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民
(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漢 430056)
何祚歡小說的方言運用與評書特色
□周建民
(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漢 430056)
評書表演藝術家何祚歡的小說作品也獨具特色,其語言表達的突出特點之一是嫻熟運用武漢方言,用藝術化的武漢方言書寫出濃濃的武漢地域特色,蘊涵在方言深層中靈動的武漢水文化、碼頭文化、飲食文化、民俗文化等地域文化,乃至武漢人精神文化中的樂觀態度、豁達精神、幽默性格等,都通過小說中武漢方言詞語的運用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來。同時,其小說語言還具有濃郁的評書特色,表現出一種深深植根于武漢社會生活與武漢方言的何式漢味幽默。
何祚歡小說;評書;武漢方言;語言特色
何祚歡既是一位著名的評書表演藝術家,也是一位特色鮮明的高產作家,其演播的新評書作品全為自己創作,而且他還寫過不少小說。小說與曲藝是不同的文體,寫給各位讀者看的小說與說給列位看官聽的評書也自然不同,但評書較之其他曲藝形式更近于小說,故可互相借鑒。而當作者、說者是同一人時,更是互相交融,得心應手且又“應口”。因此,何祚歡的小說作品也獨具特色,可謂評書式的小說,或曰小說式的評書;亦可謂評書家寫的小說,小說家寫的評書,特色鮮明。一般的小說讀者讀后覺得通俗有趣,而聽慣了他的評書的觀眾讀后則覺得文雅耐讀。
評書是一種古老的漢族傳統口頭講說表演藝術形式,在發展進程中,評書“表演在審美上也日趨地方化,其主要標志是采用當地的方言進行說演。于是,各地的說書藝術各自獨立成不同的形式,出現諸如四川評書、湖北評書、蘇州評話、福州評話等等獨立種類”[1]。這些獨立的評書藝術種類就成為當地方言文化和地域文化的一部分。湖北評書是用武漢方言來講說故事的方言藝術,作為湖北評書表演藝術家的何祚歡,寫起小說來,其語言表達的突出特點之一就是嫻熟運用武漢方言,用藝術化的武漢方言進行書寫。小說的方言書寫使得字里行間透出濃濃的武漢地域特色,并不時顯現出評書表達的通俗與幽默色彩。
方言既是某一地域亞文化群體內部重要的交際工具,也是該地的一種特殊文化,一種特殊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方面,它本身就是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蘊含著極為豐富的地域文化信息;另一方面,它又是其他以語言為載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如地方戲曲、曲藝等得以產生、傳播、發展和保護、傳承的工具。
方言本身就是“鄉音”,同時也是“鄉愁”的文化載體之一,因而對“鄉親”而言具有天然的親近感,是鄉親互相辨識與認同的顯性文化標記,可使鄉親,特別是遠離家鄉身處外地的鄉親互相產生好感。
曲藝是地域文化的藝術形式之一。方言是曲藝的表達基礎,也是其重要的表層特征之一。正是方言才使得曲藝具有了顯著的地域特征。比如正是運用了漢腔漢調的武漢方言,湖北評書鮮明的漢味特征才得以形成與充分顯現。
語言是文學的表達工具,同時也是文學的構成材料,是文學文本的有機構成與呈現形式。語言對于文學,既是形式,也是內容,語言的色彩亦是文學文本的顯性特色之一。而方言的運用,則會使文學文本染上鮮明的地域特色。
無論是漢味小說還是湖北評書,都具有濃郁的武漢地域特色,而這種地域特色和地域文化風情的重要載體和重要材料,就是武漢方言。因為“任何文學作品中都不存在那種赤裸的、純粹的地域風情;任何地域色彩、風土人情都必須是語言的,或者說必須通過語言來呈露。……文學中的地域風情其實是在語言中展現的風景線,用來建構這種風情的材料是語言,是那種有意味的地域語言”[2]。
從書面上看,何祚歡的小說無疑是屬于漢味小說的范疇,而且較之其創作的評書漢味更濃,因其大部分小說中的故事都發生在武漢三鎮和漢陽縣(今蔡甸區),故其獨具特色的武漢方言詞語用得更多。而評書雖然用漢腔(武漢方音)講說,但其故事不一定發生在武漢,反而不能運用太多的武漢方言詞語,加之武漢話也屬于官話中的西南官話,很多詞語是官話中的通用詞語,只是用武漢話的語音腔調說出來而已。所以何祚歡的評書用文字記錄下來,失去了方音的襯托,其方言特色反不及其漢味小說強。
由于書面上一般無法顯現方言的語音特色,何祚歡小說語言鮮明的地方特色主要來自對武漢方言詞語的運用,包括地名、歇后語、慣用語、俗語等。
因此,大量方言詞語的運用,使得何祚歡的小說不僅語言特色鮮明,而且地域文化特色鮮明,深受本地讀者喜愛。本地讀者無論身處何處,讀來都如聞鄉音,倍感親切。而由于有具體的上下文映襯,加之有些必要的注釋說明,外地讀者亦不至于有太多閱讀障礙,反而會有新鮮之感。如:
(1)劉怡庭請的管事叫艾少白,在首飾業是有名的手上出得了活、嘴上爭得回生意的“傲角”,一手龍飛鳳舞的字,雙手連珠炮般的算盤,在同行里找不出第二個(舍命的兒子)。
(2)“你少跟我花言巧語!”云香的二哥是打定主意來賭狠的,哪耐煩這樣嚼來嚼去的,所以出頭把氣氛推向緊張(失蹤的兒子)。
(3)您家把這點錢拿去住棧房。明日回去跟鄉下親戚們都說一聲,如今我做生意打了瓦,自己都是靠搭鑲邊過日子,他們再下漢口就各人找棧房吧(舍命的兒子)。
上述3例中的“傲角、賭狠、嚼、打瓦、搭鑲邊”都是極具特色的武漢方言詞語。在武漢話中,不同方面優秀的人都可以稱作“傲角”,而有著優秀技藝的“傲角”則相當于當今的“能手”“達人”;“賭狠”也叫“抖狠”,“耍橫”的意思;“嚼”就是“嘮叨”;“打瓦”舊時多指“沒落、家道中落”,今則多泛指“境況由特別好或較好轉為特別差”;“搭”有“連接、附著”之義,“鑲邊”指在另一物體邊上鑲嵌附屬品,“搭鑲邊”組合在一起,表示“憑借、依傍某人或某物以得到方便或好處”之義,也即“沾光、分享”。這些詞語一用,武漢的方言特點與地域特色馬上就顯現出來了。
有些方言詞語,作者怕讀者不懂其義影響閱讀,還隨頁作了注釋。如:
(4)劉怡庭止住文任俠先生:“親爺,您家莫說了。他要是會聽話,我說立字據的那年就該猜出我的心思”(舍命的兒子)。
其中“親爺”隨頁注釋為:武漢方言將岳父稱親爺,岳母則被稱為親娘。
上述“搭鑲邊”是個慣用語。在何祚歡小說中,運用了很多這樣生動的慣用語:
闖碼頭、搭鑲邊、丟圈子、賭道行、趕人情、撿耳朵、見洋廣、啃老米、碼卡子、跑一腳、吃求(qiu第四聲)飯、牽猴子、下了地、掀蔸子、壓斷街、壓癥候、裝馬虎,嚼牙板骨、下陡坎子、撞到個鬼。
例如:
(5)漢口街上的起起落落,散散聚聚,這些年她看得太多了。兩個人撕扯著互相“掀蔸子”,一群人拉開距離比誰罵得大膽罵得污穢,都見過了。王厚成和劉怡賓的撕扯,無非是得利時勾結,失利時推卸責任、挽回面子的老套,有什么可看(舍命的兒子)!
(6)要是把云香姐當外人,春泰想把她接到漢口來我還不得愿意呢。要說是裝出來的愿意,我怎么能那樣上勁?天底下沒得哪個苕人放著個自在不自在,撿一塊石頭來硌眼睛的(失蹤的兒子)。
例(5)“掀蔸子”的意思是“揭老底”。“蔸子”就是植物的根,把根都掀起來了,可不是“揭老底”么?例(6)“硌眼睛”的意思是“礙眼,看著不舒服”。這兩個慣用語都帶有比喻性質,“顯得非常生動形象而且風趣,具有鮮明的修辭效果”[3]。
何祚歡小說中還運用了一些通俗形象的俗語。如:
(7)眼看三年牢已經坐了兩年半。就在一缸水喝得只剩一口水的節骨眼上,他竟然越獄逃跑了(舍命的兒子)!
(8)劉怡庭離家多年,對劉仁廣的境況所知有限,但看了剛才的作派,聽了這一番談吐,就曉得這三叔叔是個打不濕絞不干的油抹布、熬不化剁不爛的肉筋子。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能不惹這種人最好(舍命的兒子)。
這兩條俗語也都是比喻性的,“一缸水喝得只剩一口水”的原型是“一缸水都喝了,還在乎一口水”,是勸人要再忍受一下或堅持到底。例(7)中活用了這句俗語,是比喻“他”沒有繼續忍受下去,堅持到服刑完畢。而例(8)“打不濕絞不干的油抹布”“熬不化剁不爛的肉筋子”的不好處理,則形象地說明了以之比喻的這種人的難纏。
四字短語也是武漢方言中形象生動、表意鮮活的語言單位。何祚歡小說中用到的四字短語如:
巴心巴肝、白皮細肉、報帳不出、拆白剪綹、抄直趕近、扯皮拉筋、成本大套、赤急白臉、大口大氣、大人大量、釘子回腳、趕天趕地、隔壁左右、憨頭杵腦、慌忙火急、黃皮寡瘦、金光亮霞、咳咳咔咔、寬搖適擺、老天八地、麻紛細雨、滿鋪滿蓋、毛焦火辣、拍桌打椅、起眼動眉、牽絲掛綹、清打白醒、窮斯濫矣、求人告保、人長樹大、三扒兩咽、梢長個大、死人翻船、苕里苕氣、苕頭苕腦、水煮鹽拌、淘神費力、挖心挖肝、心肺雜碎、新起新發、遠些發財、長日常時、這個那個、正斤正兩。
除了大量運用武漢方言詞語之外,何祚歡還憑著對武漢方言的熟稔,充分利用方言的結構要素如語音等與普通話不同的特點營造獨特的表達效果。
雖然書面上看不出方言詞語的具體讀音,但有時還是可以利用方言詞語的讀音來提高表達效果的。比如各方言之間以及方言與普通話的字音不同使得押韻的韻腳字有同有異,一些在普通話中不能押韻的字,在某些方言中卻可以押韻,這需要作者熟練地掌握地道的方言。如何祚歡就在小說中運用武漢話的語音進行押韻,提高表達效果:
(9)讀完了小學,連“興家好比針挑土”的道理都記不得,把“田邊地角,強似東摸西撮”的口碑也丟干了,開口閉口就是做生意賺錢(失蹤的兒子)?
普通話中,“角(jiǎo)”“撮(cuō)”不能押韻;但在武漢方言中,“角”念“go(第二聲)”,“撮”念“co(第二聲)”,韻母相同,且聲調相同,韻律和諧,朗朗上口。再如:
(10)“爹,這是法律!”
“法律?還叫驢呢!我說不作數就不作數。要離可得,你跟你那個小堂客離”(失蹤的兒子)!
“律”和“驢”在武漢話中同音,都念“li(第二聲)”,與“梨”讀音相同,作者就巧妙利用方言的同音關系營造出這種胡攪蠻纏式的詼諧感。當然,體味這些表達效果需要讀者也熟悉方言詞語的讀音。
小說中還運用了少量詈語,用以描寫當時老漢口市民的話語特點,表現人物的個性特征。如“個雜種”是詈語,《舍命的兒子》中劉怡庭做學徒時睡在柜臺上不習慣,掉了下來,這時:
(11)老板罵著走過來:“個雜種,放活泛些啊。我學徒弟那日子才十一歲咧,孝感老保成的柜臺比這還窄三寸,我一回都沒掉過。”
但有時“個雜種”卻并非罵人,讀音也變為含含糊糊的“個雜子”或“個雜”,類似于一個發語詞,甚至是對熟識的人特別是下輩表示親熱。如:
(12)劉怡庭從前住的大通巷跟三善巷是斜對面,街坊們互相都是有印象的,同和停住腳,認出了劉怡庭:“劉叔叔,您家在這里?”
劉怡庭說話還是帶著笑,因為他只想達到阻攔同和朝里闖的目的,不想用爭爭吵吵的手段:“個雜種,這是我開的鋪子我不在這里!有么事,坐坐坐”(養命的兒子)。
(13)同璉摸著他的頭,笑罵著夸獎:“個雜種,難怪你肖先生夸的,一張嘴曉得幾會哄人”(失蹤的兒子)!
例(12)中劉怡庭還“帶著笑”,“不想用爭爭吵吵的手段”;例(13)同璉也是“笑罵著夸獎”。這是當年某些武漢市民說話的特點之一,三個字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可見地域特色。
文學作品運用方言可打造一種獨特的地域時空,反映當地人不斷創造,又反過來浸潤養育他們身心發展的獨特地域文化,這種地域文化既包括物質的,也包括精神的。這種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會通過方言的敘說表現出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氛圍,氤氳縈繞于作品之中。
地名是最能夠反映地域文化特色的詞語,是當地人們對其所生活于其中的山川田疇、村莊鄉鎮、市井街巷、人文建筑等等的命名,可以反映該地的城鄉規劃、街市布局乃至建筑樣式等。既有自然色彩,也有人文氣息。出現在何祚歡小說中的武漢地名有“漢口、武昌、漢陽,龜山、珞珈山、漢水、月湖,滿春路、漢中路、歆生路、武圣路、清芬二馬路,漢正街、長堤街、高公街、三署街、西大街,永寧巷、萬寧巷、利濟巷、大通巷、熊家巷、體仁巷、五彩巷、恒益巷,三德里、前后花樓、韓家墩、羅家墩、三里坡、石碼頭,武圣廟、武顯廟、四官殿、寶善堂,大智門火車站、江漢關”等。這些地名有的至今仍在使用,有的則因城市發展、歷史變遷而成為一個歷史符號,一種文化遺產,但都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刻畫著城市的生長年輪。
何祚歡對老武漢的文化有著很深的理解與把握,因此,蘊涵在方言深層中靈動的武漢水文化、碼頭文化特色等,何祚歡也通過小說中武漢方言詞語的運用生動形象地書寫出來:如一個很簡單的動詞“過”。通用詞語“過”的意思是“經過”,但因長江和漢江(漢水)將武漢天然地分為三鎮,三鎮之間互相往來必須涉江過河,“過”在武漢就還有一個特殊的含義“(經過長江或漢水)到達、去往(三鎮之一)”。因此在武漢可以說“過江、過河(經過)”,也可以說“過漢陽、過武昌(到達)”。如:
(14)從館子里出來,范篤山拉著劉怡庭過漢陽去游歸元寺(舍命的兒子)。
“到漢陽”是“到達”漢陽而不是“經過”漢陽。不說“到漢陽”而說“過漢陽”,仿佛凌波輕步,武漢的水韻就在其中了。再如,武漢人把長江叫做“江”,漢江(漢水)叫做“河”或“小河”:
(15)田里的活,男人做的我都做了,漢口這個地方男人站得住我也站得住!不信你讓我試一盤!你要是逼我回去,我走到半路跳到小河里淹死它(舍命的兒子)!
把全年通航,全長1 577千米的長江第一大支流漢江叫做“小河”,這就是生在“大江大湖大武漢”的武漢人的氣魄,也是一種地域特色。
還有兩個對應的方位詞“高頭-底下”和與之相應的“上-下”,在武漢不僅僅是一個上下高低的概念,還是一對依照長江漢江的上下游流向而定的方位概念。上游方向為“高頭”,下游方向為“底下”。昔時說住在“高頭”就是硚口一帶,住在“底下”則是現為黃浦路一帶。如:
(16)劉怡庭此時起步追趕大苕的地方,是漢正街的中段,從這里往漢水上游方向數,俗話說往“高頭”數,數到硚口為止……大苕是被人支著朝“高頭”走的,他不可能像正常的漢口人一樣,曉得“高頭”就是硚口就直奔目的地(舍命的兒子)。
與江河湖泊有關的船舶、橋梁及其相關事物在武漢方言中還有一些引申或比喻用法。如:
(17)韓春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手上的筷子早就“停篙罷槳”。聽到這里,更是情不自禁推開碗筷站了起來(失蹤的兒子)。
(18)來,你把車灣好,我看你跌壞了沒有(漢正街小人物白描)。
(19)不管怎么說,袁運這塊牌子已經亮出來了,如今又沒得罪你,平白無故,你為什么事抽跳(真假警察)?
(20)從明天起,你的經營部跟環球公司就橋歸橋,路歸路了(真假警察)。
例(17)用“停篙罷槳”來比喻停住筷子的說法極具水鄉特色。例(18)“灣”是指船只停泊,但在武漢,還可引申用以指車輛停靠。例(19)“抽跳”本指船只離岸開行時抽去供上下船的跳板,被武漢人用來比喻突然撤掉某些條件或承諾,使對方造成困難(上或下不了船)。武漢的水多,橋也自然多。武漢方言中常有用橋打比方的俗語,如例(20)中的“橋歸橋,路歸路”就是用來比喻二者沒什么關系。
再如反映其他文化的:
(21)反正他成了老主顧,劉怡庭就把他拉得緊些。他來了就直接進客堂,不管劉怡庭在不在都有人陪著,過早,過中,吃酒,愿意的話還管看戲(舍命的兒子)。
(22)劉怡庭看著曾憲前慢慢變成了“漢口人”:衣著、舉止神態像了,然后是操得精熟的“漢腔”(舍命的兒子)。
(23)他是個漢戲迷,丹桂舞臺、滿春茶園等“戲園子”,他幾乎每天必到,幫工的幾個錢大半都送到大和尚、牡丹花、吳天保這些角手上去了(舍命的兒子)。
例(21)中的“過早、過中”反映了武漢人的飲食習俗。武漢的“過早(吃早點)”全國聞名,不用多說。“過中”這個詞,武漢的絕大部分年輕人已經不大清楚其含義了,它指的是午餐與晚餐之間(下午三四點鐘)吃一些茶點或小吃,類似于現在的下午茶。例(22)的“漢腔”即武漢話,特指武漢話的語音。例(23)中“漢戲”即漢劇,武漢的地方劇種,對京劇的產生有很大影響。小說中帶著濃濃漢味的“漢腔”與“漢戲”渲染出鮮明的老武漢文化氛圍。
武漢人精神文化中的樂觀態度、豁達精神、幽默性格等,何祚歡也會通過俗語、歇后語等熟語加以鮮明表達。如:
(24)劉廣仁眼睛一瞪吼道:“聽著!世上士農工商都是活命的路子,有些路子走不通,你哪怕是做壞人,也要自己賺了自己吃。賭博的靠個膽子,土匪靠的血性,惟獨你這號人,‘死了三天老虎都不肯吃——沒得人味’”(舍命的兒子)!
語言既是文化的載體和傳播工具,本身也是一種特殊的文化形態。因此,方言既是地域文化的載體和傳播工具,本身也是一種特殊的地域文化形態,而且比其他的地域文化更具有鮮明的地方獨特性與識別性。記錄與保存方言,既保存了方言本身,也保存了其所記錄的地域文化。方言詞典對方言詞語只是一種靜態的記錄與保存,對方言詞語進行實際運用的言語作品才是對它鮮活的生態進行立體的動態記錄與保存。而文學作品又因為其為人喜聞樂見而更能對大眾有效傳播方言詞語這種鮮活的生態,“是保護方言的有力載體,同時也是促進方言發展和彼此交流的有效渠道”[4],使方言作為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藝術的活態傳承。
因而更具價值的是,何祚歡的小說中還大量運用了現在已經不大容易聽到的老派武漢方言詞語,生動再現了當時老武漢的社會語言環境,保存了方言及其記錄的地域文化,為研究武漢方言和武漢地域文化提供了鮮活的實例。如:
吵鬧(叨擾)、打皮寒(發瘧疾)、丟圈子(散步)、斗散放(開玩笑)、發蒙(開始讀書認字)、甘貴(寶貴)、趕情(隨禮)、梗子(鐲子)、過中(午飯與晚飯之間吃些茶點小吃)、號子(監獄)、還情(回送禮物或禮金)、還席(回請人吃飯)、劃起來(原來)、歡喜(竹籌碼)、荒貨(廢品)、豁皮(鋸木板時鋸下的圓木外緣的弧形截面薄板)、節氣(節日)、箍(音枯)子(戒指)、瞭亮(爽快能干)、留洋(留學)、起坡(上岸)、起首(開始)、上人(長輩)、死當(過期)、炭元(煤球)、偷油(作弊)、圍桶(馬桶)、細省(節約)、先不先(早就)、易得(容易)、油餃(油條)、折扁(窄狹)、自必(當然)
小說中運用這類老派方言詞語的例子如:
(25)韓同璉在漢口做“荒貨”生意,回收廢舊,無本生財,從撿渣子起首做到挑擔子穿街,在“荒貨”行業還算得一號(失蹤的兒子)。
(26)鄉下人面臨婚喪嫁娶,辦事的有辦事的難處,做客的有做客的難處,她是不會忘記的。特別是生活艱難的人家給大戶頭趕人情。多了出不起,不趕情說不過去(舍命的兒子)。
(27)他不吸煙不喝酒不打牌,就喜歡大清早到河邊去“丟圈子”。
——漢口這地方人人都忙,很少有人不為辦事而走路,純粹的散步就被人稱為“丟圈子”(舍命的兒子)。
例(25)(26)根據上下文的具體語言環境可以體會出“荒貨”“趕情”的意義,例(27)則在下文中專門解釋了“丟圈子”的意思,而在行文中插入解釋性話語是評書中常用的一種手法。
何祚歡是一位著名的評書表演藝術家,對評書表演與創作多有創新。其小說語言也深受評書影響,或曰作者有意運用評書手法,使其小說具有濃郁的評書特色,形成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
評書是一種口頭的有聲語言藝術,其語言表達講究朗朗上口,節奏流暢,甚至追求鏗鏘。因為“曲藝中所有的說,說的都不應是自然言語,而是帶有不同程度音樂性的言語。在說書藝術中不僅雜有詩賦贊和韻文說表,即在散說部分也非常講究言語的音樂節奏”[5]。正因為如此,所以評書的散說部分也喜歡用排偶句子,顯得語言整飭而富于節奏感。受此影響,何祚歡小說中也可以見到這種評書式語言的印跡。如:
(28)在學堂里,昌武是很得先生看重的。邁方步極顯韻味,晃腦殼便有平仄,做起八股又快又好(養命的兒子)。
(29)于是,有幾個好酒貪杯的豪客,吆單喝雙的賭徒,附庸風雅的才子,攀花摘柳的文士,紛紛與二先生作真的交上了朋友,跟三先生昌農反倒是地道的應酬了(養命的兒子)。
例(28)的兩個整齊分句構成對偶句式;例(29)則由4個相似的偏正短語構成句式整飭的排比。再如:
(30)文任俠老先生……轉而教訓劉怡賓:“……令兄的敬老愛幼是名傳鄉里,作長子,他夠得上‘恪盡職守’的稱道。在助你求學方面,他是苦心孤詣,真誠感人。知弟莫若兄,他知你心性浮華,不可不‘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不得不造成破釜沉舟之勢,令你鼓噪向前,稍無退縮之心。為人得兄如此,幸莫大焉。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舍命的兒子)!
這段文縐縐的話語頗合文老先生私塾先生的身份特征,雖非韻文,但在散言的句子中嵌有一連串整齊的四字短語,語多鏗鏘,讀起來就像一段評書。
評書之所以引人入勝,除了曲折的故事和迭現的懸念以外,評書的語言特別是語言的幽默詼諧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何祚歡語言風格的一大特點就是他的幽默,這種幽默甚至可稱之為何氏幽默。何氏幽默之所以幽默,是因為他是著名的湖北評書表演藝術家,具有精湛的湖北評書表演藝術技巧,同時有著深厚的武漢社會生活和武漢方言基礎,能夠挖掘與放大生活中蘊含的幽默元素,乃至創造出根植于武漢社會生活的幽默。當然,這種何式幽默具體也是通過語言的結構要素與修辭手法等表現出來的。如《養命的兒子》中,在何昌農大婚的喜事過后,老太爺把昌文、昌武、昌農三對夫妻召到了一起:
(31)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召開家庭會議。不過那時候的家庭會議只會不議——一般成員不得開口.只聽家長訓話。老太爺宣布,親戚六眷,本家和鄉鄰們送來現銀共有若干,買何物用去若干,現在尚余若干。根據家庭歷來的成規,這些錢將主要用于貼補家用,弟兄三人,各從中抽出一成作為日用花銷。說罷當場兌現,立即散會,絕不安排分組討論之類的議程(養命的兒子)。
“家庭會議”“分組討論”“議程”之類的詞語,既因詞語時代性的錯位,也因大詞小用產生不協調而生幽默。同時,“家庭會議只會不議”,又運用了“拆詞”的修辭手法,將需整體運用的“會議”拆開來用,也增添了詼諧的意味。
何式幽默特別突出的是運用夸張手法:
(32)一頓酒飯吃得山呼海嘯,人人溝滿壕平,只留一絲進氣出氣的縫隙,免得一口氣換不贏憋死了(失蹤的兒子)。
(33)朱思俠家在萬安巷開著一家面鋪。既然是鋪子,門面有多大?一步跨小了還沒到,一步跨大了就過去了(失蹤的兒子)。
何氏幽默得以幽默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湖北評書是以武漢方言為基礎的一種有聲語言藝術,其藝術性來源于生活,植根于武漢方言詞語的意義、詞語的腔調(武漢口音,也即所謂“漢腔”)。因此何式幽默說到底是一種植根于武漢方言的漢味幽默,其表現工具不是武漢一般的生活語言,而是以評書形式表現出來的來自于武漢的生活語言而又高于它的藝術語言。
何祚歡自言自己是“活著歡”,其自傳的書名就叫《我叫“活著歡”》,“在觀眾眼里,我是個制造歡樂的人”[6]。這就是植根于武漢話的何氏漢味幽默,因為“何祚歡”與“活著歡”在武漢話中的讀音是相同的。武漢人對這種漢味幽默當然就能迅速體味,會心一笑。同時,武漢方言作為湖北的代表方言,湖北人一般也都能聽懂,因而也大都能體味出這種漢味幽默而一笑一樂。
何祚歡的漢味幽默來自于他的生活積累和語言智慧。如《失蹤的兒子》描寫韓同璋為兒子韓春泰生氣,到處找東西摔:
(34)韓同璋從廚房出來了。他沒有拿刀,也沒有摔碗,他在碗柜里找了一個裝粗鹽的破瓦罐子。想就手打破它,又可惜那點鹽。于是拿了個干凈碗,把鹽騰出來放好,再才高高舉著那破瓦罐子,口里接著剛才喊的話頭,“你去死!你去死!”一把將瓦罐子送上了粉身碎骨的絕路。
本來想要“就手”就摔,最后卻搞出這么有條不紊的一段過程,被摔的東西不值錢,而摔的聲勢卻頗為驚人。“就手”的意思是“順手”,雖然這個詞語并不為武漢方言獨有,但卻頗具漢味,因為武漢人一般常用“就手”而少用“順手”。“想就手……又……于是……再才……一把……”這一段白描式的細節描寫,活畫出一個鄉下土財主雖生氣至極而依然保持吝嗇個性的姿態、神態與心態,惟妙惟肖,體現出一種淡淡的冷幽默。
再看運用武漢方言產生的又一何氏漢味幽默例子:
(35)姐夫心里石頭落地,死也不肯收回學生服,劉怡庭便請他去上館。一盤紅燒肉、一盤黃燜丸子,吃得姐夫解了三次褲腰帶,每解一回口里就罵一回:“個雜種,好厚的油啊,只怕打屁都要油褲子”(舍命的兒子)!
“打屁”是武漢方言詞,義即“放屁”。“只怕打屁都要油褲子”則是典型的何氏漢味幽默,這種對“油厚”的詼諧夸張之語令人忍俊不禁。充滿漢味的何式幽默就是如此詼諧生動,鮮明地闡釋著“武漢人以幽默淡化了浮躁和煩惱,才活得如此潑辣、如此自在、如此灑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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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文嶸
10.14180/j.cnki.1004-0544.2017.01.009
I207.42(263)
A
1004-0544(2017)01-0053-06
湖北省文化廳2014年度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項資金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 20141128);湖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開放基金重點項目(2013A01)。
周建民(1953-),男,河南開封人,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