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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客吟

2017-03-01 15:38:38榮艷麗
雨花 2017年2期

榮艷麗

1

江東市是一座大城市,在胡以民的眼里,大城市的人,皮膚都白,連男人也白得像籠著一層光暈。這也難怪,他見過大男人在伏天的太陽下走路,還撐把陽傘,真是出他媽的洋相。

大年初一這天,胡以民跟往常一樣,早早就來到服裝店。

大城市就是不一樣,整條街上的門店沒有一家關門的,逛街買東西的人比平時更多。若是在伊湖縣南郊的集鎮(zhèn)上,所有的門店從大年初一閉了門,最早也要到初六才燃放一掛鞭炮開門營業(yè)。這么些年了,胡以民還是什么都拿來和當年的伊湖縣南郊相比。

服裝店在小商品批發(fā)市場的附近,來買衣服的,多是周邊小地方來批貨的小商販,或是農(nóng)民工。這些人大年初一不會出現(xiàn)在店里。

眼前那些逛街的人,往店里瞥上一眼,都不走進來。

胡以民沒事做,看一會兒桌上的微型電視,兩眼直直地數(shù)門外走過的人。

春節(jié)前,教授說:“胡以民,過年別回老家吧!我給你加班費。”

店主在一所大學里教書,胡以民起初喊店主叫老板,有一次見他接電話時,聽見電話里的人喊他教授,以后胡以民也就喊教授了。

其實胡以民壓根就沒想過要回老家過年。回老家干什么呢?女人早已不是他的女人。閨女大巧這會子已經(jīng)在伊湖縣城郊小學做了教師,去年聽說已經(jīng)談好了對象,依著伊湖縣的風俗,過年還不得上人家熱鬧去?兒子大明今年正好大專畢業(yè)。自打兒子上了大專,胡以民只去年見過一次。去年春節(jié)回伊湖縣,兒子跟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大明上學的費用都是他媽出的,胡以民在兒子面前自然矮下三分。

大明他媽,那個曾經(jīng)是自己女人的人,起初把幾個油漆工湊在一起,幾年下來竟鼓搗成了裝修公司,要是背后沒有人撐腰,胡以民才不相信一個女人有這樣的能耐。

胡以民正走神,一個年輕女子走進店里,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胡以民起身相迎的時候,女子身后又進來一個男子,肩上扛著攝像機。

難道是工商或是稅務部門的大年初一也來找麻煩?反正店是老板的,我只是打工的,有什么事等老板來了再說!

胡以民一閃念間,那個女子已經(jīng)走近他的眼前,把一根話筒堵到他的嘴邊。

“請問您這個年過得美滿嗎?”

“美滿?”胡以民思量著如何回答。

“我們是江東市電視臺城市頻道的,謝謝您的合作。再見!”

胡以民還沒整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男一女已經(jīng)出了店門。

美滿?什么是日鬼的美滿呢?是和女人成親那會子?是女兒和兒子出生那會子?思量半天,胡以民認為在伊湖縣國營工廠上班那段日子,應該算得上是美滿的吧!可美滿真是太短了。

晚上,教授給胡以民帶來餃子、豬頭肉和啤酒。

胡以民叭嗒叭嗒地吃喝著,吃上餃子,也算過年了,他在心里感激教授。

教授雙手叉腰,笑瞇瞇地看著胡以民:“剛剛的城市新聞你看了沒有?你知道嗎?你上電視啦!——請問您這個年過得美滿嗎?美滿——哈哈哈,我老婆說你很上鏡頭,說你有一張明星臉呢!”

“上電視?他們沒跟我說要上電視嘛!這,這不是日弄人么?”胡以民忽想起教授的老婆是在電視臺工作的,便央求道,“教授,跟弟妹說說,把我那段刪了別播吧!白丟人現(xiàn)眼的。”

替教授看店兩年了,教授又不是不知自己的底細,跑電視上去說什么美滿!胡以民窘得臉通紅。

“這有什么啊!再說誰認識你嘛。”教授倒是笑得很開心,“哎——我說胡以民,你想沒想過,再找個女人?”

“拉倒吧教授,你也耍弄我!”胡以民頭也沒抬,“誰會要我!”

胡以民想起前妻罵他的那些話來:窩囊廢、死形蹋腦(方言,蔫著腦袋像個死人一樣)、死沒用,他還想起理發(fā)店的那個小江。

“現(xiàn)在電視相親很火爆的。我老婆和電視臺那幫人也瞎跟風,他們策劃了個中老年相親節(jié)目,你要不要去試試?我老婆說你很有明星相呢!”

“我才不去哩!”胡以民往嘴里塞進一個餃子。

“干嘛不去,去試試嘛!”

“就我這樣,還跑電視上去相親!”

“照我說,你還真該去試試。我聽我老婆說了,那些女嘉賓,有好多都是自己開店做生意的,她們根本不在乎男方的條件,大多數(shù)就想找個實實在在的人過日子!你去唄!就你這一米八二的個頭,說不定就碰著有緣的了!關鍵是……這個,你不可以對別人說的啊!我老婆說,你要是去,還有勞務費哦!不要說出去啊!別人是沒有的。”

“勞務費?是多少?”胡以民停住咀嚼和正要搛豬頭肉的筷子。

教授拿手擋住嘴:“一千塊!”

“一千塊?”

電視相親,胡以民不是沒看過,他不相信就往臺上站幾分鐘,就能拿到一千塊。

“我能騙你么?”教授兩手攤開。

“那我就去,我還跟錢有仇么?”胡以民似乎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相親這回事,“反正不偷、不搶、不犯法。”

“就是嘛!最關鍵的是,要是真找個干個體又有房子的——對對對,要找,咱就找個干個體又有房子的,第一,生意你能幫上忙,兩人志同道合。第二,有房子你就在本市立腳了。”教授說,“要是也找個打工的,那遲早還得回老家去!回老家你又沒房子,像你沒牽沒掛的,留在本市發(fā)展比較好!”

一時,胡以民又忘了一千塊錢勞務費,覺得在這個大城市找個女人成家,才是第一等大事。

2

胡以民的膚色正如泥土的顏色,那是農(nóng)民的顏色,是他身上永遠抹不去也無法遮掩的農(nóng)民印記。因為這,他總是被人誤以為是農(nóng)民。為了避免這樣的誤會,每當有人問起他是哪里人的時候,他的臉便快速向一邊上揚,做一個甩頭的動作,嗅一下鼻子說:伊湖縣城的。他嗅鼻子的時候,上唇向鼻孔翻卷,兩顆門牙完全露出來。

胡以民住處的附近有一條巷子,巷子里有餛飩店,還有澡堂和理發(fā)店。

輪著半個月一次的半天休息日,胡以民通常是先睡足一覺,就收拾兩件換洗的衣裳,去巷子里吃飯、理發(fā)、洗澡,然后仍回屋睡覺。

胡以民要了一碗豆腐餡的餛飩,找個空位子坐下。

這家餛飩店里,從來不缺少吃飽了飯愛抬扛和起哄的閑人。這些人也從來都有隨時可以拿來抬扛和起哄的話題。

八張長方形的四人餐桌,都有人,卻都沒坐滿。餛飩店里兩面墻的拐角處,懸空安裝著三角架,架上有一臺電視,恰巧在重播胡以民參加錄制的那期中老年相親節(jié)目。有人和胡以民一樣,也要了餛飩,等著的時候正好看電視;有人面前擺著還剩一點殘湯的空碗,顯然已經(jīng)吃過還不愿離去;正在吃著的人,嘴巴堵在碗口,用勺子把餛飩摟進嘴里,眼睛卻不離開電視屏幕。胡以民眼里,這些人不過是在城里找食的農(nóng)民,所以他從不與他們搭話。

電視屏幕上,胡以民從后臺走出來。他一亮相,就有驚人的喜劇效果,有觀眾笑出了聲。

“是小品啊!”餛飩店的老板端一碗餛飩放在胡以民的桌上,眼望著電視屏幕走開去。

屏幕上的胡以民已經(jīng)快走到舞臺的邊緣,只聽一聲“往后退”,主持人是個小伙子,不知躲在哪里喊了一句。胡以民像腳底有東西絆了一下,慌忙停住腳步,臺下觀眾已經(jīng)笑成一片。

胡以民僵著身子后退一步,上臺前教授老婆叮囑過:沒有什么好緊張的!一切聽從主持人的指揮,問你什么說什么就行,跟平常一樣,就OK啦!

主持人跑上臺,站在胡以民身邊:“先介紹下自己吧!”

“我叫胡以民,今年四十六歲,是伊湖縣城的。”胡以民的腔調(diào)七拐十八彎,純正的伊湖縣口音。他說完這句,把臉向一邊快速上揚,做一個甩頭的動作,嗅一下鼻子。他嗅鼻子的時候,上唇向鼻孔翻卷,兩顆門牙完全露出來。

其實在服裝店這兩年,他的普通話已經(jīng)學得相當不錯了。當初教授為了讓他學說普通話,專門買了臺微型電視機,叫他沒事就照著電視學說話。可上臺之前,教授老婆說這期節(jié)目主要是逗觀眾笑,讓胡以民一定要說家鄉(xiāng)話,那樣才好玩。

主持人模仿胡以民的動作,學著胡以民的口音,也把腔調(diào)拽起來:“哎呀大哥,你這一甩頭的動作,可太帥了!”

胡以民甩頭、嗅鼻子的特寫鏡頭在屏幕上回放。

在觀眾的一片大笑聲中,主持人像被人撓了胳肢窩一樣,他一只手捂住肚子“哎呀,哎呀”地叫喚,好不容易叫喚完了:“說說你的感情經(jīng)歷吧!”

“你說甚嘛——?”胡以民真的是沒聽懂。

主持人則像一只壞掉的水龍頭,他的笑是怎么也關不住的自來水。觀眾的笑聲像是海浪,一波剛走一波又來。

“就是——你結(jié)過婚嗎?”

“哦——你說這——個!”大城市的人就他媽愛咬文嚼字。

“要不然,俺問你問哪——個?”主持人仍拽著胡以民的腔調(diào),當然又引來觀眾一波笑聲。

和紅遍全國的那個相親節(jié)目一樣,觀眾席上的聚光燈下也坐著特邀嘉賓,主持人說那是情感專家。胡以民倒知道農(nóng)業(yè)專家、水稻專家,也聽說過機械專家什么的,情感這東西,也有專家?

那是一個六十歲以上的婦人,她腕上的手表,大概是某一個指針的尖部,反光很厲害,刺到了胡以民的眼睛。主持人介紹她的時候,又是什么家的又是什么長的說了一長串,胡以民一個字都沒聽懂。

胡以民介紹完自己,主持人請情感專家給些建議。

“小伙子長得挺帥、挺精神,有一米八吧?跟主持人差不多高。”情感專家欠了下身子,“嗯,我看你個人衛(wèi)生還不錯。”

站在一邊的主持人突然大笑出來,這笑,像是一口飲品,已經(jīng)喝進嘴里,突然發(fā)現(xiàn)味道不能忍受,一下子全噴出來:“哈哈哈——個人衛(wèi)生——”

除了胡以民和情感專家,所有人都笑。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賣服裝的。”

“賣什么品牌的呢?”

“甚嘛——?”胡以民納悶,品牌不就是衣服上的標簽嗎?店里那么多衣服,怎么可能只有一種標簽!那真是多了去了,哪能記得清!

主持人替他回答:“他做的是沒有品牌的。”

“哦,沒有品牌,那你收入是多少?”

“一個月一千五。”

“小伙子,你做服裝,好歹做做也不至于這么點收入啊!一個大男人,一個月一千五也就將就夠吃飯的啊!你住在哪兒?”

“我租的房子住,在杏林小區(qū)。”

“瞧瞧,連房子都沒有,收入還這么少,建議你還是抓緊掙錢吧,實在想找對象,那條件不要太苛刻!”

“我只是替別人賣服裝,打工的!我想找個在本市干個體、有房子的,我可以到對方家里落戶。沒有房子的,我就不去。”胡以民的眼皮耷拉下去,像個受委屈的孩子。

情感專家:“小伙子你可以笑一笑,表情這么死板干什么?笑一笑很好看。”

胡以民又想起教授老婆說過,就當跟朋友在一起玩,怎么放松怎么來。

他便學著電影里的港臺腔調(diào)來了句“嗨——”,而他的眼皮仍然耷拉著,像受了委屈。

笑聲像風暴襲過現(xiàn)場,主持人笑得蹲在那里,觀眾有的捂著嘴巴在笑,有的拍打著自己的胸口在笑。

主持人雙手撐著膝蓋站起來:“要不,你給大家唱首歌吧!”

“嗨——大家好,我給大家唱一首《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胡以民說到歌名,突然變成了普通話,而且細聲細氣,像害羞的小姑娘。

主持人瞪大了眼睛:“你會唱《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我會。”

一首流行歌曲,被胡以民用伊湖縣的口音唱出來,像是唱戲,又像是道白。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卻要抒發(fā)感情,不握話筒的那只手掌攤開,膀子貼著身體,手掌隨著手臂從眼前繞向身體一側(cè),像托著一個什么東西。

主持人笑得哭了,嗚啊有聲。他一會兒捂肚子,一會兒拍大腿,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擦眼淚,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站起,最后雙手搭在胡以民的雙肩,看起來再也沒有力氣繼續(xù)笑了。

有一個年輕的女觀眾拼命捶打近旁的小伙子,那小伙子仰起臉,拿雙手捂住,一只腳使勁跺著,渾身抽搐。

那位情感專家則模仿胡以民,把一只手從眼前繞向身體一側(cè),然后突然雙手捶著面前的臺面大笑。

餛飩店里有人把一口湯笑噴了出來。

“哎——我看電視上那人跟你挺像的啊!”坐在對面的人發(fā)現(xiàn)了胡以民,餛飩店里的人都看向胡以民,也都說像。

上節(jié)目那天,胡以民現(xiàn)理的發(fā)、現(xiàn)刮的臉,因演播室里有暖氣,他只穿了牛仔褲和一件栗色休閑西裝,西裝里面套一件灰色襯衫。他早已不穿那黑色襪脖子當袖口的秋衣了,他學會照著教授的穿著來搭配自己的服飾。餛飩店里這個胡以民,頭發(fā)半個月沒理,臉半個月沒刮,還穿著氣鼓鼓的厚棉衣。并且電視上那個人看起來臉有些寬、有些大。所以餛飩店里的人們也只是說像而已,并沒有人覺得電視上那個人,就真是眼前這個人。他們也不相信,電視上的人能出現(xiàn)在他們的身邊。

胡以民只呵呵笑兩聲,悶著頭趕緊吃飯。

“這個比演小品還笑人!”一個刀條臉的男人,摳著后槽牙。

“你以為這是真的?這也是演的!告訴你吧!這是導演排好的,電視上哪有真的?”一個圓胖臉的男人,喝盡碗里最后一口湯。

刀條臉旁邊的人說:“這個肯定是真的,你看那個二貨,哪像是演的?”

圓胖臉旁邊的人說:“春節(jié)晚會上那個最搞笑的小品,不也這樣嗎?那個能是演的,這個怎就不能是演的?我看你連蝦走哪頭放屁都不懂!”

“你知道?你告訴我,蝦是走哪頭放屁的?”

一時間人們分成兩派,雙方各持自己的意見,絕不認輸。他們的叫喊聲越來越高,個個喊得臉紅脖粗、青筋暴突,拍桌子的拍桌子,摜筷子的摜筷子,當然碗是不能摜的,摜壞了要賠。

他們先是爭論電視節(jié)目的真假,接著爭論蝦走哪頭放屁,胡以民把一碗餛飩吃完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爭論中國和日本到底能否打起來。

3

在伊湖縣時,沒有成為城里人之前,胡以民住在縣城外圍的南郊,門前種一片菜園,屋后兩畝責任田種的是糧食。

收獲的蔬菜,總是頭天晚上就被女人洗凈,漂亮地捆扎、碼在平板車上。

一覺沒睡醒,連雞都還沒叫,女人就催著他起床,然后兩人胡亂吃口東西,拉上平板車進城去賣菜。

家里地里,女人都是一把好手。哪一頓喝稀的,哪一頓吃干的,地里什么時候落種,什么時候追肥,全是女人掐算著。胡以民樂得賺個清閑,哪怕女人罵他死形蹋腦的,他也懶得管。

那天女人去看娘家父親,胡以民就一個人拉車進城。

那天的菜賣得倒是順當,晌飯還沒到,就賣完了。胡以民就去一家拉面館悠閑地吃上一碗。要是和女人一起,女人絕不會允許他這樣鋪張,家里又不是沒有飯吃。

吃完面,胡以民拉著空車閑逛。

縣城的街頭人來人往,沒有人多看胡以民一眼。

胡以民死盯著走過身邊的某一張臉,試圖透過一張城里人的臉,窺透城里人的一切。可城里人的表情一律平淡,連一絲喜怒哀樂的破綻也難找尋。有人匆忙中發(fā)現(xiàn)他那樣死盯著自己,即便是女人,眍他一眼,躲瘟神一般,也就走過去了。

城里人個個都穿得像走親戚似的。剛剛走過去那姑娘,眉眼和臉盤怎么看都不如自己的閨女大巧受看,可是她的皮膚白,身上黑白相間的格子襯衫和湖藍色牛仔褲,就顯出叫人仰視的貴氣來。那姑娘也眍了他一眼,他看得出來,在姑娘眼里,如果他算是個活物,無非就跟雀子、貓狗之類的差不多,說不定還不如跟在她身邊跑的那只戴項圈的狗。

大巧念初三,如果不是念書,家里地里的活都替得上大人的手腳。這孩子像她媽,嘴上手上都不饒人。常常咬著牙說,如果考不上中專而只考上高中,就再不念書,一心省下錢來供上初一的弟弟大明。

胡以民想,如果大巧穿上那格子襯衫和牛仔褲,還不知比那姑娘要好看多少倍。

可巧眼前正是一家服裝店,他一眼瞧見門里的石膏像正穿著剛才姑娘的那一身。

撂下平板車,看著那石膏像,胡以民跨進服裝店的門檻。店里兩個女子正湊在一張臺子上嗑瓜子。

“這個多少錢?”胡以民指著石膏像問。

沒有人理會他,連抬眼看他的人都沒有。

“這個——多少錢?”他又問了一句,聲音比剛才稍稍高些。

兩個女子終于抬頭看他,然后仍嗑瓜子,其中一個低著頭說:“八十。”

“八十?這么貴!”八十塊錢可以在外面攤子上買好幾件了。

剛剛答話的女子側(cè)過臉來看他一眼,卻沒再答話,只撇一下嘴,仍嗑瓜子。

胡以民的褲腰里,賣菜得來的,加上一早帶的找零的本錢,手帕裹著八十一塊四毛六分錢。

他摸摸褲腰,愣怔著。

始終沒有答話的女子側(cè)眼瞄他,從鼻孔里哼出一股氣,明顯想笑,又忍住了。空氣頓時像著了火,周身烤著胡以民,他腦門上沁出汗珠。他想逃開,卻在火里找不到出口。

“我買了!”能夠救他的,只有這句話。

女子們停止了嗑瓜子,同時睜大眼睛看胡以民。

胡以民小心數(shù)過零零散散的八十元錢,還是剛剛那個答話的,很不情愿地接去,從身后衣架上挑下一件一模一樣的格子襯衫,疊好裝進袋子放在臺子上,也不等胡以民接過,又嗑起瓜子來。另一個女子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么。

“怎么就一件?還有褲子呢?”

“連褲子是一百二!八十塊錢就想買一身?做夢吧,你!”

胡以民感到被耍弄得不輕,立時急紅了臉。

“一件衣服賣八十塊錢!也太貴了!你怎不說清楚:八十塊錢只是一件,而不是一身!”

“我也沒說八十塊錢是一身啊!這是純棉的,你懂不懂?”

胡以民才不在乎什么純棉的,也不懂為什么純棉的就這樣貴,他也沒穿過什么純棉的衣服,他只曉得不能就這樣被不明不白地耍弄。

“我不買了,把錢退給我!”

“退給你?賬都記過了,怎么退?買不起,早說啊!”

另一個女子終于也開口說話:“你當我們這是什么地方!哪能說買就買,說退就退!”

胡以民到底是沒轍了,想起剛剛數(shù)出去的八十元錢,他捂著臉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胡以民的哭聲,很快引來一些圍觀的人,而且人越來越多,兩個女店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有那好事的人勸女店員道:“干脆把錢退給他,讓他趕緊走。在這兒青天黃土地嚎,豈不穢氣!你們還指望做生意哩!”兩個女店員對視一下,把記過的賬又劃掉,還給胡以民八十塊錢。

胡以民再沒了閑逛的心思,拉上平板車小跑著往家趕,他有些擔心那兩個店員反悔,追上來。

4

直到踏上楊樹夾道的土路,看見土路兩邊的麥苗,望見不遠處自家隱約可見的屋頂或后墻,胡以民才稍稍松下心來,確信女店員不會追了來。

麥苗還沒形成鋪天蓋地的氣候,縫隙間裸露著星星點點的土壤,花喜鵲在田塊之間的樹梢上停留一會兒,又飛到另外的樹上去。

晌午的太陽讓胡以民覺得又回到剛過去沒久的夏天,他甩掉中山裝,扔在身后的車板上,并不停下早已放慢的腳步。他身上湖藍色的秋衣有黑色的袖口,那是因為袖口穿破了,女人剪下穿破了腳頭和腳跟的襪脖子接上去的。

胡以民遠遠望見忽蹲忽站的一群人圍在路邊的樹蔭下,想必中間的地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景致。

走到近前,胡以民就停下來,透過人縫往里瞧。

景致原來是三張撲克牌:一張老K,一張梅花3,一張紅桃6。

一個盤腿坐在地上的人把三張牌洗來洗去,反面朝上撒落在地。就有圍觀的人拿一元錢蓋住其中一張,又有人拿兩元錢蓋住另一張。盤腿而坐的人翻開那兩張牌,一張梅花3,一張紅桃6,那兩個人的錢被他收攏過去,他又開始洗牌……

幾個回合下來,只有一個人押對一次老K,贏去了所有蓋在牌上的錢,撒牌那人也照數(shù)賠給他錢。

每一個回合,胡以民都在心里押對了老K。那些押錯牌的人,被他暗暗罵作吃屎的笨蛋。他想,如果自己押錢,不知早贏了多少了。

三張牌又被倒扣在地,胡以民記得清亮,中間一張是老K。他撩起秋衣,從褲腰里解下手絹裹兒,也不打開,直接蓋上去。

牌一翻開,胡以民傻眼了,老K怎么跑到左邊去了呢!

胡以民想找點什么東西翻本,可是那撒牌的人看看腕上的表,站起來豎個懶腰,說晌飯還沒吃,趕緊回家去。

圍觀的人隨即不情不愿地也都散了。

這回胡以民倒是沒哭,他知道再怎么哭,錢也回不來了。

他死形蹋腦地拉上板車繼續(xù)走路,土路空空蕩蕩,他的褲腰里空空蕩蕩。

他忽然想回過頭看一眼那些和他一樣輸了錢的人,可身后一眼望到土路的盡頭,連個人爪子也不見。胡以民不知道,那一群人正貓在路邊的圩溝里分他的錢。

碗筷還是女人走前那天晚飯后沒洗的,歪在鍋里,玉米粥干得粘在碗壁和鍋幫子上,胡以民看著心煩。在鍋屋里轉(zhuǎn)個圈圈,便去一墻之隔的母親那邊找吃的,家里的烙餅,哪里夠他三天吃的!女人回娘家三天了。

女人摔東西,罵他的老娘和祖宗八代,胡以民原也沒想揍她,因為把錢輸光自已也覺得理虧。偏偏院外的老娘聽見動靜過來相勸,不知好歹的女人竟絲毫沒有收斂地繼續(xù)罵著他的老娘,當著老娘的面,胡以民就非打女人不可了。

院子外面依著院墻搭了間小屋,母親一個人住在小屋里。胡以民在母親那里不但沒撈到吃的,還被母親轟出來。

母親說:“有本事把媳婦打跑了,就有本事帶回來!你把她打走了,我來管你的吃喝,沒有這樣的道理!”

“我是去帶她的啊,說了八挑好話也沒用,人家放話說不跟我過了!”

“那就天天去帶!”母親把胡以民關在小屋外。

饑餓讓胡以民在床上翻來倒去,大概天快亮的時候才睡著。睡醒了,他卻躺著一動不動,怕稍一動彈就驚醒了肚腸里的饑餓,直到村長來登記宅基地、菜園子和麥田的面積,那已經(jīng)快到晌午了。

村長說,上面規(guī)劃要把莊子和后頭那一大片麥田毀了,蓋商品房,還有別墅。

“莊子麥田都毀了,那我們住哪兒?吃什么?”胡以民不解。

“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當然會補給我們錢先租房子,等將來大樓蓋好了,自然有我們的房子住。”村長又拿出另一個本子來登記家庭人口,“還有,村里所有人口,從下個月起,都變成農(nóng)轉(zhuǎn)非戶口,以后我們就是城里人了。還要安排我們進國營工廠,成合同工哩!”

村長剛走,在學校寄宿的大巧和大明背著書包回來,胡以民想起又到周末了。

孩子們還沒進門就喊媽,沒聽到回應,進屋找了一圈,仍不見他們的母親,便問父親:“我媽呢?”

“上你舅奶家去了!”胡以民帶氣地說。

“又是被你氣走的吧?”大明也帶氣地說。

“他媽的,我弄死你!”胡以民雖然發(fā)著狠,可語氣究竟沒有威懾力,反透著親切。

大巧問:“我剛望見村長從咱家出去了,他來干什么?”

胡以民把村長的話重復一遍,大巧喊大明:“走,找我媽去!”

“他媽的,先弄飯,吃過飯再去不行嗎?”胡以民跟住兩個孩子的背影喊,孩子們已經(jīng)跑到菜園盡頭的茅廁對過了。

胡以民仍回屋繼續(xù)躺著。

女人一回來就開始罵,三天沒刷的鍋碗、三天沒掃的庭院、園里三天沒摘的蔬菜……哪兒都讓她大罵一通。

大巧和她的母親相幫著,漿洗衣服、掃過庭院、弄好晌飯,一家人圍桌坐下,女人也罵夠了。

“大巧說的是真的假的?要征地了?”女人問。

“村長說的,還能有假!”胡以民狼吞著久違的大米飯,答得含混不清。

5

胡以民記得清亮,鏟車是清明節(jié)過后來的。

麥苗正拔節(jié)往高里瘋長。菜園子里,女人早早種下的豆角,有一棵已經(jīng)放出蝴蝶翅膀樣的淡紫色花瓣。

那朵淡紫的花在鏟車下被掘起的土塊埋沒。屋墻也在鏟車下斷裂,宅院眨眼之間成為一堆破磚碎泥。

母親像孩子樣摔腿摜腳地坐在地上大哭,哭聲被鏟車的轟隆聲蓋過。

“以后上城里去過好日子了,還哭!”胡以民的表弟叫喊著勸說他的姑媽,他是來幫忙順便瞧熱鬧的,他的叫喊聲在轟隆聲里像是耳語。

租住的三間平房,靠近西郊。住下沒到一個月,胡以民接到去縣紡織廠上班的通知,他真的是工人了。

上班的那天,胡以民穿一身新做的西裝,里面仍然是黑色襪脖子代替袖口的秋衣。

胡以民每天按著鐘點上下班。騎著自行車行走在城市的街上,他時刻感受著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城里人。家和工廠之間雖然有些遠,需要穿過大半個城區(qū),但是對于一個莊戶人,這算什么呢?比起拉一車蔬菜步行兩三個小時,這算什么呢?他每天只工作八小時,他的工作僅僅是把車間里出來的成品打包、運送入庫而已,車間和庫房不超過一里地。他每月都有雷打不動的幾百元工資,想到表弟還在起早帶晚地在土里刨食,胡以民打心底里笑到臉上。

走在街上胡以民還是喜歡死盯著人看,在和別人的目光相遇時,他不再覺得自己是雀子、貓狗,而是那些人的同類,他的臉會快速向一邊上揚,做一個甩頭的動作,又嗅一下鼻子。

女人也到建筑公司的一個建筑隊里當了工人,上班無非是抹抹墻縫,刷刷油漆,那些爬高上低、搬石弄磚的活,都是男人的事。

下班回家,胡以民只負責吃飯,看電視,女人也再不罵他。閨女大巧還考上了師范學校!那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啊!

胡以民常嘆自己的命不好。好日子才兩年沒到,紡織廠破產(chǎn)關閉了,他和幾百號工人一起下崗失業(yè)。他們像被海浪推上沙岸的魚蝦,再也回不去。不多久,女人的建筑公司被一個老板承包,女人也離開了建筑隊。

胡以民覺得他們像棄兒,忽然間被城市扔掉了,收留他們的只有拆遷安置得來的那套鴿子籠一樣的房子。他每天睡到晌午,眼里看見吃的,就胡亂吃一口,然后出門溜達一圈,回來繼續(xù)睡覺。

女人又像以前一樣罵他:“不知道苦錢!就這樣坐吃山空,嫁你這樣死形蹋腦的窩囊廢,真是倒八輩子霉運!”

胡以民想,不然怎么辦?難道叫我去偷,去搶?

被女人罵急了,胡以民就把想法說出來。女人罵得更厲害。

在女人的敲打下,胡以民到底還是做起了小生意——賣菜,這也算重操舊業(yè)。菜都是批發(fā)來的,這就和以前那會子賣菜不同,那時賣的菜都是自家種的,價錢多點少點,總歸不會虧本。而批發(fā)來的菜,賣價一旦低于批發(fā)價,就虧本;有時賣價雖然沒有低于批發(fā)價,但是賣不完,還是會虧本;就是賣完了,有時也會虧本,因為蔬菜被人挑挑揀揀后,剩下的一堆破菜幫子爛菜葉子,往往比賣出去的斤兩還多。

聽說賣服裝本小利大,胡以民向女人好不容易要了一千塊錢,連夜跑了趟鄰省的沭水市,那里有一個大型服裝批發(fā)市場,他扛回一包十幾元一件的夾克,那時男人們剛流行穿夾克。他算準了周邊鄉(xiāng)鎮(zhèn)所有逢集的日子,到集鎮(zhèn)上去擺地攤。農(nóng)村人的生意比城里人好做得多,二十幾元一件,幾個月賣下來,他竟小有盈余。

后來一次胡以民批貨時特地多進了幾種時興的女款樣式,在地攤上一掛,就吸引了趕集的大姑娘小媳婦們。

他正在和一個小媳婦討價,就來了幾個穿制服的人問他要工商執(zhí)照,胡以民拿不出,那些人要罰款五百塊。胡以民說:“我這攤子也不值五百塊啊!”那些人竟真把他的攤子拾掇拾掇給沒收了。

胡以民又開始每天睡到晌午,起來就胡亂吃一口,然后出門溜達一圈,回來繼續(xù)睡覺。

胡以民經(jīng)常想,如果那天他不打女人,女人大概不會和他離婚。

那天他正在街邊看兩老頭下棋,女人罵罵咧咧地找過來。

女人就是喜歡把簡單的小事搞得像天要蹋了似的。液化氣瓶空了,可以叫人來換嘛,電閘被關,那把電費交了就是,也值得啰嗦!

女人罵了半天,胡以民沒出聲。可女人竟又罵他的老娘。下棋的老頭都是老街坊,哪個不曉得他的老娘在拆遷不久后就去世了。她竟罵一個死人!

直到在法庭上看到女人受傷的照片,胡以民才后悔打女人下手有些重了。要是女人被他扇了耳光后調(diào)頭就走,也許還不至于鬧得那樣嚴重,可女人非要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式與他撕擄。

收到女人的離婚起訴書時,胡以民傻眼了,這點事竟鬧到離婚,吵架打架,又不是頭一回。他簡直不能相信,可是白紙黑字,千真萬確。

拖了差不多半年,還是離婚了。那時女人已經(jīng)跟幾個下崗的油漆工一起,攬一些裝修的活。因為胡以民沒有收入,兒子要上高中,閨女上師范還有一年才畢業(yè),所以兩個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都判給了女人。胡以民沒想到女人還請了辯護律師,律師說正因為要撫養(yǎng)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所以房子也應該判給女人。

孩子們一向信服他們的母親,所以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孩子們都很平靜,并沒感到意外,也沒覺得不妥。

女人允許他沒找到住處之前,可以在家里住一個月。這就和以前大不一樣了。胡以民餓了想找口吃的已經(jīng)不那么方便,連撒泡尿也要去外頭的公共廁所。因為除了他暫住的兒子那間房,女人把所有的房間都上了鎖,連廚房和衛(wèi)生間也不例外。周末孩子們回家,胡以民還好過些。吃飯時,閨女喊他,他便厚著臉皮上桌,女人盡管拉下臉,倒也不說什么。

不久后他聽表弟說,女人承攬的裝修活,都是村長介紹的,原來正是村長承包了先前的建筑公司。

6

這一天胡以民又在外頭亂逛,出了小區(qū)的南門一直走,是大片成熟的水稻,人們正蹶腚洼腰地在收割。胡以民倒背著手,一邊走一邊看著那些人。那些人看見他,奇怪地打量一會兒,又埋頭收割。

“表哥!”突然有人喊他。

胡以民看見了表弟,旁邊是表弟媳婦,兩個人都戴著斗笠、套著護袖,當然手里拿著鐮刀。割過的稻茬上,稀稀朗朗地橫著一些割倒捆好的稻。

他從土路上跳下稻田:“今年稻長得不孬啊!”

“多少農(nóng)藥化肥朝供著,長得不孬又怎么樣?也落不下幾個錢。哎——你這城里人怎有空逛到這塊來?憶苦思甜來的?”

“什么城里人,現(xiàn)在還不如農(nóng)村人哩,孬好還有地種。”

“想種地還不簡單,今天別走了,搭把手幫我們忙稻收吧!”

“忙就忙,就跟我沒干過似的。”胡以民說著,就把稻茬上那些稻,三捆兩捆地摞上肩膀,一趟一趟往地頭扛。

扛到第五趟,他開始出汗,喘粗氣,他真想雙手叉腰站在田邊陪表弟拉幾句閑話,然后一走了之,繼續(xù)保持著他城里人的尊貴。但是他一直扛到天黑,還幫他們一趟一趟地用平板車把稻拉回家門口的打谷場。

胡以民的表弟只不過開了句玩笑,本以為他這表哥也只玩似地扛幾趟也就算了。他挺納悶,這個表哥之前住在南郊時,見干活,像狗見扁擔似的害怕,算盤珠子似的,媳婦撥一下,他動一下,不撥永遠不動。如今怎么這樣勤快起來。

其實胡以民轉(zhuǎn)悠了二十多天,也沒找著住處,這幾年房價大漲,房租也跟著漲,而那些房東個個都鐵面包公似的,一口咬定最少要交半年的租。胡以民離婚分來的那點錢,憑怎么條件差的房子,也不夠半年的房租,如果正好夠了,他便沒錢吃飯,只能喝西北風。倒是有一個地方,可以免費住宿,那就是澡堂子,但是必須要做搓背工。胡以民嘀咕,孬好也是個堂堂有城市戶口的人,再不濟,在鄉(xiāng)下種地那會子,也是不愁吃穿的人,怎么能去做那樣下氣的活,給人家搓背,去他媽的!

“今天別走了”,這是胡以民二十多天以來,聽過的最暖心的話。

自然,那天胡以民就住到了表弟家。表弟得知他下崗又離婚,難免奚落他,他只死形蹋腦地受著。

幫表弟忙完一季稻收,又把小麥播下,表弟媳婦的臉就一天比一天難看起來。飯桌上的烙餅或是米飯常是不夠的。她還時不時地抱怨著己的男人,飯量為什么越來越大,大男人不去賺錢,卻在家吃閑飯。胡以民聽到吃閑飯這樣的話,就窘得撂了碗筷。

那些年,已經(jīng)有一些人去了大城市。

有中秋節(jié)返鄉(xiāng)的人,一與人碰面就說起大城市的樣子:如果不是在工地上干活,從早到晚,鞋底是沾不到泥的;夜晚,比白天還亮堂;在工地上蓋大樓,供吃供住,一天的工錢是三十塊……

表弟望著天空:“一天三十,一個月就是九百,乖乖,一年就成萬元戶啦!”

“萬元戶算個啥!像你這樣會木匠,掙得還多哩!”

中秋節(jié)一過,胡以民和表弟跟著返鄉(xiāng)人一起,也來到大城市。

可巧工地上正缺木工,胡以民果然沒有表弟掙得多,他只能從最簡單的搬磚干起,他二十五塊錢一天,表弟三十五塊錢一天。雖說苦點累點,每月只發(fā)二百塊生活費,全工資到年底才能結(jié)算,但胡以民也知足了,吃住總算一下有了著落,手里還有了點零花錢。

在大城市里,張眼隨便一望,哪兒哪兒都讓人捉摸不透。為什么要蓋那么高的樓呢?都戳到天上去了,人住在上面朝下望,難道不會頭暈?到了晚上,所有的大樓上都有跑來跑去的燈亮,這得浪費多少電啊?有路燈就行了嘛!大姑娘小伙子走在大街上,不管有人沒人,摟摟抱抱的不說,還沒完沒了地親嘴,怎么就沒人管管呢?

好不容易逮著個休息日,胡以民和表弟比平時起得更早,宿舍里都是上下鋪,一間屋里住著二十幾個人,被他們吵醒的,就有人罵出臟話。如果不是表弟拉著,胡以民就跟人干起架來。

早打聽到乘5路公交車可直達市中心,他們要好好逛逛這座以前聽說過無數(shù)遍的城市。

本來他們是要到“大新街”站下車的,結(jié)果兩人都聽錯了站名,在“新大街”站就下了車。

站牌后頭是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兩人就把這兒當成市中心,從一樓逛到三樓。胡以民買了個小型手電筒,表弟買了個手槍形狀的打火機。

重新走在大街上,兩人都弄不清是從“市中心”哪個門出來的,總之再也找不到剛才下車的那個公交站牌。憑著感覺拐過一個街區(qū),終于看到一個站牌,便以為是剛剛下車的那個,可等了半個小時,也不見一輛5路車,表弟扔了個煙頭罵:“奶奶的!不是說五分鐘一班的嗎?大城市也是這樣的沒規(guī)矩!”

是胡以民發(fā)現(xiàn)了真相,他記得下車時,站牌的馬路對過是個公園,可這里的馬路對過卻是個住宅小區(qū)。而且他發(fā)現(xiàn)站牌上寫的是“新大街”,而不是“大新街”。

沒辦法,問人吧。

胡以民瞅準一個面善的老人,拽起他的伊湖縣腔調(diào):“大爺——”

老人看一眼胡以民,受了驚嚇般,揮了兩下右手,向一邊躲著,看起來像是胡以民要打他。也許他是個啞巴或是聾子吧!

胡以民又瞅準一個姑娘,“大姐——”

姑娘也受了驚嚇般,竟也一個字都不說,只揮兩下右手,加快著腳步走過去了。

有這么巧,那姑娘也是個啞巴或是聾子?要不然,這大城市的人都怎么了?

“哥,走上這家服裝店瞧瞧,搭個話,順便問人家一下。”這個表弟,叫他問個路,死活不愿意,腦筋倒還會拐彎。

胡以民沒想到因表弟這一拐彎,卻讓自己的命運也拐了個小小的彎。

兩人進店,裝作買衣服的樣子,摸摸這件瞧瞧那件。

“看好了,可是試穿一下。”店主招呼著。

“這件多少錢?”胡以民指著一件男款夾克。

“九十八。”

“九十八?你這不是坑人嗎?這在沭水市的批發(fā)價也就十幾塊錢。俺又不是沒賣過衣服!俺當時只賣二十五塊錢,還覺得對不起人哩!”

“你賣過服裝?”

“是啊!”胡以民的臉快速向一邊上揚,甩了下頭,嗅一下鼻子。

“不瞞你說,我這個不是從沭水批發(fā)來的。你知道我這房租是多少?一年兩萬塊呀,還有工商、稅務那些費用要交,不賣九十八,我這店怎么開呀?”

“哦——”,店主說的那些,是胡以民從來沒有計算過也不需要算計的,所以他覺得店主也有道理,“那倒也是哈——”

一跟生人打交道,表弟就成了啞巴,他只站在一旁聽。

“你們是沭水人?”

“伊湖縣城的。”胡以民仍把臉快速向一邊上揚,甩了下頭,嗅一下鼻子。

“俺們在西區(qū)的工地上,蓋樓。”表弟突然會說話了。

“那你怎么不賣服裝,跑來蓋樓呢?”店主仍對著胡以民。

“攤子被工商所的沒收了。還是出來打工,苦點現(xiàn)乎錢省事。”

“他離婚了,在老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表弟突然又冒出一句。

店主無聲地笑了一下:“在工地上干,工錢還不錯吧?”

“他二十五一天,我三十五一天。老板說三個月后還給我們漲哩!”表弟竟搶著回答。

其實表弟剛一張嘴,胡以民就開始煩他,見人只說三分話,這么大的人,這點道理都不懂。他趕緊岔了話題,抓緊問路,好盡快離開:“大哥,到哪兒去等5路公交車啊?我們想去大新街。”

“哦,往右走,拐個彎就有個站牌,可以等到5路車。”店主走出店門指點方向,又對跟出來的胡以民指指自己門上一張粉色紙,“有興趣可以來試試。”

粉色紙上寫著:招店員一名,年齡性別不限,工資面議。

胡以民走出幾步,又回頭望一眼那服裝店,見那門上方有“外貿(mào)”兩字,他默記在心。

7

和表弟逛過真正的市中心回到宿舍,躺到床上,胡以民一閉眼就想起了服裝店門上那張粉紅色的紙。第二天,他裝作拉肚子請下一天假,去了服裝店。

胡以民有過賣服裝的經(jīng)驗,又一個人無牽無掛,這讓教授很滿意。但是教授說先得試用三個月,試用期工資七百,試用期滿工資一千,干滿一年后,漲到一千二。正好當時有個中年婦女進店來,看樣子是到市場批貨的。婦女試過一件深紫色外套砍起價來,胡以民一口伊湖方言跟人討價,說些生意人知道生意人的苦,大家都不容易之類的話。因那個女人出價實在太低,教授阻止了那筆買賣。他接著細細告訴胡以民每一款衣服的最低賣價,并且在紙上記下。教授說早上八點半之前要開門營業(yè),最遲不能超過九點,還說自己會不定期來店里盤賬,兩周可以讓他休息半天。

他把那張紙交給胡以民,說如果一個月里的營業(yè)額超過一萬塊,還給他百分之一的提成。胡以民問教授:“有進貨單就行了,省得你一個一個地寫。”

“我們這個沒有進貨單。”

奇怪,怎么會沒有進貨單,自己以前去沭水進貨,都有一張進貨單。

教授說:“你先自己挑兩件,看好哪件拿哪件,免費的,送給你!”

他挑了一件鴨蛋綠的毛衣和一條海蒼藍的褲子。有一天他無意中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張像是錢又不像是錢的票子,他拿給教授看,教授說那是美元,值人民幣六十塊錢。奇怪,新衣服里怎么會有美元呢?教授只是笑。后來只要店里來貨,胡以民就挨個口袋翻,卻再也沒翻到過半張票子。

時間久了,胡以民才知道,店里的衣服都是教授的同學從國外郵回來的,據(jù)說是論斤稱來的,他不大相信,衣服怎么好論斤稱呢。

回到工地,胡以民又借口得了慢性腸炎需要掛吊瓶,請下兩個星期的假,每天早出晚歸乘公交車去服裝店上班。他準備蒙一時是一時,最好能蒙過三個月,萬一三個月后服裝店干不成,工地上孬好還是個退路。可是一星期沒到,他就露餡了。

真是命里該的,胡以民竟然連續(xù)兩個早上在公交車上碰見工地上的人。第一個人是弄飯的廚子。在站牌前看見廚子,胡以民就害怕他跟自己乘同一班車。胡以民上車剛找了個座坐下,就發(fā)現(xiàn)廚子也上了車。一路上,胡以民勾著頭裝打盹。到“新大街”站,胡以民剛要起身,發(fā)現(xiàn)那廚子竟也擠在門口等下車。胡以民沒法,又坐了一站下車,再往回走。他覺得自己像個賊。快到晌午時,胡以民正為一件高領的套頭毛衣和人論價,那個廚子就一腳跨進店里來,手里拎著一摞碗。真是怕鬼有鬼。

第二個人是同宿舍的,就是那次因為胡以民早起吵了他睡覺的人。

那天胡以民第一個上了公交車,找了個右首靠窗的位子坐下。車門緩緩關上,公交車像長嘆一聲。透過窗玻璃,胡以民看見那個人從后面追了上來,使勁敲著車門。車里有人喊:“師傅,有人。有人。”那人上車后偏偏坐在胡以民的邊上。這次胡以民提前一站下車,沒想到還是難逃厄運。步行過一站路,正在開店門的時候,那個人恰恰逛到他的身邊。

在服裝店上班的事捅開,工地宿舍胡以民就沒法住下去,他干脆把鋪蓋卷帶到店里。店里的后墻后頭有個兩尺寬的樓梯間,兼做雜物間和試衣間,鋪蓋卷就藏在那里。晚上打烊,他就拖出鋪蓋睡到當間。早上起來,藏好鋪蓋,就去附近一個公共廁所洗漱,那里的自來水還挺好用,晚上也可以洗把臉,沖沖腳,甚至洗個冷水澡。

胡以民在店里住了近一個月,教授也沒發(fā)現(xiàn)。教授晚上來盤賬了,胡以民就裝作走掉。他沒有地方去,就順著直直的大街逛下去,他不敢拐彎,怕一拐彎,天黑迷了路找不回來。他也不敢趟下去太遠,頂多三個街區(qū),他就要往回趕,到店門口,見教授還在,就繼續(xù)逛下去,再過兩三個街區(qū),又趕回來。這樣總要過路過店門三五回,有時甚至六七回,才見店門鎖了。

教授那天晚上到家后,又回店里拿落下的手機,這才發(fā)現(xiàn)胡以民睡在店里。

“原來你沒個住處。哎——也怪我沒問清楚。這樣,你先湊合睡吧!以后再說!”

教授本打算試用期滿就找個借口辭掉胡以民,反正剛好趕上放寒假,自己完全應付得來。但是教授也發(fā)現(xiàn)對于來到這個店的顧客,胡以民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這是他自己不具備的,他和那些人之間,似乎總隔著點什么。重要的是,三個月下來,營業(yè)額比先前高出好多,看來這個店還真需要胡以民這樣的人。剛好有一家出版社約他編一本教材,他需要在寒假里完成它。教授看胡以民倒還可靠,于是便為胡以民物色到這個月租三百元的地下車庫,他還主動為胡以民付了一個月的房租。反正三百元,還不值他進一包貨的錢。

8

教授和胡以民同住一個小區(qū),整個小區(qū)又分東半?yún)^(qū)和西半?yún)^(qū),西半?yún)^(qū)是三層的連體別墅,東半?yún)^(qū)是多層建筑,教授住在連體別墅里,胡以民住東在半?yún)^(qū)。每天早上,教授從小區(qū)西門出去往南,胡以民從小區(qū)的東門往東。所以,他們從未在小區(qū)里碰過面。

東半?yún)^(qū)的車庫分地上和地下兩種,胡以民住的那種地下車庫,一般都是用來放自行車、電瓶車兼做雜物間,當然也有人家用來出租給像胡以民這樣的人居住。地上車庫一般是轎車庫,很多被裝修成廚衛(wèi)齊全的套間,住的多是老人,也有的用來做買賣,比如理發(fā)店、雜貨店、蔬菜水果店。

胡以民的住處附近有一間叫“小江發(fā)廊”的理發(fā)店,小江既當老板又當理發(fā)匠,理理外外一個人忙。小江的臉上永遠抹著石灰樣的粉,眉毛和眼圈都像濃墨描過,嘴唇像剛吃過活人,頭發(fā)弄得像火雞尾巴。從相貌上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齡,不過聽聲音估計有三十出頭。

小江不僅替人理發(fā)刮臉,還給人按摩。店里一道粉色布簾隔成兩間,外間理發(fā),里間按摩。胡以民的頭發(fā)都是小江理,沒進過那道簾子之前,胡以民一直以為簾子里面是小江的閨房。胡以民是個懶言語的人,不管在理發(fā)店呆多久,他從沒跟小江閑聊過,小江倒是勾嘴搭舌地問起過他的家在哪里,他就像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一樣答完了事。

洗頭、剪發(fā)、刮臉,小江的身子總是幾乎貼著胡以民,胡以民能聞得到她身上只屬于女人的特有氣味,那種化妝品掩蓋下的女人氣味。刮臉時胡以民平躺著,小江有時從后面給他刮臉,雖然她穿著氣鼓鼓的羽絨服,但他還是感覺到自己的頭頂?shù)值搅怂母共俊W源螂x婚,胡以民還沒有這樣挨近過女人。

那天有些晚,店里只有胡以民一個顧客,小江站在一側(cè)捧著他的下巴給他刮臉,小江的臉正俯在他的臉上,胡以民身體的某一個部位瞬間有了變化,他心虛地以為小江發(fā)現(xiàn)了秘密,窘得臉上充血,連耳垂都膨脹起來。

刮完臉,小江給胡以民做頭部按摩,生意不忙的時候,小江常免費贈送頭部按摩。胡以民分明感覺到小江的手不是在按摩,那完全是在撫摸,她撫摸他剛剪過的發(fā)茬、耳垂和后脖頸。

“到里面去,我給你做個全套的按摩吧!”小江說。

簾子后面有一張按摩床。到了簾子后面,小江完全變了個模樣,胡以民還沒停穩(wěn)腳步,她的雙手就從背后搭到他的肩上。胡以民一轉(zhuǎn)身,她就勢把他按到按摩床邊坐下,她揉捏胡以民的肩,把身體靠近胡以民,胡以民的臉對著她的胸。

“躺下吧,做全套按摩。”

胡以民躺下,小江“哎喲”一聲,倒在他的身上,聽起來,是她不小心跌倒了。她在胡以民的耳邊發(fā)出一連串笑聲,好像根本不打算起來。胡以民翻身把她壓在身底。

“哦,才想起來,沒有套子了。”小江推開胡以民,跑到外間,又跑回里間,她的目光在屋里四處搜尋,最后落在垃圾筐上,她從筐里拾起一個小塑料袋,她用那個小塑料袋,套住胡以民……

離開的時候,小江在身后提醒他:“哥!全套按摩是五十。”

胡以民把全身的口袋掏空,才翻出四十。他又窘得臉紅了。

“算了,頭一回,打八折吧!”小江搶過錢去。

就像餓極了的人,逮著一樣能吃的東西,還沒來得及細看就塞進嘴里,還沒來得及咀嚼,就滑進了肚子,胡以民一點也沒有盡興。他尋摸著機會想來次痛快的。以后他身上揣的錢總是超過五十元以上。晚上回到小區(qū),他總要拐到理發(fā)店看一眼,如果理發(fā)店空著,他就知道小江在簾子后面給人做全套按摩。后來一次終于是小江一個人在,但是小江不可能在他進去后大張旗鼓地關門鎖門,那樣等于公開告訴別人她還有第二種營生。這一次,吃的東西還沒送到嘴邊,簾子外面就來了個人大聲嚷嚷要理發(fā)。胡以民就趴在按摩床上等,可是外面那位理過發(fā),刮過臉,也要求做全套按摩,看來是熟客了。那人進了簾子就坐在按摩床上,用屁股撅了撅胡以民:“嗨——讓讓!”他有點像電視劇《水滸傳》里的李逵,黑壯。他是蹬三輪車的,胡以民經(jīng)常在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附近碰見他在等客,在小區(qū)里也見過他替人拖家具,還幫人扛上樓。

“是我先來的啊!”胡以民趴著沒動。

“先來又怎么樣?我來了,你就得走!”

“憑什么啊?”

“什么都不憑,還不行了?”那人起身抓住胡以民后脊梁的衣服,把他拽起來,拳頭揮到胡以民的臉上,胡以民的右鼻孔和右嘴角同時淌下鮮血。

胡以民再也沒去過“小江發(fā)廊”,也不再繞去看她。只是早晨經(jīng)過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那里,偶爾碰見那個黑壯漢子。黑壯漢子看見他時,眼神變得兇狠,胡以民心里一緊,趕緊坍下眼皮,在電瓶車上隨著人流飛一樣地過去了。

教授到服裝店盤賬,胡以民可以早下班。說早,那天他回到住處也天黑了。胡以民剛睡下,就有人敲門,他以為是房東,想不到竟是小江。胡以民差點沒認出來,小江的的火雞尾巴頭變成了利索的短發(fā),臉上沒抹石灰,眉毛和眼瞼沒畫濃墨,嘴唇也沒弄得像剛吃過活人。

胡以民口袋里正好有五十塊錢,事畢,他掏出錢來遞給小江,小江說:“上門服務五十怎么夠,至少一百塊。”

“那你等著,我出去找個自動取款機。”胡以民匆匆穿衣服。

“哈哈哈,說著玩的,這次是免費派送上門,一分錢不收。”

接下來,他們竟老夫老妻似的聊起家常。胡以民的話也多了,他還從沒對誰聊起過自己的事情。有時教授問起來,他也就只言片語敷衍過去。而對小江,他連細節(jié)都要拿來講講。

小江告訴胡以民,她天亮就要去監(jiān)獄接她刑滿釋放的男人,她要和男人回老家去種地、喂豬、生娃,以后再也不來這個城市。她說和男人剛結(jié)婚兩個月,男人就蹲監(jiān)獄了,他偷了村部的音響,他的老娘肚子里長了瘤,需要錢做手術。小江說,反正村部的東西是公家的,偷公家的東西,坐牢也沒什么丟人的。男人的兩個兄弟湊錢給老娘做了手術,分攤給她一大筆債務。男人在靠近這個城市的地方坐牢,她便到這打工,先在洗腳城里捏腳,后來學理發(fā),又自己開理發(fā)店。這幾年她賺下的錢已經(jīng)把債務還得差不多了。

小江是清晨五點半走的,兩人差不多聊了一夜。

外面天正黑,連路燈也昏暗得像在睡夢中。胡以民送小江到小區(qū)門口,那里不容易打到出租車,胡以民又陪她拐過一個街區(qū),兩人在路上倒一句話也沒有了。

載著小江的出租車消失在黎明前的昏暗里,胡以民獨自一人往回走,他仿佛還能嗅得到小江在自己懷里時她頭發(fā)上的味道。回到住處,看到被窩還是剛剛和小江共同躺過的樣子,胡以民鼻子發(fā)酸。他和衣鉆進被窩,拿被子捂住臉,想哭,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想哭的感覺了。

幾天后,胡以民又碰見那個黑壯漢子,那漢子趴在車把手上,像在打盹。他媽的,大清早的,打什么盹!胡以民在電瓶車上,他的臉便快速向一邊上揚,做一個甩頭的動作,嗅了一下鼻子,飛一樣就過去了。

9

胡以民住的地下車庫大約六平方米,進門就看見一張行軍床緊挨著最里邊兩面墻,不挨墻的床頭與墻壁的空隙間可巧塞著一張雙人的學生課桌,14寸的彩色電視機就擺在學生課桌上。電視機旁邊的墻角是個紙箱,課桌下也填著紙箱。床對面的墻角處有個自來水洗臉池。洗臉池與電視機之間,立著從批發(fā)市場買來的簡易衣櫥。洗臉池另一邊,也就是床對面,依墻擺一張單人學生課桌,桌上有菜刀和小菜板,還有一張雙人學生課桌,擺著電磁爐和小型的電飯鍋。床底塞滿紙箱雜物。床與灶具之間正好可以放下一輛電瓶車,電瓶車是半年前買的。

灶具其實只是擺設,每天早上穿過兩個小區(qū)和一個公園,經(jīng)過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去服裝店上班,自從有了電瓶車,他的早飯都在路邊攤解決。之前每天坐公交車上班,他基本上不吃早飯。中飯和晚飯是教授供的盒飯。教授來店里的時候,偶爾也給胡以民帶家里的飯菜,比如大年初一那天的餃子、啤酒和豬頭肉。

江東市電視臺城市頻道的中老年相親節(jié)目火了,胡以民參加的那期隔一段時間便重播一次,一個月里差不多重播了八次。大巧來電話的時候,胡以民正倚在床頭看重播。手機,是春節(jié)前買的。

“我大,你出什么洋相!沒事跑電視上去相什么親啊!真是丟人丟到家啦!”大巧在電話里似乎哭了出來。

“我又沒偷沒搶,這也不犯法,有什么丟人的!”胡以民不耐煩閨女,按了掛斷鍵。

屏幕上的相親進行到胡以民挑選女嘉賓階段,十二個人里他選了看起來最年輕的一個,她一頭披肩直發(fā),像個少女。

主持人請被選中的女嘉賓走到臺前:“有請方玲女士——接下來,是男女嘉賓‘談戀愛時間,胡大哥,先打聲招呼吧!”

——方玲女士,你好!

——你好!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賣毛線,自己開店。

——這太好了!你多大?

——呵,四十八。

——哦……那比我大兩歲啊!你結(jié)過婚沒?

——結(jié)過。

——有孩子嗎?

——沒有。

——那太好了……我不嫌你比我大!

——對不起男嘉賓,我想找個比我大的。

胡以民一張口說話,就招來笑聲。

正在看電視的胡以民就想不通了,有什么好笑的呢?到底哪里好笑了?相親嘛,本來就是這樣的嘛!自己跟平常一樣,也沒見哪里有什么不妥當嘛!為什么只要自己一開口講話,大家就笑個不停呢?回想起當時在現(xiàn)場,自己只巴望著主持人快點說“相親到此結(jié)束”,他好趕緊離開現(xiàn)場。可是主持人偏說他還有一次選擇女嘉賓的機會。

胡以民又選了個穿粉色衣服的,看起來跟剛才那位差不多年紀,但是妝化得濃一些,名字叫柳平。

又到“談戀愛”時間,還是要當眾對話,直到這時,胡以民才感覺到緊張,他有些不愿開口說話了,他開始害怕大家莫名其妙的笑聲。他不知道怎么說才能讓人家不笑。

女嘉賓已經(jīng)走到臺上,站在他的對面,他只好硬著頭皮開口,抓緊把話說完下場去最好。結(jié)果一張口,他把“柳平,你好”說成了“大家好”,這還是招來了全場笑聲。

胡以民想及時補救,卻又忘了人家的名字,只好問主持人:“她叫什么名字來著?”這又招了笑。

說完“柳平,你好”,他突然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么,竟愣在那里。

主持人提醒他:“你沒什么想問的了?”

對啊,要了解一下她,當然有想問的。于時他問道:“你晚上睡覺磨牙嗎?”

躺在床上的胡以民看到這里,也笑出了聲,自己怎么會想起問人家這個!

手機又響起來,是表弟的電話。表弟一定有什么事吧,要不他不會來電話。胡以民按下接通鍵:“喂——你在哪里啊?”

“我還在工地上啊!哥,我在電視上看見你啦——你是不是跟電視臺挺熟的啊?”

“什么熟不熟的,談不上!瞎操唄!”

“哎——這邊的老板跑掉了,還有幾座大樓還沒封頂呢!辛辛苦苦干了兩年,也造下不少大樓,只在去年過年時,才拿到兩千塊錢,旁的工資還一分沒拿到哩!”

“那你怎么不要啊?你傻啊!”

“怎么沒要啊,所有人都要,就是沒有一個人要到的。哥,你認識電視臺的人,能不能請他們來采訪采訪啊!”

胡以民想到了教授:“教授老婆在電視臺,我明天就打電話給教授。”

表弟千恩萬謝地掛了。

第二天胡以民剛到服裝店,就給教授打電話,教授聽說這件事后,叫胡以民千萬不要多管閑事,小心惹禍上身。胡以民正在愁悵該如何跟表弟回話,手機響了,是一個本市的陌生號碼。

“喂,您好。我是江東市電視臺娛樂頻道的,請問您是胡以民先生嗎?”

“是。”

“哦,是這樣的,我們看到您參加了相親節(jié)目,真的是非常精彩。我們娛樂頻道呢,有一期選秀節(jié)目,想請您來參加,不知您是否愿意?”

“多少錢?”

“哦,呵呵,我們不收一分錢的。”

“我是問你們給我多少錢!”

“哦,呵呵,這個——要不,您考慮一下,說不定參加了我們的節(jié)目,您從此就走上了明星之路哦!”

“我不想當明星。”胡以民掛斷電話。

兩個小時后,還是那個號碼又來電話。

“胡以民先生您好。我是江東市電視臺娛樂頻道的,啊——是這樣的,您是否方便告訴我們,相親節(jié)目組有給您錢嗎?”

“當然有。”

“不知道是否方便問一下,給您多少?”

“五千。”胡以民信口說道,有點賭氣、敲詐的意思。

“啊——是這樣子的,我呢剛才跟節(jié)目組領導匯報了您的要求,我們領導說了,最多不能超過兩千五了。”

“那——好吧!”話語中間的停頓,不是胡以民故意擺譜端架子,而是那個數(shù)字,讓他意外,他的思維出現(xiàn)了停頓。

“那好,請您下周一上午八點到電視臺來一下,您先記下我這個號碼,到時跟我聯(lián)系就行。”

得向教授請假了,胡以民本想到周一早上再撒謊說拉肚子,可是教授老婆在電視臺工作,他去參加選秀,遲早讓教授知道。思量再三,他決定跟教授說實話。

教授不但爽快地允了胡以民的假,還說不扣他的工資,也不忘調(diào)侃他:“大明星,別忘了給我們店做做廣告,自我介紹的時候,說清楚你在哪兒賣服裝,服裝店叫什么名字,在哪條街多少號!一定要說哦!”

10

那天一到電臺,導演就安排人給胡以民理了頭發(fā),刮了胡子,換上一身得體的衣服,化妝師還給他臉上涂了些粉,頭發(fā)上噴了些發(fā)膠。

上臺前導演對他說:“我們這個節(jié)目可是培養(yǎng)明星的哦,你以后成了明星可不能忘了我們哦!記住,一定要說你的家鄉(xiāng)話,知道嗎?說家鄉(xiāng)話!”

其實,自打相親節(jié)目輪番重播,胡以民的確已經(jīng)在小范圍里成了“明星”,除了教授調(diào)侃他,服裝店附近的鄰居看見他,也都喊他大明星。被人這么喊,他當然還是受用的。

胡以民沒想到,主持人竟然還是相親節(jié)目那位主持人,這讓他有點不舒服。但是輪到自己上臺時,胡以民還是面帶笑容,腳步輕快而透著自信,往臺上一站,真有幾分明星范兒。

“哈哈哈,大哥,咱們又見面了。”主持人一站到他身邊,就樂了,又對著觀眾,“知道嗎?他上次去參加相親節(jié)目啦!”

舞臺的大屏幕上回放著那次相親節(jié)目大家笑得厲害的片段。

現(xiàn)場的觀眾和主持人,與大屏幕上的人一樣笑得厲害。

這更加讓胡以民反感起來,他作自我介紹時有些結(jié)巴了,竟忘了說家鄉(xiāng)話。

胡以民開始說話時,主持人的表情完全已經(jīng)在準備大笑一場。可只有胡以民的結(jié)巴引來少許的笑聲,但是主持人的臉好像收不攏的傘,仍像主持那次相親節(jié)目一樣,樂得像窮孩子過年,又好似二百五。

這個選秀節(jié)目主要是唱歌,胡以民唱的是《小草》,可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唱《小草》,像是地方戲,又像是古怪的道白。唱到第三句竟然忘了詞。

主持人預期的笑聲來了,一波接一波。

觀眾席的聚光燈下仍有專家,這次是兩個人,他們擔任評委,決定選手們能否進行到下一輪的選秀。剛才大屏幕回放的時候,別人都笑瘋了,左邊的那個人沒有笑,他一直沒有笑,還皺著眉頭。胡以民認得這個人,他叫藍景天,是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右邊是個美女,也是名氣不小的歌手,叫鄭文唱,大家笑,她也笑。

胡以民跟著伴奏音樂剛接上第四句歌詞,藍景天突然拍著桌子站起來,伴奏被他叫停,胡以民沒法唱下去了,覺得莫名期妙。

藍景天直視著主持人:“這個人是怎么來的?他有經(jīng)過海選嗎?”

“藍老師,您別生氣。”主持人說著跑到藍景天身邊,對他耳語。

藍景天手臂一揮,主持人退出老遠。

“我們這選秀節(jié)目是選拔人才的,怎么能為了提高收視率,把這樣一個完全不會唱歌的人弄了來?”藍景天指著胡以民,瞪著主持人,“你說,他要是參加海選能通過嗎?這是在降低你們節(jié)目的品質(zhì)!也是在侮辱我的品位!幸好這不是直播,若是直播,你們要公開道歉!”

節(jié)目無法錄制下去,主持人賠著笑臉只一味討好著藍景天。

胡以民嚇得呆在臺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直瞪著藍景天,然后耷拉下眼皮,像個受委屈的孩子。

鄭文唱也站起來:“藍老師,您別太認真了,這本身就是娛樂節(jié)目,搞搞笑也是正常的。”

“搞搞笑?那干脆叫搞笑秀拉倒啦!”藍景天顯然是更加憤怒了,他看一眼胡以民,沖著鄭文唱吼起來,“他搞笑嗎?我怎么沒覺得他搞笑?他哪里搞笑?你告訴我,他到底哪里搞笑?”

鄭文唱干脆坐回原處,咬著牙齒喘粗氣。

藍景天又看一眼胡以民,指著他,對著觀眾繼續(xù)吼:“他也就是個老實人而已!瞧瞧他的樣子吧,他有多憨厚樸實!我們在座各位是不是都覺得比他高貴啊?難道我們是比他高等的動物嗎?我們已經(jīng)高貴到可以拿一個憨厚樸實的老實人,來當眾取樂的地步了嗎?而且,他是個不會唱歌的人!這與笑一個啞巴不會說話有什么兩樣?”

現(xiàn)場寂靜無聲。

藍景天轉(zhuǎn)過臉又對著胡以民,語氣平靜下來:“你叫什么來著,哦,胡以民。胡以民,我很佩服你,你的心態(tài)非常好!可我就不明白,你的心態(tài)怎么能這樣好?我想問你一句,你喜歡唱歌嗎?”

“不喜歡!”他老實地回答。打從小,母親就說他左嗓子。

“那你覺得自己好笑嗎?”

“不好笑。”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好笑過。

“那你知道大家為什么笑你嗎?”

“不知道。”他還想問問為什么呢。

“那你為什么還來?”

胡以民的目光躲閃,嘴張了張,哼哼嘰嘰說不出口。他突然有些害怕這位歌唱家,他不知道他還要問些什么,他預感到自己即將被他當眾扒光衣服,他膽怯地偷看一下藍景天。

主持人又對藍景天耳語著。

胡以民發(fā)現(xiàn)藍景天的眼睛里似乎突然有了淚水,藍景天并沒有再問他什么。

“胡以民,我想告訴你的是,你真的沒什么好笑的地方。這個,我剛才可能火氣有點兒大,事實上是我想多了。我覺得大家那么高興,是因為大家確實挺喜歡你的!你不會唱歌,這也沒什么,我還不會畫畫呢!”

“他們叫我來唱的。”胡以民頭低低的,聲若蚊蟲,還是引來一陣笑聲。

“那——藍老師,我們繼續(xù)錄節(jié)目唄?”主持沒想到局面這么快就扭轉(zhuǎn)了。

藍景天無力地坐下,沒說話。旁邊的鄭文唱扭過去臉,用后腦勺對著他。

主持人打著手勢,示意燈光、攝像等重新開始。

“請你介紹一下自己吧!”主持人像對待別的人一樣一本正經(jīng),甚至還多了一分太監(jiān)侍候老佛爺似的小心。

胡以民知道這時再說家鄉(xiāng)話就不合適了,他最該做的事,是像其他參賽選手一樣說話、唱歌。

“我叫胡以民,今年四十六歲,是伊湖縣城的。”這一次,他沒有把臉向一邊快速上揚,去做一個甩頭的動作,也沒有嗅一下鼻子。也沒有人笑。

他突然覺得很為難,好比一個禿子本戴了假發(fā),當眾被人扯下了,而所有人又都告訴他沒看見他是禿子,還勸他趕緊重新戴上。重新戴上,已是多余,反正是跌倒滑倒,隨他去了,可是戴個假發(fā)遮羞的難堪卻讓他百般煎熬,多待一秒,遮羞的難堪便多一秒。所有的眼睛既是利劍,一把把將他零切碎割,又是溫吞水,灌進他的傷口,會讓人疼死。也許逃離這些眼睛,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不錄了!”胡以民沒有從后臺走,而是直接穿過臺前的評委,穿過觀眾,走出演播室。

那期選秀節(jié)目如期播出,當然沒有出現(xiàn)胡以民的影子。

這一天教授又來盤賬。

“你那期選秀到哪天播啊?昨天我特地守著電視機看到結(jié)束,沒有你嘛!”

“哦,我沒錄,我走掉了!”

“你自己走掉了?”教授把頭抻得長長的,盯著胡以民,“你知道嗎這個節(jié)目多少人想?yún)⒓佣紱]有機會啊!藍景天、鄭文唱那么大的腕坐陣點評啊!”

“我不稀罕這個。”胡以民錯開教授的目光。

“怎么說呢,”教授翻著賬本,“我知道你不稀罕,我也不稀罕,我不就是想擴大一下我們服裝店的影響,把生意做大些,你也多拿點兒提成嘛。唉,好多事情你都不懂,轉(zhuǎn)不過彎來。”

教授這么一說,胡以民就有點難過了。

離開店鋪,沒走出多遠,電動車突然爆胎了,胡以民只好推著車子步行。

他在大街上慢慢走著,一直走,一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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