得好真切,那天晚上,我回到鬼府家里,忽然感到一種清清楚楚的空:她骨灰移出小屋那天,二姨才真的走了。她回到女兒手中、大地懷中,她可以安心了,終于無須再擔憂我們。

不幸的是我媽媽的骨灰,我深悔沒有像二姨的女兒那樣,盡早安葬媽媽的骨灰。也許是自私,還在渴求她無形的溫暖。更多是空虛,保留她在身邊,潛意識里她就還在這兒,我就還能向她求助。又或許,僅僅是無能,我甚至不知該怎樣安排這個葬禮。唉,說白了簡直就是混賬,整個1980年代,我的生活太亂了、太滿了,堆滿了“事”,卻沒想到這件大事。可誰又能預料一次出國帶來的變化呢?我以為今后的時間,日日、月月、年年,都要那樣度過,永遠來得及為媽媽舉行一個葬禮。但,來不及了,媽媽不得不死第二次。我想像,當那個小偷,打開骨灰盒,看到一盒黃黃白白的骨灰,他會害怕嗎?他的手,抱起那只骨灰盒,偷偷把骨灰倒在某處,會發抖嗎?媽媽的第一次死,因為下鄉毀了她的健康,是“文革”惡果的一部分。而她骨灰被偷的第二次死,因為我突然被甩出中國、甩出我的小屋,不能再守護她,而成了另一個歷史之死的一部分。這家人之死,讓那個無邊之死聚焦了、顯形了。

從1991年到2016年,多少次,我在柏林,半夜醒來,眼睛盯著虛空時,能感到,母親那把骨灰,還在徐徐落下。它們其實撒在我體內。母親的、我的、更多人的重重滄桑,含在每一個人的軀體中。死亡就這么重重疊疊!一個夢,有彎彎曲曲的枝杈,輕輕掃過,就劃破一道裂縫,讓我在一剎那間,瞥見自己深處那座廢墟。

更驚人的是,我后來和弟弟核對媽媽骨灰盒被偷走的時間,赫然發現,那幾乎正發生在1991年初某時——我在柏林夢見母親之前不久!難道中國古代的托夢之說,真有其事?媽媽的鬼魂,跋涉過半個地球,遠遠來尋找我。她竟然能在陌生的異國,一張陌生的床上,找到親愛的兒子,并用穿越時空的靜靜目光,和一首潛伏在兒子心底的詩,喚醒兒子深藏的記憶。是啊,托夢!一個夢穿過了多少層次:時間、空間、死者、生者、詩人、詩篇,每層都是夢,又都是現實,現實如夢,夢即現實。直到那終極的疑問:她和我,誰是真的?幻象和事實,哪個更虛無?一首詩,一個愛,都摸不到,卻都真實無比。

一個夢、一個末日,一個能無限縮小的距離,讓我相信,1993年在澳大利亞悉尼那位自稱“大地守護者”的女人所說或許是真的,宇宙的模式是一種同心圓:最里圈是我們的自我,外面環繞著一圈我們前世今生所有最親近的人,再外面才是靈魂的汪洋大海。靈魂轉世,從來不零零散散,而是包裹在一起,成群輪回。這就算個幻覺吧,但也在給我安慰,讓我能繼續書寫一首獻給母親的詩:“夏季的第一只蟬開始哭泣 / 死去母親的眼睛從未離開你 / 類似被稱為夜的天空……是死亡那類似母親的眼睛 / 熏香了樹木 / 是母親眼中的死亡誕生一首夏天的詩”(《鬼魂的形式》)。

媽媽的眼睛,永遠懸在我頭上,穿過靈魂的汪洋大海,俯瞰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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