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奚,首都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哲學系資深教授,首批中國杰出社會科學家,首批北京高層次人才創新創業支持計劃杰出人才,首批北京學者,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
一、“仁者,愛人”:孔子的道德
修養學說
“仁”的本義是“親愛”,“仁,親也,從人二”。“從人二”說的是“仁”字的構形,表示兩個人在一起而發生的人際關系,這里的人際關系首先是兩個人之間的親愛之情,推而為人與人之間的親愛之情。“仁”是一個人處事所應有的態度,是一種人道主義思想,故孔子又說:“仁者人也。”“仁”與“人”互相定義,“仁”就是人的本質。這表明,古人是從倫理道德的角度來給人下定義的。孔子認為,萬物之中唯獨人有道德屬性,因而凡是人就都有道德心,反過來說,沒有道德心就不是人,就夠不上人的標準。孟子重申并強調了孔子的這一觀點,他認為是否具有道德心是人和動物的根本區別,他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概念,也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孔子以“仁”為核心概念建立了一個偉大的思想體系,奠定了儒家學說的理論基礎。由于“仁”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因此我們大體上可以說,孔子的學說就是仁學,甚至可以說,儒家學說就是仁學,儒學就是仁學。
那么,如何做一個“仁者”呢?有兩點我希望能和大家共勉:一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說要推己及人,將心比心,所以不要把自己不愿接受的東西和方式用在別人身上。這是人際交往中的一條“黃金原則”,是維持正常人際關系和社會和諧的基本保障。如果違背了這一原則,以“己所不欲”加之于人,必然會讓他人遭受痛苦。二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立”,用現代的語言和觀念來看,便是獨立人格的確立。“達”, 也就是現代人所謂的發展。孔子的人生哲學,不但追求個人道德的完善和精神境界的提高,還要幫助天下之人共同完善和提高,這表明孔子具有崇高的人生理想和高度的社會責任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得到了國際公認,被稱為“全球倫理的最低限度共識”。“仁者”是孔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也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這個最高境界是一個理想中的境界,是理論上的最高峰、道德修養的極致,永遠也不可能登頂。因而,孔子從來不說某人達到了“仁者”的標準,即使是他最得意的弟子顏回,孔子也只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孔子認為自己也達不到“仁”的標準:“若圣與仁,則吾豈敢?”這不是自謙,因為根據“仁”的學說,在道德修養的道路上,永遠有攀登不完的高峰,道德修養是一輩子的事情,永遠也不應該停止。
但“仁”并不是高不可攀的,而是切實可行的。孔子認為,“為仁”并不難,求仁之路就在腳下,要不要做一個“仁者”,是自己就可以決定的。他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每一個普通的人,只要樹立了求仁的目標和信心,就可以成為一個“仁者”。每一個人都可以隨時隨地實踐“仁”,就看你有沒有自覺性,肯不肯下功夫了。當然,要做一個“仁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一點一滴地去做,還必須嚴格要求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違背“仁”的原則,平常時候貴在持之以恒,危難之際更要經得住考驗。
二、“養浩然之氣”:孟子的道德修養學說
關于道德完善的問題,在孔子那里就是如何做一個仁者的問題,孔子為此確立了一些基本原則和道理。但具體如何去做,孔子所言并不多,而孟子則對此做了重要的推進,他認為,只要按照正確的方法一步一步踏實地去做,完成道德修養所必需的具體步驟,就可以成為圣人。那么,普通人要想成為堯舜那樣的圣人,究竟要經過哪些道德修養的步驟呢?針對這個問題,孟子提出了一套完整的道德修養學說,為普通人實現道德完善的宏大目標提供了具有可操作性的、循序漸進的具體方法。
在孟子看來,人的基本道德觀念有四種,即“四德”:仁、義、禮、智,人生來就有四種“善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它們分別是“四德”的萌芽。“善端”雖然是每個人天生就有的,但并不是說每個人都是天生的善人,因為他擁有的僅僅是善的“端”。由于有了這個“端”,就使得道德修養成為可能,否則道德修養就沒有前提,人在道德上就是不可救藥的。又由于擁有的只是個“端”,還不是完備的善,這就使得道德修養成為必要。
雖然每個人都有先天的善性——本心、良心、赤子之心,但并不很牢固,在某些環境的影響下,甚至還會喪失。孟子稱之為“失其本心”或“放其良心”,簡稱為“放心”。“放心”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放其心而不知求”,他認為應該像把走失的雞犬再找回來一樣,要把失去的良心再找回來,恢復心中的善性,孟子把這稱為“求放心”。“求放心”實際上是一種道德失誤的補救方法,是一種犯了錯誤再改正過來的方法。顯然,一個人如果只是停留在“放心”與“求放心”的循環階段,那他在道德上就不會有進步。與其出現道德失誤再來改正,不如當初不失誤或少失誤。為此,孟子提出了“存心”的理論,他把能否“存心”看成君子與普通人的區別,并說:“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如何才能“存心”而使之“勿喪”呢?孟子提出的方法是“寡欲”:欲望越多,善性丟失的就越多;欲望越少,善性存留的就越多。運用理智的力量克服外物的誘惑,把欲望節制在一定的限度內,這是存心養心最有效的方法。
不過,要想提升到更高的境界,還需要在“存心”的基礎上進行更重要也是更關鍵的一步,那就是“盡心”。所謂“盡心”,就是擴充善性的功夫,即培養心中的“善端”,使之充分發育成長。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善端”好比種子,具有成長成熟的一切潛能,只要堅持擴而充之,終能成長為參天大樹。同樣的道理,任何一個人,只要能夠保住“善端”并堅持擴而充之,就能不斷提升道德境界,最終達到堯舜那樣的境界。
“盡心”就是把人的道德修養提升到最完美的境界,這個境界的標志,就是養成了“浩然之氣”。有弟子與孟子交流,“敢問夫子惡乎長”。孟子答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這里的“浩然之氣”是一種精神境界,是因為擁有很高的道德修養而獲得的一種無所畏懼的、充滿自信的精神狀態,是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或道德力量。養成了“浩然之氣”,就成為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孟子的道德修養學說是十分完備的,他提出了道德修養的可能性、必要性問題,討論了道德修養的途徑與方法,指出了道德修養的目標和最高境界。難能可貴的是,孟子提出了在道德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孟子的學說為人們的道德生活提供了動力和信心——“人皆可以為堯舜”,這一觀念成為了儒家學派一個標志性的思想。荀子提出“涂之人可以為禹”,王陽明提出“滿街都是圣人”,都是受到孟子這一思想的影響。
那么,孟子道德修養學說有什么實踐意義呢?孟子的道德修養學說培養、塑造了中國人的道德情操與精神世界,有利于歷代王朝的長治久安。特別是他提出的“養浩然之氣”的理論,在中國歷史上產生了極大影響,這對于培養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和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兩千多年來,浩然之氣早已被歷代志士仁人演繹、升華為“正氣”“氣節”,匯入優秀民族文化的長河之中,成為中國人民寶貴的精神財富和精神支柱。
三、孔孟學說與君子人格
儒家建立了豐富而完整的倫理道德思想體系,其中包括仁、義、禮、智、信、忠、恕、孝、悌、誠、敬、恭、寬、敏、惠、溫、良、儉、讓、慈、廉、中庸等,這些道德條目在孔子那里都已經提出,孔子于其中最重視“仁”。孟子在眾多的道德條目中最重視仁、義、禮、智四德,漢代董仲舒在四德的基礎上增加了“信”,定格為“五常”,成為兩千年來最重要的道德觀念。人倫關系也定格為孟子講的“五倫”,即“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漢代以后,“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成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人生理想,其中“修身”講的是對內的道德修養,“齊家、治國、平天下”講的是對外的建功立業,合起來就是儒家的內圣外王之道。
儒家講的是如何做人的道理,中國文化也可以說是講如何做人的文化。儒家式的人生道路,最高的目標是做圣賢。圣賢的標準很高,普通人難以做到,普通人能夠做到的,就是在道德上成就君子人格,做一個君子。君子人格雖然比起圣賢人格低了一個層次,但卻不像圣賢那樣難以企及,而是每個人通過自己的努力都能夠達到的、切實可行的人格標準。兩千多年來,君子人格深入人心,不僅塑造了儒家知識分子的精神風貌,而且對中華民族基本性格的形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君子人格把個體的人格和國家社會緊密地聯系起來,既強調對內的道德人格培養,又強調對外的奉獻精神和使命感,這種人格理想在中國歷史上代代相傳,造就了無數的志士仁人,對中華民族的延續和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君子人格的內容十分豐富,除了前面涉及的仁愛、孝親、仁義禮智等,主要還有如下內容:
1.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自強不息指的是一種積極奮發的進取精神,厚德載物指的是一種寬厚博大的包容精神。
2.正直坦蕩。君子人格要求做人要為人正派,直道而行,講究氣節,“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拿原則做交易,違背良知。君子要心胸寬廣、胸懷坦蕩。
3.反躬內省。“吾日三省吾身”,君子人格強調道德自律,凡事嚴格要求自己,做到問心無愧。遇到挫折和失敗時,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苛求他人。孟子說,君子做事好比射箭,首先要端正自己的身體,如果沒有射中,不能怪靶子,也不能埋怨那些勝過自己的人,而應該反躬自問,看自己是否站得端正,找出差距,這樣才能有所提高。
4.樂天知命。孔子認為,有些事情是個人無法選擇、無法改變的,比如個人的出身、機遇,這些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因此君子應該樂觀地對待、泰然處之,不怨天、不尤人。《周易》也說:“樂天知命,故不憂。”這并不意味著放棄追求,消極等待命運的安排,而是盡自己的能力去做事,只要盡心盡力了,就問心無愧。后人也把這種態度稱之為“盡人事,聽天命”。
5.重義輕利。利主要指物質利益,也包括名;義指的是道義、正當性。義利關系問題亦稱為“義利之辨”,是儒家道德學說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因為儒家所有的道德觀念最終都要落實在義利問題上,都要接受義利關系的考驗。朱熹曰:“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程顥曰:“大凡出義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天下之事,唯義利而已。”在名利面前如何取舍,是檢驗一個人道德水平的試金石。孔子主張“君子義以為上”,認為道義具有至上的價值,奠定了儒家在義利關系上的基本態度。不過孔子并沒有完全排斥利,他只是主張“以義制利”,把利置于義的監督控制之下,在名利面前首先要考慮是否正當,是否符合道義的原則,在此前提下的“義然后取”,并非完全不要利。
儒家的義利觀包含著許多合理的因素,至今也不過時,值得我們在處理義利問題時認真借鑒吸取。
責任編輯︱李 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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