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白馬鎮老宣傳委員走了。因生病醫治無效,大好年歲消逝,離退休還有五年。說是“老委員”,其實是“原委員”的意思。老宣傳委員這一走,一了百了萬事皆休,新上任的宣傳委員支卻壓力大增,麻煩來了。因為有人敢公然對新任宣傳委員叫板。
新任宣傳委員叫白武。罵白武的叫白雪飄,是白馬鎮文聯常務副主席。白武分管白馬鎮宣傳思想文化系統,管理四個部門單位:宣傳辦、文明辦,文聯、文體服務中心(文化站),兼任鎮文聯主席。白武是白雪飄的頂頭上司,白雪飄是白武的直接下屬。即便白雪飄主持文聯工作,但文聯公章握在白武手里,文件簽署還得白武落筆才能生效。
膽敢公然叫板領導,不僅是在官場,即便社會之上,也是極為不妥。雖然文聯和文體服務中心都屬事業編制,畢竟都是端的公家飯碗。用當地老百姓話說,除非吃了豹子膽,或者不想混了。但白雪飄不僅沒吃豹子膽,而且還非要混得有模有樣。這中間,就有故事。
白馬鎮是個小鎮。戶籍人口區區六萬,加上外來人口不過十萬,但歷史悠久、文化繁榮,尤以具有鮮明特色的當地說唱藝術極其發達。沿白馬河兩岸分布的七個村莊頗具詩藝特點,分別以馬為本、以色為別,取名赤馬一村、橙馬二村、黃馬三村、綠馬四村、青馬五村、藍馬六村、紫馬七村,并且在村頭矗立各自顏色的奔馬雕塑作為象征。每條村都有一個聚焦至少數十名說唱藝術人士組成的文藝團體,其中又以赤馬一村曲藝社最為壯大,隊伍鼎盛時會員超過二百人。白馬鎮不僅成為省市縣文藝團體人才輸送基地、早就躋身全國文化強鎮之列,遐邇聞名的說唱藝術事業還成為當地豐富的旅游資源。每年十月舉行的“白馬鎮(十村)曲藝大巡演”,經政府包裝加推當地流傳已久的風味美食,吸引紛至沓來的游客超過十萬人次。
白武原是鎮宣傳辦主任,就任宣傳委員初期已感壓力重重。老宣傳委員在任時身體雖然不好,但工作成績斐然,組建了以七村曲藝社為主、部分書畫社為副的白馬鎮文聯,并且推動文聯成為全縣唯一帶編的鎮級人民團體。慧眼識寶的老宣傳委員還才惜才,招入白雪飄等三位民間出色藝術人士,幫助他們爭取到文聯編制。說唱藝術是白馬鎮的重點文化事業,鎮文聯是團結聯絡七個村級曲藝社的橋梁紐帶,管不好文聯,有可能砸了白馬鎮的文化旅游品牌。白武知道這個份量多重,心里也明白,無論事業還是感情的天平,白雪飄等人的魂還停留在老宣傳委員那里。更讓白武心怯的是,體育教師出身的自己,對說唱藝術一竅不通!思想宣傳文化工作是意識形態,父母又給取自己了個“武”名,這不更讓人家鬧笑話嘛!你看白雪飄,名字藝術,人也藝術,白發長須,衣袂飄飄,白馬鎮的群眾認可他是大師呢!
白武記得,白雪飄叫板,是自己上任不久,在赤馬一村曲藝社調研時發生的故事。當時,白雪飄提出該社應該在哪些方面加以改進,鎮里應該補助多少錢。白武聽了,不太樂意。
五十五歲的白雪飄說,老委員覺得這樣改,很好!
四十剛過的白武說,我是從黨委角度看,不好!
白雪飄偏偏不服:我們跟老委員玩說唱時,你還是學生娃在讀書呢!
白武當即提高聲音,“現在我是宣傳委員”,就差沒講“現在我說了算”。
場面立時尷尬。白武有些后悔不該擺出官腔時,白雪飄已經拂袖而去。次日,全鎮召開本年度“白馬鎮(十村)曲藝巡演籌備工作會議”。按照往年慣例,大會繼續推選鎮委書記、鎮長為總指揮,宣傳委員為常務副總指揮、兼負責具體工作的籌備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文聯常務副主席為辦公室副主任。讓白武惱火的是,文聯作為骨干單位,白雪飄竟然告病請假。
時值七月末,白馬河流水平緩清澈通透,看似平靜的七村已經風起云勇,各個曲藝社開始備訓參演事宜。離巡演只有短短兩月,關鍵的人物卻在關鍵時刻消失,這不制造難題嗎?會后,白武給白雪飄打電話,連打三次沒通,只收到條短信:臥病在床,無力說話。白武氣得跺腳罵娘,會點本事就上天?但人家現在就上了天,白武又能把他怎樣!回到家里,老婆見白武唉聲嘆氣,問怎么回事。嘴角冒泡的白武如實說了,白雪飄太有個性,簡直是頭牛。
老婆說,這就是你的不對,新官上任年紀輕資歷又淺不說,白雪飄是專業人士,大師們看重尊嚴,有點個性正常,人家中央領導對專業人士都很尊重,你小小鄉鎮干部牛個啥?
白武息下怒火,想想還真是這個道理。就問老婆有什么意見。
老婆說,平常我倆吵架,你有理也不和我爭,還夸我聰明,最后不就沒事了嗎?老婆說完,笑得花枝亂顫。白武突然明白,心里就有了主意。
此后不久,縣文化局、武裝部聯合下發通知,要舉辦“八﹒一慰問軍屬文藝演出”活動,其中有省著名曲藝表演家白一風的節目。白一風是白馬鎮走出去的藝術前輩,德高望重,成就非凡,也是白雪飄的好友。白武安排人轉發通知時,囑咐一定要給白雪飄留張票。果然,待到八月一日,白雪飄的病也好了,跟隨著白馬鎮的軍屬們一起赴縣觀看演出。
當晚演出大獲成功。領導上臺接見演員之后,白雪飄去到后臺會見老友,祝賀的大話剛一說完,白一風呵呵大笑:你也不簡單啊,帶出的徒弟不但成了宣傳文化線領導,還很講情面,今晚非要請我們出去喝杯茶呢!“喝茶”是種禮儀俗說,指去清靜的飯館或茶室簡單吃些東西,既不奢侈浪費,又顯清新雅致,成為當地文人雅士敘舊交談的主要方式。白雪飄雖說比不上白一風名氣,但在省內曲藝界也有些知名度,拿過不少省級曲藝大獎,也確實帶出不少說唱藝術方面的高徒。白雪飄問“我哪個徒弟”,被白一風拉到一輛黑色車旁。
一個年輕男子從車里鉆出,熟悉的面孔堆滿笑容,說,兩位老師好!
白雪飄定睛看時,立馬傻眼:這不是白武嗎,他怎么突然冒了出來?
這當口,縣文化局長、武裝部長過來送行??蜌獾卣泻魞晌凰囆g大師之后,文化局長對白武說,白委員,既然你要和兩位老師敘舊,那我們就奉不陪啰!武裝部長跟著說,是啊,我們還有重要任務。文化局長又矮又肥,形似一只蹣跚而行的烏龜。武裝部長又高又瘦,形似一根營養不良的竹子。他們并列站在一起非?;?,更象特意搞笑組合的說唱藝人。
白武沖兩位領導道了謝,拉開車門,躬身對白雪邀請:老師,請您陪一風老師上車吧!
夜風徐徐吹來,將白發長須的白雪飄和氣宇軒昂的白一風送入車內。白雪飄落座后,取紙捂眼,低聲說,有顆沙子落進眼里。伸手揩時,眼里濕濕的有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