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喧響

華清

瘋子記

突然站住的是時間。當我在夏日的夕陽中

撞到這一幕，我看見他褐色的眸子——

他褐色的眸子在雨后的霞光中愈發幽深

澄澈，微黃，仿佛一張古老的圖畫

湖泊一樣的圖畫，琥珀一樣的光澤，我試圖

與他對視，只幾秒鐘我就心慌了——

有如掉入少年時故鄉的枯井。我想叫喊

但一如身陷夢境，大汗淋漓，什么聲音也喊不出

當他不再看我，他在看什么

他轉過臉，靜靜地盯著世界，這另一幅圖畫

這個悲歡離合的、生老病死的世界

車流，腳步，欲望，財富，向著四面八方

這個世界，這個永動的，世界！而他的

卻已小到身后一只垃圾箱的大小，他從那里掏出什么

將它們放進嘴里，如咀嚼美味，像最誠實的勞作者

從誠實中，從血和命里，掏出食物……

肖邦

草尖上的月光在黑暗中晃動，雨夜初晴

誰在夢中策馬飛奔，馳過原野上的波蘭和雨滴的鄉村

樹梢的風掠過錯落的屋頂，讓這青年眺望

遠方比夜更遼闊的黑，比黑更僻遠的自由

奔馳的馬蹄，祖國的哭泣，停不下來

音符哀鳴，沸騰的死，流星雨落地，根本停不下來

趁夜色飛奔吧，奔到世界的囚牢之外，在波蘭

在歐羅巴的黑夜，一路飛奔。看，那憤怒的、滿潮的

大海……波濤洶涌，海浪翻滾，黑水澎湃

是誰騎著風，梳著葉子，用手指撫平祖國的創口

草尖上的月光在黑暗中抖落，陰云重又密布

王子不眠，在騰空的斗篷上，將琴鍵上的馬蹄收緊……

聽貝多芬

——致格非與歐陽江河

瞧，暮年的霞光匆忙地照進來

他模糊的視線老邁于我們，如冬日的霧

恍惚，沉穩，漂亮的鵝筆劃過空氣

激起一圈鑲著煙草的波紋

哦，無窮動的漣漪，與生俱來的疾病與英雄心

……這一節，是他在回憶年輕的時光

萊茵河畔，廣袤的山野，草坡上的一段

甜蜜而又悲傷的愛

聽，那時他的心里

有無邊的蜜意與柔情，他金黃的秀發隨風飛揚

他年輕的身體就要壓倒水邊的花神

他那驕傲而憂郁的眼神，正把一個路人驚呆

呵，上帝，這一節是田野涼風凄婉

掠過黃昏的樹梢，那時他想起寫作時洶涌的靈感

在晴空決堤。長笛明亮，G弦憂郁……他的指尖

忽然收緊了那些自林間丟失的音符

噓……這一節，是命運之神收住了翅膀

聽——與二位一樣，他以夜梟的方式

剪裁著安詳的燭光，撥動低音的馬群

用蒼白的指尖，將神秘的暗語敲響

德沃夏克：寂靜的森林

時間停了下來，在這萬籟俱寂的森林

光線遮蓋著低音的花蔭，五月的玫瑰已凋謝，花瓣

遍地，哭泣的溪水載著它們，六月的眼淚

六月的愛情，六月的火焰，與死寂……

可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沉默就是這樣的

她的寂靜不是死，而是孕育，是生長，是

沉默的悲傷，和安詳的憤怒，森林有一切的理由

生長著浩瀚的真理，眼睛，心與神經

森林睡了，但她的心在沉重地搏動

良知醒著，大提琴的哭泣醒著，長笛的召喚醒著

你聽，在大地的深處，又有著巖漿的涌動

和潮水的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