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謙
五里的路程,他歇歇停停,坐在田壟上,望著村子里僅剩的幾座磚瓦房,不愿起身。身旁飛馳的汽車一次次揚起塵土,夕陽的余暉漸漸沒了蹤跡。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那張城鎮改造圖已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圖紙中布滿了密麻的紅點標記,可他一眼就可以找到曾經屬于他,未來卻不知會屬于誰的那一個紅點,簡單的標記似乎就否定了他半生的博弈,否定了他半生的理想。
面對現實的人們總會有不同的想法,哪怕是那些一同在村中出生、泥土中玩耍長大的伙伴。就是他們,在最熟悉的臉龐上卻看到了最陌生的表情;隱藏著笑意的眉眼,流露出就此翻身的自豪感;幾張念念不停的嘴,好像在計算著老房子此時的價值……。
身軀瘦削的他被擠在人群中央,擁擠的人群并沒有讓他喘不過氣來,反而是四周焦慮的空氣讓他格外難受,在現實的無情冷面中他努力與各種情緒進行博弈,為什么尋找一個理想和現實的平衡點會如此之難。
他一聲不吭地往回走。或走走停停,或坐在田壟上微仰起頭,望向那熟悉的方向,看著自家的紅瓦煙囪,怔怔地。他只是在為另一個人的理想而憂愁,一個剛剛實現就要破滅的理想。
幾十年前的一個冬天,他出生在這個村子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房子里,那年冬天冷得出奇,父親將襁褓中的他放在了家中唯一有暖氣的屋子里。從小到大,總聽父親說想建全村最風光的房子,為了家庭的臉面,也為了表達對祖輩的尊敬。但現實中的家,只是一個兩層小樓,沒有院墻,沒有魚塘,鄉親們不愿串門,小樓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父親永遠一個人,融不進村子里的生活,便守著內心小小的夢想,與土地交心。
幾十年了,那棟斑駁的小樓變得越發破舊,但父親的夢想卻越發清晰。村子里建起了許多小洋房,而角落里的那棟小樓成了鄉親們俯瞰時的一個小黑點,被放在了人們心中最卑微的位置。父親走路時的腰彎得越來越低,但夢想一天比一天堅定。他多少次躲在窗戶后,看見父親仰著頭,滿臉幸福地想象著自家洋房;多少次聽父親手舞足蹈地向鄉親們介紹著對新房子的設想;又多少次望見父親在放下想象后,在田間揮汗如雨,皮膚變的和土地一個顏色。鄉親們總笑罵父親的癡,但他心里明白,建房是父親一輩子的心愿,哪怕早已被現實拋棄,也泯滅不了父親為之一搏的信念。
現實從不做輕易的讓步。三畝農田難以支撐起鋼筋鐵皮搭成的樓房。直到父親累倒在農田里,家里只勉強建起了一面院墻。
父親用一生建起了一面院墻,那是村子里最精致的。就是這面院墻一直告訴著他:理想與現實的博弈中,或許一生都在做無謂的抵抗,但只要時刻堅定,總有那么一刻,理想會成為贏家。
他學著記憶里父親的樣子,微仰著頭,向著天空,想象著自家新房子的樣子。
深吸一口氣,卷起袖子。
他一邊鏟沙,一邊喃喃:“房子,還是要蓋的。”
任憑疾風呼嘯般,院中的老銀杏樹深扎在泥土中,屹立不倒。
改造的日子一天天地近了,鄉親們紛紛收拾行李,離開了世代生活的土地。只有他,依舊守著農田和小樓,堅持著這個現時有些荒誕的夢想。小樓在他的手上一天天地拔高,仿佛踮起腳想碰觸天空的孩子。院子的四面院墻牢固精致,大廳換上了锃亮的玻璃窗戶,迎來了更加燦爛的陽光,白墻紅瓦相互掩映,他對著房子笑,房子也對著他笑......。
“那后來呢,房子還是被拆掉了吧。”我靜靜地聽完了大伯的故事,忍不住問道。
大伯平靜地回憶著那段時光:是啊,不久就被推土機推翻了。但我一直念著那段帶著理想博弈的日子,它讓我覺得無論在哪兒,都有家可回......
說話間,依然習慣性地微仰起頭,望著那個熟悉的方向。
夢想的實現和遺憾就在一個信念之間,結果可能無法左右,但夢想實現的過程是在我們自己手中。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通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