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了背叛的能量

石頁

聽說我從國家機關辭職，進創業公司工作，很多人已經腦補出了一個受夠了機關的爾虞我詐和人性的壓迫，終于“去他媽了”的畫面。不過，我的內心經歷的不是這樣的歷程。

六七年前，名校碩士畢業的我，進入到京城直屬機關的綜合處室工作。相比于企業，體制內的生活其實更溫暖、更有人情味。道理也很簡單，在體制內，一來工資是國家開的，直屬領導不掌握你的薪水、不決定你的去留甚至升遷，所以很多領導一邊要樹立威信，一邊要哄著下屬干活。二來你和同事之間是沒什么競爭關系的，你剛入系統，轉正一年、副科三年、正科三年，才涉及到晉升的機會，比你先來的同事自然會比你早晉升，你也威脅不到他的地位。再者機關里有很多人要么家境優渥，要么安貧樂道，都是“不求進步”的，所以為人也一團和氣。三來大家也都沒有什么KPI考核的，績效怎么樣不和工資掛鉤，活能干多少就干多少，沒有什么太多的壓力，自然也沒有太多的摩擦。在這種情況下，大家何苦為難對方？

舉幾個例子吧，比如在電梯里，不管有沒有領導，大家都一定謙讓著讓對方先走。有人結婚，一定是大家一起喝一頓，彼此也會隨份子。生孩子，處室的內勤會用工會的錢，買上一堆禮物，約上幾個同事，早點下班前去看望。而很多大城市的企業，結婚了、生孩子了只是發個喜糖，甚至隱婚、隱育的也大有人在。機關里似乎更多地保留了那種“單位人”的社會關系生態，同事也構成了重要的交往圈。雖然機關里也有種種折磨人的事情，比如有自許“官大一級壓死人”的領導，有“我熬了那么多年你憑什么和我一樣”的同事，但總的來說，折磨人的并不是人際關系，而是一眼望到頭的前路。

80年代獨生子女，出生在三線城市，父母擁有穩定工作，有了這幾個標簽，其實不難想象，不出意外的話，你的爸媽只要你學習好就行了，尤其當你是個女孩。我的少女時代，一直在奔著“考一個好大學”這個至高無上的目標努力。高考完了，我卻發現，選什么專業、以后干什么我幾乎沒有想過。在10年之后的我看來，這是一件近乎荒唐的事情，基本上和上一輩人“為了進工廠放棄上大學”一樣荒唐。現在已為人母的我，沒有辦法去批判自己的父母所給我的教育，或者說是“洗腦”，畢竟那是他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時代，誰也跳不脫。但在對待我女兒的問題上，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去保護她天生的興趣和天賦，給她提供發現更多可能性的機會。

因為在我身上，人格的獨立猶如在黑暗中的探索，從20歲到30歲，用了整整10年。剛上大學的時候，發現大學校園生活并不如少女時代想象的那么完美，那個“至高無上”的目標一下子沒有了，感覺到莫名的空虛。當時，我把無力感歸為自己所學的專業毫無實用性，想過換專業，想過讀研的時候轉專業，卻并未發現問題的實質——自己沒有發現并發展自己的興趣的能力，什么都無法熱愛。我只有繼續好好學習和考試。GPA第一，保送讀研，維系著我的自我認同。

到畢業的時候，一個有戶口的工作就是我的追求，公務員正熱，一個公務員的工作，足夠讓父母體面，讓自己安定，讓許多人羨慕。我身邊朋友的選擇，也多半如此。少數那幾個追求自己想要的工作而放棄戶口的同學，在當時的我看來，是不明智的。在多年之后，我才意識到，彼時的我，還不具備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的能量，還不具備為了這些東西而放棄另外一樣東西的自信，或者說，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初入機關，我拿著每月1700塊的工資，租住在1400一間的單間里，靠我媽救濟生活。機關里有些同事會勸我：你一個小姑娘學歷好、年輕又機靈，干嗎在這里“磨”著啊，這里的人都是養老的。更多的同事則是勸我，趕緊結婚生孩子吧，趁年輕，女人這一輩子不就是這樣的嗎。

我發現周圍的很多人，在30歲的時候都遭遇了各種各樣的心理危機，我也是。懷孕的時候我還不到28歲，等給孩子斷了奶，我猛然發現自己已經30了！站在30歲，我看著60歲的自己，一個女處長，或者調研員，情況好的話，經常鍛煉還沒發福，穿著深色的一步裙，坐在辦公室給下屬改改材料……當我女兒回看我的人生，會如何看待我？在她長大的日子里，我能給她什么視角的建議？有人說，機關里混，如果能混出“老干部”的心態，就會過得非常舒服。確實也有很多身邊的年輕人，有每天幾萬步追求養生的，有每天練書法修養心性的，還有每天大量看書教育孩子的，我其實有時候也挺羨慕的，但問題是，臣妾貌似做不到啊。其實大部分的年輕人都做不到，因為大部分我們是不快樂的——努力卻看不到回報，沒有獲得自我認同的依據。

工作的6年間，我享受單位的優惠買了首套房，和老公共同買了車和第二套房，雖然家庭收入的主力不是我，雖然貸款還有一大堆。但我突然發現，當我有了孩子之后，我并不覺得“這輩子為了孩子就夠了”；在完成了一切規定動作之后，我已經擁有了更多的自信和自由。我已經不是那個需要落戶安定的我，我為什么不去做點我想做的事？我希望我的女兒成為什么樣的人，不如我自己先成為這樣的人吧！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觸到了一個從國企高管位置辭職的創業者，于是我來到了現在這家創業公司，管線上運營和PR。跳出舒適區，來到一個全新的領域，對于一個找到自我都要花10年的我，一個內心不夠強大的我，必然會伴隨恐慌。誠然，這快一年來我以很高的頻率彷徨糾結和自我懷疑，但也以很高的頻率獲得新的感知。一旦恐慌過去了，下一次就更強大一點。我不知道這是否稱得上成長。都知道創業公司九死一生，很可能我們公司有一天就黃了。但如果加入第一家公司就做成了，那運氣也未免太好了吧。

對于我的這個決定，父母沒有反對，說“現在時代變了，你自己決定吧”。但我媽總是忍不住念叨，來這公司沒食堂了吧，沒醫務室了吧，沒班車了吧，我知道她經常擔心我以后吃不上飯，但我能夠對我自己負責，這就行了。有的人好像注定活得很累，不停地想要追求意義，說白了，就是很作。但趁我還沒作死，就讓我繼續作吧！

感謝機關這6年，讓我積攢的，能變得更強大的能量。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