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璐
當下,人們對于影視劇創作領域的“IP改編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實,就這一態勢本身來說,是無所謂好與壞的。關鍵是IP的創作必須把握好兩個度:一個是廣度,一個是深度。
廣度
所謂廣度,是說IP的改編要有盡可能廣闊的視野,上下五千年、東西南北中,國際國內、城鄉邑落,凡是適合改編的IP都應納入自己的視野。實際上,中國歷來不乏IP改編的創意,歷史上的四大名著幾乎無一例外地被改編成影視作品;現代著名作家如魯迅、巴金、老舍、茅盾等的小說都在影視中有不俗的表達;當代作家如路遙、劉震云、陳忠實、鐵凝、莫言、麥家、蘇童、余華、王朔、阿來、賈平凹、王安憶等,也都有不止一部作品被搬上過銀幕(屏)。但不知從何時開始,IP的范疇好像急劇萎縮了,好像就只等同于網絡(小說、漫畫、游戲)了。幾家BAT巨頭紛紛成立自己的內容公司殺進市場;一些網絡公司因為擁有多種產品媒介的IP而坐地起價;一批影視制作單位越來越依賴網絡IP的頭寸。更有甚者,某家影業公司的老總大言不慚地宣稱,今后除了研發“超級IP”,“再也不請專業編劇了” ……
對此,我覺得是很值得商榷的。
無疑,互聯網時代,影視創作需要有更多符合年輕人喜好的內容和題材,網絡IP由此興起,順應了網絡時代部分社會成員的心理期待,由網絡而銀幕,由服務器而終端,用戶黏性由此增強,觀眾隊伍為之壯大,但這絕不意味著影視創作從此便要拜倒在網絡IP的石榴裙下,只有“華山一條路”可走了。影視的IP戰略,是一個歷史傳承的概念,也是一個謀劃更加開放的新的支點。應該看到,網絡對人類生活的影響可以說是革命性的,它改變了人們傳統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網絡構成了我們社會新的社會形態”,傳統的時空體驗在網絡社會中被重構了,歷史性與共時性融合成為“沒有時間的時間”或“由時間結晶化了的空間”1,網絡小說、漫畫、游戲等奇思異想風云際會,新生內容層出不窮,成為了億萬網民用戶的文化新寵和精神擁躉。另一方面,互聯網開放性和共享性、現實性和虛擬性、自由性和平等性互融交通的特點,帶給人們信息與數字高度一體化的學習交流方式,加上快捷、自由、高效、互動的諸多便利,將人們日常生活的領域進一步拓寬,使人類精神生活的需求進一步提高。所以,互聯網時代影視IP戰略不應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代名詞,而是現代先進文化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大戰略的一部分,是藝術手段更新、擴張后的一種新的精神文化重構。也就是說,網絡文本僅僅只是當下影視IP改編鏈條中的一個環節、一種選擇,原本全方位的IP改編理念不但不能因為網絡IP的出現而消減走弱,相反理當因為有了網絡的崛起而愈加紛呈多彩和富有層次。藝術自有藝術的規律。網絡IP沒有包打天下的稟賦與能力,沒有也不可能覆蓋和替代全部豐富的影視藝術創造實踐,新生代觀眾也絕不會有了網絡IP便閉目塞聽、作繭自縛。
同樣,美國的案例也很能說明問題。在好萊塢,“巨無霸”的創造有的是尋找外部素材改編,有的是原創作品開發,形成了并行不悖、高度發達的產業鏈。據統計,近年來美國根據網絡游戲改編的近40部電影,均是在上映前即獲得極高關注的IP,包括《憤怒的小鳥》《極品飛車》《生化危機》《最終幻想》等多個游戲巨作,改編后的電影票房大多徘徊在1億至2億美元,其中《超級馬里奧兄弟》《最終幻想:靈魂深處》及《毀滅戰士》票房均未超過1億美元,與制作者的期待相去甚遠。相反,至今排名北美歷史票房第一與第二名的《星球大戰1-7》(1977-2016年,票房已超過40億美元)和《阿凡達》(2009年,票房達7.605億美元),前者是著名導演兼編劇喬治·盧卡斯的原創,后者是著名導演詹姆斯·卡梅隆的原創。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可見,為繁榮計,為觀眾想,IP改編需要“廣度”的理念是須臾不可動搖的。
深度
所謂深度,是說根據IP改編的影視作品要力戒浮躁,承載盡可能多的生活容量和思想內涵。藝術生產在本質上就是人的思想、觀念和意識的生產,它是人類全面生產的重要組成部分,人類社會的發展最終是從人的能動作用中成長起來的。在網絡時代,更需防止思想退化和精神泡沫。
如前說,網絡IP走熱,有它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閑暇文化和“注意力經濟”的開發,是社會進步的表現;讓網絡小說、游戲、漫畫文本作者從網下走向前臺,對網絡文化發展本身也是一種促進。還是以美國為例,DC漫畫、漫威漫畫作為兩大出版巨頭,都已經有近90年的歷史,它們創造的超級英雄漫畫向好萊塢提供了諸多成熟的IP,像超人、蝙蝠俠、X戰警、蜘蛛俠這些深入人心的超級英雄形象,就是憑借影像的再現,走進千家萬戶,并且覆蓋到全球市場的。更值得注意的是,好萊塢工業化的IP運作方式,是建立在美國發達和成熟的電影工業基礎之上,追求的是長期的功業和效益。生成一個IP在好萊塢是非常慎重的,但一個好的IP一旦生成,就會緊抓不放,不斷開發它的后續價值,持續提升它的影響力,像《哈利·波特》《怪物史萊克》《加勒比海盜》《速度與激情》等莫不如此。與之相比,中國的影視界明顯處于消極被動的位置,常常急于求成、敷衍成篇,抓到籃子里就是菜,不意中消解或耗散了作品應有的內容深度。從好萊塢的經驗看,影視IP要進行全產業鏈的開發,不斷創新的內容、深入發掘的蘊藉乃不二法門。
深度當然不是空泛的、虛無的。我這里特別想提出兩種標尺:
一是歷史文化價值。旅居美國的夏志清先生曾經說:“經得起時代考驗的文學作品都和‘人生切切相關,揭露了人生的真相,至少也表露一個作家自己對人生的看法。任何作家,自己對人生毫無感受,對人生沒有獨特的看法,是不值得重視的。”文學如此,影像何嘗不是如此!如果不能感染心靈,不能在人心與物化的世界上搭上橋梁,藝術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而我國當下的IP影視是存在不少失范的,口味越來越濃,意味越來越淡;資本游戲甚囂塵上,質量管控形同虛設。正因為戴著資本的枷鎖跳舞,身心受到拘囿,藝術家筆下有溫度,接地氣,蘊含歷史文化價值,走心、動情的作品愈見稀少,幾近成為了稀罕之物。這種IP生態主導的逆向行走,是需要我們認真加以關注和反思的。
二是社會人文價值。檢視近年IP影視作品的眾生相,嬉笑打鬧的多了,有藝術擔當的少了;浮光掠影的多了,有人文價值的少了。這雖然不是IP電影獨有的現象,而更多屬于消費主義時代的全球通病。但在強調文化自信、在強調為人民大眾提供更多更好精神食糧,凝聚崇善求美的強大輿論正能量的過程中,這種現象還是值得重視和警惕的。應該承認,當下的中國,文化市場魚龍混雜,藝術的生存環境還很艱難;國家的制度體系尚不完善,制度的空間有待釋放,但作為藝術界本身,是否同樣也有一個堅守人文精神價值的問題。當代世界,五光十色,可以和可能誘惑我們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強求人類的精神生產,去迎合某種市場價值與規則,可能會使藝術滑向“市儈化”和“犬儒化”的泥沼。今年上半年,好萊塢著名編劇羅伯特·麥基曾訪問中國,他在看過《泰囧》《港囧》《美人魚》等中國熱門電影后,直言不諱地指出,中國影壇存在著當代現實題材少,故事復雜卻不深刻、異想天開地逃避現實等弊病,他責問:為什么不多做些現實題材?問題提得中肯、提得尖銳,然而誰來解答?連一個美國人都好像有點看不過去了,我們可以對這樣的問題無動于衷嗎?所以在消費主義時代,在消費欲望不斷被制造和刺激起來的語境下,如何保持內心價值的穩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嚴峻而又現實地擺到了創作者面前。
總之在我看來,電影在藝術和商業兩極的搖擺是一個終極難題(大衛·波德維爾語)。網絡IP在給我國影視創作帶來鮮活生氣的同時,也帶來了困惑與焦慮。提出“廣度”,主要是就它的題材開拓而言的;提出“深度”,主要是就它的思想沉淀而言的。“廣度”帶來視野的豁達和開放;“深度”帶來思想的堅守和力量。對當下中國影視IP創作來說,兩者缺一不可、相得益彰。
1. [美]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M],夏鑄九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5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