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濤/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法學系碩士研究生
教育法集中體現法律之藝術性
張忠濤/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法學系碩士研究生

1612年11月10日,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以“法律以理性為本,朕和其他人與法官一樣有理性”為由要親自當一回法官,大法官柯克反駁道:“法律是一門藝術,它需要經過長期的學習和實踐才能掌握,在未達到這一水平前,任何人都不能從事案件的審判工作。”柯克這句話之有名,不僅在于反駁國王之勇氣,更在于他一語道破法律的真諦:藝術性。
法律是一門科學,也是一門藝術。如果沒有藝術,法律就陷入機械性法律。集中體現法律之科學性的,是刑法和民法,它們有著十分嚴密的理論大廈,任何一塊建筑材料的瑕疵,都可能導致整座大廈轟然崩塌。而集中體現法律之藝術性的,是教育法。因為,教育是一片神奇的領域,這里不僅有“傳道授業解惑”,更有“點化生命”。
教育法的藝術性,來自于教育的藝術性。有人說,教育是一門慢的藝術。有人說,教育是一門遺憾的藝術。有人說,教育是一門止于至愛的藝術。教育的藝術性,體現在三個方面:自然性、情感性和創造性。類似于文藝創作,文藝工作者們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渾然天成,而非雕琢之作;希望自己的作品充滿情感,而非呆板無趣;希望自己的作品具有原創性,而非左搬右抄。
教育原本很自然。自然性,是指在自然環境中自然變化所引起的自然行為。中小學生正處于成長的黃金期,其成長過程即有一定自然性。教育法要尊重學生成長規律,注意保護而不是破壞這種自然性。
根據《侵權責任法》第38條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在校期間受到人身損害的,由學校承擔過錯推定責任。過錯推定責任,應用于醫療機構、動物園等其他方面,沒有問題,但若適用于以學校為代表的教育機構,就值得商榷了。這一立法的初衷,本是為了保護處于相對弱勢的中小學生,但在教育實踐中,卻可能產生背道而馳的效果。一些學校把能不舉辦的學生活動盡量縮減,為了“釜底抽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甚至直接禁止學生在校園內追逐打鬧,“一經發現,則如何如何”。這種行為,令人莞爾一笑的同時是心中的劇痛。不追逐打鬧,每天老老實實在教室里坐著,那還叫孩子嗎?這種行徑,無異于把天使的翅膀折斷,把花朵鎖進陰暗的籠子。在備受指責之中,基層學校管理者們也深表無奈:我們也不想這樣,可是,萬一孩子在學校出了什么事,誰負責?
教育領域的法律問題,比起其他領域,操作起來更加棘手。一是因為隨著經濟社會發展,廣大人民群眾對教育的關注度不斷提高。一個問題,關系到法律、教育、社會三個維度,牽動著萬千家庭的神經。二是因為教育本身有其獨特的規律和方法論。在一般人的直觀印象里,法律是“懲罰人的”,教育是“培養人的”,看起來格格不入。如果只為維護法律規律而破壞了教育規律,于依法治教而言,得不償失。
教育法的良法標準有其特殊性。因此,有必要加快專門適用于校園的《校園安全法》的立法進程,而不是只能求助于在法律領域是內行、在教育領域卻可能是外行的《侵權責任法》。法學與教育學都各自有其規律,如何平衡這兩種規律,是教育法的重要著眼點。在這一層面上,可以將教育法理解為一種教育學與法學“相親相愛”又“相廝相殺”的藝術。
近年來,校園凌虐案件屢屢發生,不勝枚舉,每一次躍上報端,都是對人們感官心理的一次挑戰。校園欺凌的實施主體是多方面的,包括校長、教師、學校后勤人員、在校學生、校外人員(但發生在校園內)等,其中以學生之間的欺凌尤為典型。
實踐中,校園欺凌案件的處理多有問題。一方面,校方為了顧及學校聲譽,首先對此類事情“瞞而不報”;即便報了上去,教育行政管理部門也往往“無暇搭理”。一些家長迫于無奈,便率一眾親友找校方“討說法”,得到的,或者是“好言相勸”,或者是“威逼利誘”。另一方面,部分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學校為了“息事寧人”,選擇“狠下心來,狠下手去”,將涉事人員直接開除,可謂是“大快人心”。但是,這樣的“大快人心”,必然帶來一系列“后遺癥”,需要進行“冷思考”。
其他很多種類的犯罪行為,比如貪污賄賂罪、瀆職罪、強奸罪、拐賣婦女兒童罪等,雖然事后犯罪主體也往往悔不當初,甚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但是很難引起公眾的同情。而以校園欺凌為代表的教育領域犯罪則不同,人們的同情不僅限于受害者,也往往及于施害者。
教育從來都不是一個孤立運轉的領域,很多教育問題的根源其實都在教育之外。校園欺凌事件頻頻發生,有個人、家庭、學校、社會等多方面的影響。校園欺凌事件多發生于社會風氣不甚良好的地區,施害者很多來自于單親家庭、服刑人員家庭等問題家庭。這些施害者也往往是他們所處環境的受害者。有句話說:“孩子犯錯誤,上帝也會原諒。”我國法律規定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嚴格限制未成年人承擔刑事責任的年齡,正是基于孩子們有著較強的可塑性,要最大限度地給予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人們常說,法不容情。但是,教育立法必須要考慮到“情”的因素。既要給予施害者相應的懲罰,又要顧及其身心健康;既要“冷冰冰”,又要“暖乎乎”。
校園與社會,就像由一根水管連著的兩方池塘,池水相互流動,相互貫通。校園校園欺凌案件的發生與校外不良風氣對校園的浸染分不開;而校園欺凌案件如果處理不當,終歸會使案件當事人把在校園內積攢的怨氣帶往社會。
施害者的心理扭曲過程,可以概括為:缺乏以父母為主的身邊人的關愛——心中沒有陽光——陰暗地看待世界和周邊的人——用粗暴的方式對待同學。德國教育家福祿貝爾說過:“國家的命運與其說操縱在掌權者手中,倒不如說是掌握在母親手中。”在制定家庭教育法時,要明確父母等監護人的責任與義務,充分發揮社區的服務職能。
在教育教學一線的實踐中,廣大教育工作者們是極富創造性的,產生了很多頗具教育智慧的典型案例。教育法要注意保護他們的這種創造性。如果僅出于對法律的畏懼,就影響了廣大教育工作者對教育的創造,絕非是教育法的立法初衷。
當前的教育懲戒問題走向了兩個極端:一方面,是教師對懲戒權的濫用問題;另一方面,是廣泛存在于教育實際中、卻較少為學界和公眾所關注的,教師對懲戒權的不用問題。我們沒聽說過城管對攤販的懲戒權,然而,它發生了;我們沒聽說過病人對醫生的懲戒權,然而,它也發生了;我們聽說過教師對學生的懲戒權,然而在很多地方,尤其是義務教育階段的農村學校,它卻不發生了。部分教師為了“不惹麻煩上身”,再也不敢對學生進行一丁點兒的懲戒,“學好學不好是你們的事,與我有什么關系”。他們不再以“紅燭、靈魂工程師”自居,只把教師職業當作一個飯碗。
關于教育懲戒立法,一是要“大膽給權”,明確賦予教師合法的懲戒權,讓教師在實施懲戒時有法撐腰;二是要“劃出紅線”,明確懲戒的底線,鞭笞、罰款、精神羞辱等必然不可取;三是要“留夠空間”,懲戒方式不宜標準過細,可以指明方向、劃出范圍、提供參考,但要為教師們創造性地運用懲戒權留出足夠的空間。
教師不僅有懲戒權,而且有在尊重教育規律的前提下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地運用懲戒權之權。本文提出一個新詞,叫“創意懲戒”,指的是產生于教育教學一線的那些富于創造性的懲戒方式。家喻戶曉的麥克勞德與校長的狗的故事、陶行知先生與四顆糖的故事,當代教育名家魏書生采用的寫心理活動說明書、寫心理病歷等方式,就是“創意懲戒”的典型。面對不太理解父母艱辛的學生,有老師罰他們腰部綁上幾公斤重的沙袋,以體會母親十月懷胎之不易;面對上課嗑瓜子的學生,有老師自費買來瓜子,罰他們“嗑個夠”;面對早晨遲到的學生,有老師罰他為大家表演一個學公雞叫的節目,惟妙惟肖的表演迎來了滿堂掌聲。有教師也打學生手心,但是屬于“假打”,教鞭輕輕拿起又輕輕落下,讓挨打的和被打的都會心一笑,寓大戒于微懲之中。有時候,最有效的懲戒形式,恰巧來自于懲戒發生那一刻教師突然而生的靈感與火花。以上這些都是“創意懲戒”的表現,不是體罰,教育效果卻優于體罰。當然,并非所有的“創意懲戒”都是合法的。有學校讓學習好的孩子帶紅領巾,卻罰學習不好的孩子帶綠領巾,這就涉嫌變相為學生劃分等次了,屬于反教育行為。
教育懲戒,對與錯的界限在哪里,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關系到教育懲戒的合法形式與非法形式的界限。如果說以是否會給學生帶來痛苦作為判斷標準,也是不合理的。比如上文中提到的,教師罰學生腰部綁上幾公斤重的沙袋,的確給學生帶來了痛苦,但并未帶來傷害。如果說以是否給學生帶來精神羞辱感作為判斷標準,也是不合理的。同樣是戴綠領巾,要求孩子們只在校園內戴,和要求孩子們上學放學路上都要戴,對孩子們形成的心理刺激程度是不同的。刺激程度有一個臨界點,未過臨界點,確實能達到促使學生上進的教育效果;而過了臨界點,帶來的就更多是羞辱而非激勵了。而這個臨界點的確定,是十分微妙的,不能僅靠法學之力,還需要教育學、心理學等學科之功;或許其本身便并非楚河漢界那般清晰,更多的需要教師的教育心理藝術,需要教師從長期教育經驗中積累的那份對“懲戒火候”的把控能力。
如果把懲戒視為一個中性詞,可以將之分為良懲和惡懲。惡懲,可以分為“作為惡懲”和“不作為惡懲”,甚至還有孤立孩子等很難清晰地劃入到作為或非作為之中的方式。如果將“惡懲”視為刑法學中的“犯罪”,會發現,兩者有很多共通之處。或許,單就教育懲戒這一主題,亦可以構建出像刑法中的犯罪論體系那樣細致嚴密的理論體系。由此,可以看出教育法的無窮魅力之所在。于國內和國外學界而言,教育法都是一塊剛剛被開墾的肥沃原野,值得細細耕耘,孜孜以求。
松嚴得當、剛柔并濟、冷暖互施,是貫穿于教育領域立法、執法、司法、守法、法律監督全過程的原則。教育的真諦是什么?“把人當人”。在校園里,要把教師當“人”來對待,把學生當“人”來培養。人的特點是什么?人的生活是有感情的,教育,要知人之情、懂人之情、用人之情;人的成長是有規律的,教育要發現規律、尊重規律、利用規律。教育不唯有“教書”之職,更有“育人”之責。教育法是一部凸顯教育規律之法,一部富于教育智慧之法,一部彰顯教育情懷之法。當法律的光芒照耀在教育這片富于藝術性的土地上,自然而然的,教育法也就成為集中體現法律之藝術性的法學門類了。
有五種人被視為社會的良心:教育人、法律人、醫藥人、新聞人和學術人。每一位教育法之學人,都應更覺使命在肩,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