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時安
文藝研究和評論如何緊密結合文藝創作的實踐,采取非功利的態度,實事求是,敢講真話,觀點獨特,褒貶精當;文藝評論如何做到不僅是寫給行內人看,同時寫給廣大讀者和觀眾看,深入淺出,通俗可讀,發揮文藝評論的引領審美,溝通文藝與群眾的橋梁作用。著名作家、文藝理論家沈鴻鑫海派文化審美研究50年學術研討會給出了答案。與會者認為沈鴻鑫的海派文藝研究是有情懷溫度的研究,體現了當代知識分子的責任和擔當。研討會同時對當代知識分子精神情懷之承前啟后,當代海派文化的繼承和提升等議題進行了探討。
《文化審美研究的海派情懷》,是沈鴻鑫研究員繼《海派戲劇研究的時代印記》(2014)、《海派曲藝研究的歷史帆影》(2015)后,關于海派藝術文化研究的一部新作,也是他關于海派文化藝術研究的收官之作。三部大作,如山呼海涌,蔚然大觀,構成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至今海派藝術發展的生動畫卷,我們從中不難看到海派文化鷹擊長空的雄姿,也不難聽到它低徊曲折的嘆息。這是一個當代文化忠實觀察者深刻思考的筆記,積淀了他五十年如一日思考的過程和痕跡。
沈鴻鑫是當前活躍在文藝評論一線、對上海文藝創作起著重要作用的文藝評論家,也是著作等身的海派研究的學問家。他的學問是以五十年的時間、生命熬出來的,有著它獨特的吸引人的生命光彩。學問有不同的路徑,沈鴻鑫治學除了他自己概括的特點以外,在我看來,還有一些過人或可資借鑒之處,特別是在方法論上。很多年來,我們總是用簡單粗糙的、非此即彼的一點論排斥治學對立要素綜合的可能性。沈鴻鑫是個兩點論者,沒有那種極端化和片面化的取向。
一是海派文藝實踐和書齋學院的結合。從1963年開始,先后在上海市文化局劇目工作室、創作評論組、藝術研究所工作,從未離開過藝術創作、藝術生產。他的海派藝術文化研究始終關注上海文藝創作鮮活的行進過程。他的海派藝術文化研究很少漫無目的、空對空的純粹書生議論。所有的研究材料,寫作的靈感都來源于上海五十年生動鮮活的文藝實踐。他直接參與了許多重要的文藝實踐活動,目睹了一部部戲劇作品誕生的全過程,有機會直接接觸當時的許多大藝術家。他研究現代京劇,《海港》《紅燈記》就特別地“貼肉”,用今天的話來說,非常接地氣。而且因為有過參與,有許多大家不知道或知之甚少的彌足珍貴的材料,對于藝術創作非常有啟發,對我們這些后來者非常“管用”。由此,他的研究幾乎就勾勒了五十余年海派藝術文化的脈絡和場景,而且充滿了一般書齋學問難得的“在場感”。這也是他們那代中國學人共有的學術品質,很難用簡單的價值評判來說其好和壞。事實上,他們也為此付出了許多沉重的代價。但這種治學之道,容易流于膚淺和粗鄙,時過境遷。沈鴻鑫的文章沒有落入這種“活”學問常有的陷阱,在于它仍然具有書齋和學院的基本品格和質地。他始終用在學院熏陶出來學術性、嚴肅地對待研究對象,避免人云亦云的大路貨。特別是《中國京劇史》《京劇文化詞典》《中國戲曲志·上海卷》等許多重大項目的負責和主撰,使他的研究和寫作,帶有不妄言、不虛言、扎實嚴謹的學院氣息。同時,他的文藝評論有扎實的文藝理論和美學功底。本書開卷的《藝術審美三題》等四篇宏文可見一斑。這些特點,使他的研究,哪怕一般的作品評論很少會隨著時代變化而過時,甚至有獨立見地的對于具體時代的超越。為學不作媚時語,譬如他對何為散文《第二次考試》的評論。在1959年已經開始的大批判的文化氛圍中,堅持獨立看法,對何為這篇帶著與當時大氣氛不太吻合的有點溫情化的散文《第二次考試》作出了堅定的肯定性評價。
二是點面博約兼行。做研究寫評論有的專精,有的寬泛,各有各的路徑,很難說對錯好壞。做得好,皆好;做不好,皆不好。沈鴻鑫則兼而有之。他有自己精深鉆研過的學問“點”。京劇方面,他對京劇大師周信芳的生平和藝術下過大工夫,對一代大師周信芳了如指掌。他的《周信芳傳》《周信芳評傳》第一次從藝術人生和理論評價兩方面勾畫了周信芳的完整形象,是周信芳研究的入門書和必讀書。越劇方面,他專注過呂瑞英的唱腔藝術和周寶才的伴奏藝術。呂瑞英早年師從袁(雪芬)派,而后自成呂派。但很少有對呂派的研究,更遑論其唱腔。周寶才是越劇著名琴師,他先后和袁雪芬、范瑞娟創造了越劇尺調腔和弦下腔,極大地豐富了越劇唱腔的表現力,對于袁派唱腔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前輩劉厚生先生也對沈鴻鑫的這些關于戲曲音樂的評論給予了很高評價。戲曲和其他藝術門類的區分,很大程度在于其聲腔和音樂的鮮明特色,而這恰恰是我們文藝評論的短板。因為它既需要一般音樂的知識,又需要戲曲音樂的知識。但它是戲曲評論的一個極其重要的“點”。正是這些點上的極其深入的研究,使沈鴻鑫的許多宏觀的面上的戲曲研究、文化評論,基礎扎實,不虛妄,不空洞。同時,他視野開闊,由點及面。從周信芳出發,走向京劇,由京劇旁及昆曲、由評彈旁及曲藝,然后巡弋于各個戲劇門類,擴展到從古希臘悲劇到荒誕派戲劇的外國戲劇,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提出了許多對于創作極富啟迪的看法,方向明確,路徑清晰。在這本《文化審美研究的海派情懷》里,我們可以充分領略沈鴻鑫的開闊的文化視野和廣泛的文藝興趣。事涉文化,書畫、園林、戲文、樂舞,還有名人軼事、風俗人情,甚至花鳥蟲草,無所不談,有深有淺,言必有中且有趣,顯示了作者的博學多才。一篇《周瘦鵑與花鳥蟲草》就足以讓我們領略沈鴻鑫知識面的開闊。這本文集使我想起了當年廣東作家秦牧的《藝海拾貝》。陸游有“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有“點”可以精深,有“面”方能搏大。
三是思考與文采并重。評論想寫得深刻、有思想,往往難免干澀,要文采盎然有時就不免華而不實。孔夫子就有過質勝文還是文勝質的質文兩難的感慨。故,雖然大家都知道“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但是一下筆還是常常顧此失彼。沈鴻鑫努力追慕思想和文采兼備“文質彬彬”的寫作境界,是他們那代學人中的佼佼者。文集中《談園林》一輯的篇章特別有代表性。讀其文,如入蘇州園林,文章布局講究,林木扶疏,曲徑通幽,其間又不斷有自己對蘇州園林的獨到心得體會,也可以看到他對梓翁(陳從周)先生《說園》學習和理解。文章不是無情物,我很喜歡文集中那些與蘇州有關的文字。這些文章雖然有學理,但看似行云流水的淡淡行文中有著一股拂不去的濃濃情思。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蘇州是他的故鄉,他有明顯的“蘇州情結”,蘇州一直使他魂牽夢繞。他的摯愛、記憶、懷念、鄉愁,時不時會從筆端流淌出來。
書名《文化審美研究的海派情懷》,我非常看重這“情懷”二字。思考和文采,其實都是建立在情懷基礎上的。一個人,以近乎一生的力量去從事一門其實是有點枯燥的事業——我想完全沒有必要去否認,寫作是孤獨而多少有點枯燥的事——能堅持下來,而且這又是一個那么變化萬端的時代,就能讓文字閃出生命的光澤來,刻上歲月流過的印記。這就是文化的情懷,文化研究的情懷,他的海派文藝研究是有情懷溫度的研究。
他的三部大作都帶著“海派”的字樣。說到海派文化,它在中國文化的版圖上是一個孤獨的奇觀,是中國文化大地上踽踽的獨行者。它的主要遺傳因子不是來自單一的中國傳統的古典文化,而是在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被迫開放后的復合型、雜交型的文化。中英條約屈辱地讓中國五口通商,但我們發現,五座城市因為地理位置的不同,在同一起跑線上,上海逐漸地脫穎而出,形成了各方面完全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個性特點,就有了現代國際大都市的氣象。它很熱鬧,穿行在繁華都市的十里洋場,但它骨子里很孤獨,因為它很有點與眾不同。它和完全在傳統農耕文化中生長出來的大部分的中國城市文化不同,它是東風、西風界面之間的“鋒面雨”,不少傳統的文化在這里發生了變異。它摩登、時尚,商業化、市民氣,有相當的預見性、引領性和前瞻眼光。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海派曾被人詬病,有惡性海派對海派名聲的敗壞,也有人們對它的先行和敏感的不理解。它的學術、學問也是這樣,與時代文化前沿的變化很敏感,未必都那么深刻厚重,但一定有著或隱或現的時代氣息。即使做的是古人先人的學問,有時也不免有海派文化思考的影響。
我想,沈鴻鑫應該是一位積極有為的海派學者,他做出了一個海派學者的學問氣象。他說,這是他五十多年來從事文藝研究和寫作成果“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他同時又表示,收官不等于結束,而應該是新的出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作為曾經的同仁,我樂于見到他志在千里、不斷前行的不老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