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第五期《富貴的弱者,有限的反抗》刊出后,引發(fā)專家的質(zhì)疑和批評。戲劇學家周錫山認為,這篇對經(jīng)典名著的顛覆性討論雖立論新穎,卻存在諸多紕越。然而,如原文作者方冠男所言,作為一部經(jīng)典,《西廂記》在諸多角度都有可供挖掘、解讀的空間。希望借此一石,激起思潮與爭鳴,對于深化《西廂記》思想文化內(nèi)涵、拓展古典戲劇研究維度有所增益。
《富貴的弱者,有限的反抗——〈西廂記〉中的女性圖景及其社會想象》一文,以反傳統(tǒng)思潮慣用的方式,妖魔化古代社會和女性地位,貶低人物,矮化經(jīng)典,不免流于浮躁。今作批評如下。
此文第一節(jié)《西廂記》中的“情境環(huán)境”,歪曲了原著的描寫
首先,此文的一個重大失誤,是沒有仔細閱讀原著,歪曲了原著的原貌。此文的第一節(jié)《西廂記》中的“情景環(huán)境”,是全文的理論基礎(chǔ),卻在所論及的三個重大問題上,全部歪曲了原著。
第一,此文說:“崔家上下,是沒有男丁的女性家族,一群女性,要么待字閨中,要么孀居守寡”。這里有兩個錯誤:其一,《西廂記》中的崔家并無“一群”女性,一共只有兩位女性?!皟蓚€”不能成為或稱為“一群”。其二,崔家是有男性的,《西廂記》明明寫到鶯鶯的弟弟歡郎和她們母女一起生活,而且崔張秘密同居是歡郎發(fā)現(xiàn)并報告崔母的。
第二,此文又說:“張君瑞的選擇是滲入崔家母女的女性世界,改變其構(gòu)成生態(tài),最終完成功名利祿與妻妾成群的未來指向。”這里也有三個錯誤:其一,由于崔家本有一個男性,所以“改變其構(gòu)成生態(tài)”此語不能成立。其二,張生完成“功名利祿”的未來,是靠才華和科舉制度實現(xiàn)的,與他滲入崔家女性世界沒有任何關(guān)系。文中還明確提及張生考中狀元與他成了宰相家的女婿有很大關(guān)系,這是對科舉制度及其公正性的一個很大歪曲,更貶低了劇中的人物的品質(zhì)、才華和眼光。其三,《西廂記》描寫或暗示了張生有一妻(鶯鶯)一妾(紅娘)的未來指向,但說他將會妻妾“成群”,是毫無根據(jù)的。分析評論作品,用“增字解經(jīng)”的方法,是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張生忠于愛情,只娶鶯鶯為妻;張生既是報恩,當然也因喜歡紅娘的才貌雙全,而娶紅娘為妾。如果硬說張生將會娶“妾成群”,貶低了張生的人格和人品,也抹殺了鶯鶯和紅娘對他信任的眼光?!段鲙洝啡绻写宋乃f的這個未來指向的描寫或暗示,《西廂記》就不成其為愛情題材的文學經(jīng)典了。
第三,此文竟然說:崔母護衛(wèi)的是“封建王朝之下,女性得以安身立命的最高籌碼”“在其時的背景下,貴族女性只有完璧之身,才能合理、合法、合乎身份地嫁入門當戶對之家”,否則就沒有價值,“就配不上與相府門當戶對的家族門第了”,崔母的目的是為了讓“有價值的崔鶯鶯,將失去男丁、漸趨沒落的相府,帶入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境地中去”;還說崔鶯鶯因此而落到“只能是非張君瑞不能嫁、無法嫁”的“雞肋”處境。這段說辭有四個錯誤:一、崔府未曾“失去男丁(歡郎)”,而死去的宰相,不能稱為“男丁”。二、崔府只能用督促歡郎用功讀書、考中科舉的方法,來重振崔府;無論是歷史事實還是文學作品的虛構(gòu),從未有過一個家庭指望女兒來重振旗鼓;女兒嫁出去就是外姓的人,她即使有能力,也只能振興夫家的家業(yè)。三、女性得以安身立命的最高籌碼,不是貞操,而是美貌和財富,或者丈夫的愛、子女的孝。在封建皇朝時代,女性改嫁、破處之女婚嫁,都是合法的,并非如反傳統(tǒng)思潮所妖魔化的古代社會的情景,似乎女性不能改嫁、破處之女一錢不值。以史實來看,不少皇后和寵妃是改嫁的非處女,例子非常多。四、《西廂記》第五本明寫崔鶯鶯失身并許配張生后,崔母悔婚,依舊要將其嫁給侄子鄭恒,以堅持門當戶對的原則;鄭恒也明知鶯鶯失身,還因此而指責紅娘,他為了從張生手里奪回鶯鶯,造謠說張生高中后高攀另娶。他要強娶崔鶯鶯,如果鶯鶯反抗,“我若放起刁來,且看鶯鶯那(哪)里去”,他還要強搶。鶯鶯不僅不是雞肋,還是張生和鄭恒拼命爭奪的寶貝——爭不到鶯鶯,鄭恒自殺了。即使元稹《鶯鶯傳》中的鶯鶯,張生拋棄她后,她不是照樣嫁人了?可見此文的以上觀點完全是脫離原作、脫離古代社會真實情況的無根之談。
以上的錯誤,除了“雞肋”是第二節(jié)的內(nèi)容之外,都是第一節(jié)的觀點。第一節(jié)是全文的基點,因此以上的誤讀和歪曲,已使此文的立論全無根據(jù);即使此后的具體觀點有所可取,也已是一篇不合格的文章。可惜,此文個別的正確觀點,如小姐與丫鬟的主仆之誼,早已有書籍、文章論述過;紅娘愿意嫁給張生為妾,是吳曉玲、蔣星煜等前輩學者首先揭示的,并非是此文的新發(fā)現(xiàn)。其他諸多具體觀點,包括貶低紅娘幫助張崔的動機等等,可說全錯。
此文第二節(jié)《西廂記》中的女性圖景,誤讀了原著的描寫
第二節(jié)《西廂記》中的女性圖景,最主要的觀點是將張生與鶯鶯的愛情定性為男性獵艷和欺凌女性的“攻防大戰(zhàn)”。在這場攻防大戰(zhàn)中,鶯鶯因失節(jié)而“價值貶值”,不僅處子之身失節(jié),“而在于在這場男女之間、張崔之間的攻防大戰(zhàn)中,她從舉棋不定,到輕易受誘,乃至半推半求,最后倒戈相向的態(tài)度”。
如果細讀《西廂記》全劇,就能體會張崔之間是真誠、智慧的男女青年之間發(fā)生的真摯愛情,根本不存在“攻防大戰(zhàn)”?!段鲙洝贩置髅鑼扂L鶯渴望理想的夫君,她理解張生追求自己是出于真摯的愛情,結(jié)合張生經(jīng)歷的多次嚴峻考驗,對他做了系列性的細致觀察;為了挽救張生的性命和自己的愛情,才主動邀約張生同居,以此對抗母親的反悔和實踐許嫁張生的承諾,用造成事實婚姻的方法,保護自己的愛情和幸福婚姻。
《西廂記》在崔鶯鶯首次上場時,即表達了對其母將她許配給無德無能的兇橫紈绔子弟鄭恒,而感到非常愁苦:“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賞花時】幺篇)。夜半燒香時紅娘代她作的第三個許愿,也有強烈表示(第三出墻角聯(lián)吟,據(jù)《六十種曲》本,下同)。
她在佛殿見到張生時,因羞澀和尊嚴,沒有認真細看張生,根本不是此文所說的此時“兩心即交好”。接著隔墻和詩時,鶯鶯贊美張生“好清新之詩”,欣賞他的才華和詩中“應憐長嘆人”對自己關(guān)愛的美意。到其母為相國做法事的那夜,張生出五千錢以帶薦其父為名,要“飽看鶯鶯”。他盡力吸引她的注意,鶯鶯果然看清他“外像兒風流,青春年少。內(nèi)性兒聰明,冠世才學,扭捏著身子兒百般做作,來往向人前。賣弄俊俏”。接著她在閨房中內(nèi)心自語:“自見了張生,神魂蕩揚,情思難禁”。接著的多曲唱詞,自訴喜歡和想念張生之情,甚至承認:往常恨見外人和客人,而“從見了那人(指張生),兜的便親。想著他昨夜,依著前韻,酬和得清新。”在贊美張生才華敏捷和出眾之后,竟然說:“誰肯將針兒做線引,向東鄰通個殷勤?”希望有人穿針引線,與張生交好。接著唱:“想著文章士,旖旎人;他臉兒清秀身兒俊,性兒溫克情兒順,不由人口兒里作念心兒里印。學得來一天星斗煥文章,不枉了十年窗下無人問?!保ǖ谖宄霭遵R解圍)鶯鶯看清了張生的所有優(yōu)點——才華出眾、性格溫順、外貌和身材俱佳,是她理想中的夫君??梢姀埳皇窃O(shè)置圈套、用陰謀詭計圍獵鶯鶯,而是用展示自己優(yōu)點的方法,打動鶯鶯,希望鶯鶯因此而選擇自己——主動權(quán)明顯屬于女方。
鶯鶯正式接受張生,第一個過程是孫飛虎圍寺,不僅實踐諾言,更是欣賞他的才華。是才華與深情,打動了鶯鶯。才華顯示在不假思索地立馬寫出求救信,還在于“若不是張解元識人多,別一個怎退干戈”(第七出《夫人停婚》)——有良好的交際能力,能夠交到好的得力的朋友,有廣泛人脈,這也是一種難得的才華。深情顯示在張生不顧個人安危,挺身而出相救。此因圍寺事件有兩種處理方法及其結(jié)果。一是滿足孫飛虎的要求,結(jié)果是鶯鶯給孫飛虎順利擄去,其他人安然無恙;二是張生幫助鶯鶯對抗孫飛虎,但如果求救信件被繳獲或救兵不能及時趕到,失敗了,張生和全寺僧眾都要玉石俱焚,全遭殺害。所以張生挺身而出,救助鶯鶯,是用生命作為代價的。這是一場生死考驗,因此從這時開始,鶯鶯將他作為自己的萬分滿意的未婚夫,不僅是要踐約,而更是徹底了解他的才華、人品和愛情的純潔、真摯和堅韌、堅強。
鶯鶯進一步接受張生,是因為母親悔婚,張生受到愚弄和欺騙、當場譴責老夫人背信棄義之時,語氣是委屈而無奈的,不僅絕無兇狠責罵,而且也沒有厲聲痛斥。同時他堅決不接受經(jīng)濟補償,堅持只要自己的愛情。得不到,束手無策,只會痛苦得生病,但毫無報復的念頭和行動。鶯鶯于是進一步看到張生的品質(zhì)老實,忠厚善良,性格溫和。
張生在這兩個考驗過程中的上佳表現(xiàn),鶯鶯看在眼里,已經(jīng)認定他會是一個好丈夫,成為她后來許身的堅實基礎(chǔ)。
在紅娘的幫助下,張生情挑,進一步打動了鶯鶯:鶯鶯欣賞他的琴藝高,不僅琴彈得好,而且能充分表達高妙琴曲的深意;琴聲中傳達的真摯、純潔的情意,撥動了鶯鶯的心弦。還是才華加深情,進一步推進了鶯鶯對張生的愛。于是鶯鶯要紅娘向張生傳話、莊嚴表態(tài):“則說道夫人時下有些唧噥,好共歹不著你落空。休問俺口不應的歹毒娘,我則怕別離了志誠種。”(第八出《鶯鶯聽琴》)
忠厚老實的張生從未有過褻瀆鶯鶯的絲毫想法,如果這樣,聰明的鶯鶯一眼看穿,就會反感或拋棄張生。鶯鶯的許身,完全不是“從舉棋不定,到輕易受誘,乃至半推半求,最后倒戈相向的”過程。而是鶯鶯寫信(“簡”)約他的。第一次約在半夜的花園里,結(jié)果夜未深、人未靜,紅娘還在身邊,張生竟然冒失跳墻闖來,黑暗中錯抱紅娘,被紅娘訓斥。鶯鶯又羞又怒,馬上“賴簡”。張生不僅不能如愿,還橫遭鶯鶯訓斥。他還弄不懂鶯鶯為何賴簡(賴賬)并嚴厲訓斥自己,但是忠厚老實的張生,只曉得臉紅耳赤、被訓得一聲不響。他事后也堅持沒有看錯信中的意思,但他只是自認倒霉,對于鶯鶯的反悔,因極度珍愛鶯鶯而毫無責怪,只是自己生悶氣加傷心,病就更重了。
善良忠厚的張生,他將與鶯鶯的愛情珍惜如同生命,老夫人賴婚,被奪走愛情的希望,等于奪走了他的生命。所以他極端生氣、惱恨和痛苦,所以病重;鶯鶯賴簡后,他更其傷心,病重到生命有憂。鶯鶯完全理解張生的這一切,所以一則為了救張生,二則為了救自己的婚姻前途,她再次寫信,以送藥方為名,邀約張生幽會。鶯鶯的“半推半就”,不牽涉答不答應許身的問題,鶯鶯完全是主動的、有計劃的行動;而是在許身時,出于少女的羞澀和矜持,讓張生主動而已。
以上的過程,《西廂記》的說白和唱詞,寫得一清二楚,具體細膩,步步分明,可惜此文作者一點看不懂,亂說一通。尤其是鶯鶯淪落為“雞肋”和張生妄圖主宰和掠取崔府財富的觀點,最為荒謬。
此文關(guān)于作為“雞肋”的鶯鶯,本文上節(jié)已經(jīng)分析和評論。至于張生娶了鶯鶯,“不僅娶得一個妻子,同時也享受了崔鶯鶯家門的社會資源,甚至轉(zhuǎn)為崔府家門的男主人,何樂而不為”?這樣的觀點是當代少數(shù)熱衷于“吃軟飯”的男子的人生理想,不能硬加到飽讀史書、滿腹經(jīng)綸、志氣宏大的張生頭上。古近代讀孔孟四書成長的青年,其志向、品質(zhì)、才華多是卓越的,治國平天下是他們參加科舉的宏大目標,兼顧自己的榮宗耀祖和富貴利祿,也是天經(jīng)地義、正大光明的。因此,在古代社會,像張生這樣的秀才,讀書人,入贅女家,或靠女家發(fā)跡,是莫大的恥辱。當代有志氣的男子,也如此。本文作者以當代市儈哲學看待和評論古代優(yōu)秀青年,既是反傳統(tǒng)思潮的惡果,也是當今社會風氣不正的反映。
張生婚后,崔母催他上京趕考,鶯鶯根本不在乎張生是否考中,叮囑“得官不得官,須早辦歸期”!張生信心十足地向鶯鶯保證:“小生這一去白奪一個狀元”“金榜無名誓不歸”。鶯鶯反對說:“你休憂文齊福不齊(文才雖好,但命運不好,因而落榜),我則怕你停妻再娶妻?!薄澳阈菀鸢駸o名誓不歸”!(第十五出《長亭送別》)兩人做了充分和坦率的心靈交流。
此文將紅娘熱情、主動幫助張崔之戀的目的和態(tài)度也以世俗的眼光做了主觀推斷,將古今聞名的熱情助人的紅娘硬說成是為了私利而插手其間。實際上,古代貼身丫鬟固然常有隨小姐出嫁給其夫君的現(xiàn)象,但并無一定要隨嫁的規(guī)定,隨嫁的還是少數(shù)。張生每次請紅娘幫助,多次表示感謝,紅娘這才表示:“我不圖你白璧黃金,則(只)要你滿頭花,拖地錦?!保ǖ谑觥顿患t問病》【收尾】)表達愿嫁張生的美意。
此文第三節(jié)《西廂記》社會想象,歪曲了古代婚姻和男女關(guān)系的真相
此節(jié)的論說都是空談或錯談。例如此文作者對古代社會和古代歷史缺乏基本常識,故而說張崔二人與禮法之間的對立及其反抗精神都是有限的、其對愛情追求的自主和主動,同樣是有限的等等,作為新觀點陳述。
晚明正因禮法薄弱,文藝作品才會產(chǎn)生鼓吹愛情自由、性愛描寫涌現(xiàn)的現(xiàn)象。另需強調(diào)的是,當今學界已能正確評價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部分的封建“禮教”,《光明日報》等已有多篇文章論述,并給以高度肯定。《西廂記》《牡丹亭》的主題并不是反封建,其作者根本沒有反封建的意識。即使其中客觀存在的對封建禮教不合理一面的批判,也是極為有限的。
此文最后批評“《西廂記》中,對情色與曖昧的強調(diào),暴露的恰是社會陋習”,也是錯誤的。不少通俗作品熱衷于低俗的情色描寫,必須批評。而《西廂記》和《牡丹亭》等經(jīng)典名著,其性愛描寫為主題和塑造人物服務,是合情合理的。清代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早就批駁《西廂記》為淫書的荒謬觀點,當代學者也多有論說,蔣星煜的著名論文《〈西廂記〉對性禁區(qū)的沖激及其世界意義》作了詳盡的評論。此文作者對古今研究成果一律不讀,率爾操戈,主觀評論,才會有以上的種種錯誤觀點。
此文作者也不讀相關(guān)專業(yè)的著作和文章,譬如多種中國社會學和婚姻史之類的著作,有關(guān)古代婦女狀況的著作。男女兩性的基本關(guān)系,尤其是正派知識分子,根本不是此文所概括的男性圍獵、欺凌女性的狀況。世事復雜,胡適說中國有“怕老婆”的傳統(tǒng),女的占強勢的也很多,當代有多種書文梳理這方面的資料。拙文《鄒韜奮〈我的母親〉中的社會文化意蘊評論》1引用當代著名學者推薦的不少資料說明真相:
明末清初歸莊有詩曰:“古風妻似友,佳話母為師。”(《兄子》)歸莊書門聯(lián)之上聯(lián)云:“一身寄安樂之窩,妻太聰明夫太怪”(《歸莊門符》)明人、明清間人,以妻為友——至少作類似表述——者,不乏其人。明代茅坤說其婦“暢名理、解文義”,“予所共結(jié)發(fā)而床笫者四十五年,未嘗不師且友之”(《敕贈亡室姚孺人墓志銘》)——非但“友”之,且“師”之。晚明葉紹袁的亡婦祭文中說:“我之與君,倫則夫婦,契兼朋友”(《百日祭亡室沈安人文》)。孫奇逢祭其妻,說:“爾雖吾妻也,實吾友也?!保ā都劳銎藁笔衔摹罚﹦⒆谥転閷砼c夫人合葬預撰墓志,說當其婦死,自己哭之曰:“失吾良友!”(《劉子暨配誥封淑人孝莊章氏合葬預志》)
晚明清初情況如此,那么《西廂記》故事所處的唐代呢?有關(guān)書籍介紹的也已很多,近著如李美賢《佳偶天成:中國古代婚事趣談》2介紹:
至少在隋唐時期,中國就有了“妻管嚴”。唐代婦女,尤其是上層社會的女子,自幼受到良好教育,能詩習文,騎馬射箭,文武俱全,有膽識才干,能為夫求官,為夫鳴冤。唐太宗多次賜給房玄齡美女,身為宰相的房玄齡都因怕妻子而不敢接受。唐太宗以毒酒逼房玄齡夫人,房夫人寧可飲毒酒也不同意。兵部尚書任瓌夫婦亦有與房玄齡夫婦類似的故事。由此觀之,唐朝時的女子不只是彪悍,亦不乏可敬可愛之處。
筆者認為,婦女在婚姻中和家中地位的高低,與社會制度無關(guān):小時受父母寵愛,婚后受丈夫鐘愛,老時得子女孝敬,她過的就是幸福的一生。當然這也與其本人的品格、智慧、能力和健康等等條件,以及能否正確處理與父母、丈夫的關(guān)系和子女教育有關(guān)。而最關(guān)鍵的是丈夫的選擇,“男怕入錯行,女怕選錯郎”,中外古今都是一樣的3。
反傳統(tǒng)者都錯以為中國古代女子苦極,現(xiàn)代西方國家女子享受民主,地位很高。實際上西方直至現(xiàn)代,據(jù)報刊揭露和書籍記載,大男子主義也依舊猖獗,妻子受欺凌的也頗多。例如193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其父賽兆祥是來華傳教的虔誠牧師。他對女人的漠視,給其妻凱麗帶來很大的痛苦。對賽兆祥來說,凱麗只要管好家,為他生孩子,服侍他就夠了。他滿腦子裝滿了《圣經(jīng)》中女人從屬于男人的保羅教義。在他的心中,女人從沒有靈魂,“要是有,一個女人的靈魂也很難算是完全的靈魂”。在他收到的信徒的記錄中,“只有女人所占的比例低才算是收獲巨大的年頭”,他歧視女人到那樣的地步,以至于賽珍珠寫道,“如果早二三十年出生,他會贊成焚燒女巫的”。賽珍珠家的父權(quán)統(tǒng)治也從沒有間斷過?!案赣H從不裝出像喜歡兒子那樣喜歡女兒。女兒和妻子都是為了照顧他而存在的。”“在我們家里,父親是一家之主。盡管母親不時地向他發(fā)起進攻,但他的家長地位始終沒有動搖過。”賽珍珠自懂事起,就感到父親和母親的沖突越來越厲害,她一直聽到父母的爭吵,那些爭吵一部分是母親對父親那至高無上男權(quán)的挑戰(zhàn),還有一部分就是源于父親對傳教士工作的熱衷從而把整個家庭帶入拮據(jù)4。后面的這個不顧家庭原因也與他漠視其妻女有關(guān)系。
至于古代青年追求自由婚姻,除了《史記》記載的卓文君之外,是沒有成功之例的,此因歷史和社會的現(xiàn)實條件不容許。直至西方近代也如此,魯迅才會有《娜拉走后怎樣》一文,莎士比亞戲劇中的自由愛情全靠神仙和精靈成全?!段鲙洝芳捌漕愃谱髌匪鑼懙墓适录儗偬摌?gòu)的理想主義的純真愛情。因此——
綜上所述,此文以當今世俗化、市儈化的眼光歪曲主要人物張生、鶯鶯和紅娘的光輝形象,曲解其言行,解構(gòu)原作富有詩意的動人愛情故事,將其歪曲為一個面目可憎的婚姻買賣和獵艷陰謀,誤讀和貶低了經(jīng)典名著。
與此文作者的認識相反,筆者經(jīng)過多年的思考和研究,以論文和專著的形式論證《西廂記》是歌頌優(yōu)秀女性的經(jīng)典作品;《西廂記》所描寫的張崔愛情不僅是高尚、真摯和曲折、動人的,而且在世界文化史上首創(chuàng)了一個愛情新模式,即“知音互賞”式的愛情,具有重大的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5。
1.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上海韜奮紀念館,上海黨史學會主辦2015“鄒韜奮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韜奮與抗戰(zhàn)時期的新聞出版業(yè)”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鄒韜奮研究》第四輯(研討會論文專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6。
2. 李美賢《佳偶天成:中國古代婚事趣談》,中華書局2016年版。
3. 拙文《鄒韜奮<我的母親>中的社會文化意蘊評論》,復旦大學新聞學院、上海韜奮紀念館,上海黨史學會主辦2015“鄒韜奮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鄒韜奮研究》第四輯(研討會論文專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6。
4. [美]賽珍珠:《我的中國世界》,尚營林等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98頁; [美]賽珍珠:《戰(zhàn)斗的天使》,陸興華等譯,第248、326、263頁;裴偉、周小英、張正欣:《尋繹賽珍珠的中國故鄉(xiāng)》,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2、114頁。
5. 參見拙文《西廂記新論》,《戲劇藝術(shù)》2005年第4期;拙著《西廂記注釋匯評》第一冊導論第10頁、第八出短評第105頁,第三冊《西廂記研究》第1480-1482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