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南山
第十一屆中國藝術節不久前在西安落下帷幕。陜西省入選本屆藝術節地方戲評選的劇目是西安秦腔劇院有限責任公司的秦腔《易俗社》,這出戲演出之后,觀眾中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有人說這戲很好,也有人說這戲很爛。我認為,秦腔《易俗社》本質上并不是爛戲,而是一部被做壞了的戲。易俗社在中國近代戲劇史上輝煌的歷史,值得大書特書,它的事跡足可供后人膜拜學習。一段承載著厚重文化記憶的歷史,一個藝術史上具有標桿意義的劇社,一群愛藝如命勇于擔當的伶人,將他們融入到一出戲中,是否就是一出好戲?不然。秦腔《易俗社》就是懷揣了太多企圖而被做壞的一出戲。
真實歷史與虛構劇情的雜糅
秦腔《易俗社》試圖盡可能地宣傳易俗社的歷史和功績。這出戲用多媒體投影的方式將“易俗社”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一一展現出來,使得該劇多少具備了文獻的價值。但戲劇畢竟不是歷史文獻,劇中場與場之間的影像資料和解說雖然介紹了特定時期的歷史背景和易俗社取得的成就,但在一出劇情緊湊的戲中,歷史影像的橫空出世,難免會打斷情節發展的連續性。在這里,真實的歷史和虛構的劇情糾纏不清,當我們沉浸在劇情中為人物命運扼腕嘆息時,一段真實的歷史突然出現在面前,通過影像告之觀眾易俗社的輝煌壯麗。當我們從劇情中走出開始遙想歷史,感慨先輩的光輝業績來之不易時,舞臺上卻轉而開始演繹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將我們活生生又拉進劇情中。
歷史文獻與劇情演繹有著明顯的斷裂。第五場《登臺》開場前,舞臺上用多媒體投影展示了1932年易俗社首位創始人李桐軒先生過世,及兩年后孫仁玉先生病逝的紀錄片片段,配合劇中關震易以解說人的身份進行充滿悲情的講述,令人動容。然而,燈光一暗一明之間,舞臺上已切換到1936年易俗社受楊虎城將軍之托為國民黨中央大員和士兵演戲的場景,意圖突出易俗社不經意間參與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為抗日民族戰爭做出的特殊貢獻。但這場戲在藝術上的目的是表現林夢蕓登臺救場的高超技藝,與之前的多媒體影像毫無關系,甚至連背景和照應都談不上。歷史在這里就是創作者夾帶的私貨,突兀且蹩腳。
創作者的意圖無非是想彰顯易俗社的輝煌歷史,將一個真實的易俗社展示給觀眾。但遺憾的是,《百年易俗》的電視專題片已珠玉在前,我們不需要在劇場中觀看一個并不完整的專題紀錄片。
如果說,多媒體影像只是用來交代故事發展的背景,這就更加累贅和業余了。戲曲舞臺,一句臺詞就可以交代百年光陰流轉,千百里空間轉換,何需動用一段影像資料?再不濟,我們也可以通過簡單字幕了解本場情節的時空變化。《易俗社》承載了過于厚重的歷史包袱,明顯感到它的吃力。
線索的紛繁與人物的碎片化
然而,即使是塑造人物,《易俗社》也表現得極其糾結。它不甘心只表現一個人物,而是要塑造群像,乃至眾生像。很顯然,第一場《護社》是要表現當紅武生關震易斷腿護社的擔當之義,關震易用一條腿換來易俗社的安寧。從此之后,這個人物就成了劇中的敘述人,一個解說員,他的故事就此結束了。而第二場《拜師》又突出表現名旦劉天俗愛戲如命的執著精神,劉天俗積勞成疾,命殞戲中。從此,這一能代表易俗社伶人精神的重要人物,在劇中也結束了戲份,只在林夢蕓腦海中再次出現。第三場《創排》及第六場《堅守》又著重塑造了社長高玉軒文人的擔當和堅守。第四、五場則集中表現了林夢蕓對演戲的執著和所展現的杰出才華。
劇中文人代表高玉軒,伶人代表關震易和劉天俗,戲迷林夢蕓究竟哪個能代表易俗社的精神?關震易斷腿,劉天俗殞命,高玉軒堅守,林夢蕓追夢,場場有戲,個個感人。他們就像散金碎玉灑落一地,沒有一條主線可以將之貫穿,最終導致該劇支離破碎,雖片段精彩,但全劇失魂。
沒有核心人物和主要事件,戲劇就缺少靈魂和內驅力。塑造人物必須借助人物的行動,而促使人物采取行動得有情節的推動。為了保持戲劇的完整性,情節必然要遵循整一性,情節的整一首先是結構上的統一。一出好戲從大幕拉開到幕落,應是前后一體。秦腔《易俗社》意圖塑造關震易、劉天俗和高玉軒等多位人物,但從戲劇結構上來看,這出戲重點還是落在林夢蕓身上。一般而言,戲落幕的地方應是全劇戛然而止的高潮之后。該劇幕落在林夢蕓被易俗社正式接納,成為易俗社第一位女演員這個情節點。毫無疑問,最后一場《圓夢》圓的一定是林夢蕓成為易俗社正式演員的夢,至于易俗社被政府接管,受到高層接見只是歷史背景。
寫史與寫人相糾纏,文人骨氣與伶人精神相糾纏,秦腔《易俗社》無法有效提煉靈魂人物和劇社的精神。我們從第七場《圓夢》倒逼情節線,前六場應是集中展現林夢蕓從一個戲劇愛好者到成為易俗社一員而經歷的種種艱辛與考驗,最后,通過自己的努力和表演的才華最終獲得認可,這樣的情節,雖沒有特別之處,但也自然順暢。在秦腔《易俗社》中,林夢蕓的情節線和展現易俗社精神的其他人物糾纏在一起,導致每一個人物都呈碎片化,最終形成該劇主題糾纏不清的特征。演員夢難圓的原因就在于《易俗社章程》的限制和以高玉軒為代表的元老們的保守固執。林夢蕓是劇中戲最多的一個角色,劉天俗在臨死時向高玉軒強力推薦她加入易俗社。在劉天俗眼里,“夢蕓是沙漠中一清泉”,他哀嚎懇求高玉軒,“有她能鑄我的魂”,“有她能頂我的天”。這樣好的戲種戲苗,劉天俗十分愛惜,臨死之際將衣缽傳給她。但高玉軒卻斷然拒絕了林夢蕓加入易俗社的請求。這一段情節設計令人費解。如果要塑造一群易俗社文人和伶人“輔助教育,啟迪民智,移風易俗”的追求,那就不應該讓高玉軒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林夢蕓。畢竟不讓女人登臺演戲,并不符合現代文明。該劇選擇一個愛戲癡戲又善于演戲的女子因為受到易俗社演出的感召,一心想要加入易俗社而終于圓夢的故事,不僅不能彰顯易俗社的精神,恰恰相反,反而將易俗社打造成一個傳統保守的劇社團體。以社長高玉軒為代表的文人團體,固執己見,難以溝通,刻板偏執,死活不讓一位優秀的女演員加入易俗社,試問,這是一件值得宣揚的豐功偉績嗎?易俗社歷史上,那么多杰出人物感人事跡,創作者偏偏虛構了這么一出,實在令人費解。
當然,劇中為了塑造高玉軒的正面形象,在林夢蕓成功登臺救場之后,高玉軒決定留下她做見習演員,并大義凜然地說:“不管有什么非議,由我玉軒一人承擔。”一改之前固執的形象,高玉軒頓時轉變為一個開明之士。然而,問題依然存在,當時是1936年,高玉軒所說的要等社監會開會通過才正式讓林夢蕓轉正,這一拖就到了1949年后,這中間十余年易俗社是沒有開過社監會還是社監會開會不通過呢?前者讓人感覺易俗社的管理層極其松散,后者則更令人覺得易俗社是個并不開明的劇社,一定要等到新政府成立之后,才能讓林夢蕓轉正,對于一個虛構的人物和故事來說,這樣的處理是否太過迎合政治正確性而忽視了劇情本身的內在邏輯?
奇怪的是,歷史上的易俗社既然是以男性為主,為什么表現易俗社歷史和精神的戲,卻要虛構一個女人的夢?沒有女人的戲固然未必好看,但不是說沒有女人就一定成不了戲。事實上,易俗社確實很長時間沒有女人參與,要在一群男人中寫出戲來,真的比虛構一個女人的戲要難很多嗎?
既然要寫女人,為什么又不能好好地將一個女人的戲寫足?偏偏又將女主人公夾雜在一群男性角色中,時而點綴時而渲染呢?從這出戲塑造人物的糾纏中,我隱約感到,在創作者的背后有一個女人和多個男人在博弈、在較量,因而使得這出戲懷揣了太多企圖。戲中的糾結是一場創作者博弈的結果。秦腔《易俗社》不是一臺完美的舞臺作品,舞臺之外復雜力量的干涉,太多的企圖,難免會將好題材做成一出壞戲。要知道,偉大的藝術作品一定是純粹的個人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