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亦代黃宗英合奏夕陽戀歌

◎文/顏麗

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一個年逾七旬的老人，陸陸續(xù)續(xù)患了七八次腦血栓，居然能夠重新學(xué)會走路，重新學(xué)會說話，重新學(xué)會寫字。這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正是愛情創(chuàng)造的。

這位老人便是著名翻譯家、作家馮亦代。馮老同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作家黃宗英共結(jié)連理，大家很熟悉，算不得新聞。一般人原以為，這不過是一對老朋友升級為“老伴兒”，更便于相濡以沫、互相照顧罷了。等我們走近他們時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正在燃燒著的愛情。這火熱的愛，會讓熱戀中的年輕人也感到羨慕甚至嫉妒。熱戀中的年輕人的愛，有點兒像香檳酒，而馮亦代和黃宗英的愛，則是陳年花雕，它也許沒有年輕人的熱烈和喧囂，但在沉穩(wěn)、執(zhí)著、后勁充足上，又是年輕人之間的愛不可比擬的。

藍天撲向大海的懷抱

1980年趙丹英年早逝，黃宗英一直無傍無依地在這世間獨自前行。有朋友勸宗英再嫁，宗英說：“我曾經(jīng)嫁給了大海，難道還會再嫁給小溪嗎?”

后來，在一次很偶然的聚餐會上，宗英見到了馮老。馮亦代曾是黃宗江和趙丹的摯交，當(dāng)年文藝界都尊稱他為“二哥”。當(dāng)時馮亦代的夫人已過世，由于沒有妻子的照料，一向衣冠整潔的“二哥”給黃宗英的第一個印象是有些邋遢。

回去后，黃宗英就給哥哥寫了一封信，她說，“我想跟馮亦代結(jié)婚，如果你們同意的話，就把這封信轉(zhuǎn)給二哥；如果你們不同意，算我沒說。”在小妹再婚的問題上，大哥很贊成，有的朋友雖然不反對黃宗英再婚，但對于她為什么要找一個比自己大一輪的人很不理解。而黃宗英認(rèn)為：正是因為他老了，沒人照顧，我比他年輕，所以才能照料他。1993年深秋，在趙丹離世13年之后，黃宗英與馮亦代喜結(jié)良緣。用黃宗英的話說，“趙丹是高山，馮亦代是大海，嫁完了高山，我只能嫁大海。”

結(jié)婚后，影壇與文壇雙棲名人黃宗英放棄了上海舒適的住房，心滿意足地和馮老擠在北京一個小單元里。年已古稀的她仍不知歇息地四處奔波，甚至幾度遠(yuǎn)行青藏。幾年來，她登橫斷山脈，入原始森林，訪問老友，搜集素材，全力去完成撰寫保護大自然的文稿之宏愿。

馮老與黃宗英的書齋里，一邊掛著馮老與故去的妻子鄭安娜的合影，另一邊掛著黃宗英與趙丹的合影。如今，這對舊朋友新夫妻早已進入黃昏戀的大好時光，書齋里卻掛上這樣兩幅舊照片，很多人為之不解。可黃宗英說：“正因為我們對各自的過去都很清楚，所以我們彼此都深深地理解和信任對方。”

對兩位老人來說，這段美好的黃昏戀不過是命運為他倆的生命畫上的一個完美的分號。分號，是生命的表盤上橫亙在過去與未來刻度之間的一個指針，既充滿著對逝去時光的留戀與追憶，又飽含對未來歲月的盼望與憧憬。因此，他們將兩人的散文合集命名為——《命運的分號》。

馮老的寓所高居一幢樓的七層，黃宗英稱它是“烏篷船”般的小屋：“小屋狹小得兩人走動必須禮貌讓路，三人坐下就‘滿座’了。”臨窗有寫字臺一張，高背皮椅一把，那是屬于男主人的，上面堆滿了書報、文稿、資料，那個角落，是他心靈的牧場。黃宗英老要寫，只能坐在沙發(fā)上，移來小桌一張，鋪上花臺布，成為一張臨時的書案。他們時常這樣同向而坐，沉醉于各自的藝術(shù)世界中。

馮、黃二位老人畢竟年事已高，身體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病痛，可他們卻都是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強者。他們每天5點剛過就起床，伏案疾書，看誰寫得好，寫得多。馮老喜歡伴著音樂寫作，幾個樂章奏畢，華章已就；而黃宗英則要盡主婦之責(zé)，籌劃一日生計，有時保姆不在，她只好將筆墨請進廚房，寫作、家務(wù)兩不耽誤。

兩位可敬的老人著書撰文時從不回避自己的情感歷程。馮老回憶著相濡以沫的鄭安娜；黃老回憶著曾同甘共苦的趙丹，都是那么滿懷深情，令人感動。

“我來到馮家的第一天，就發(fā)現(xiàn)洗衣間里只剩下三塊不同顏色的肥皂頭，我一下子感到我應(yīng)該是這個家里的女主人了。第二天我便開始上街采購雜貨。”黃宗英老人率真地談起了自己與馮老黃昏戀的初衷。在形容這段晚年的婚姻生活時，她選擇了“和美寧靜”的字眼。

說起黃宗英，馮老全無某些老年人常有的那種矜持古板，毫不掩飾對老伴的那一份濃郁的深情愛意。他說他的小妹是“七十歲的年紀(jì)，十七歲的脾氣”。他說他和宗英同時發(fā)高燒住進同一家醫(yī)院，幾周后又同時退燒同時出院。看來他對兩人的“步調(diào)一致”相當(dāng)?shù)靡狻ｑT老還稱黃宗英是自己的活字典，有什么想不起來的簡體字，不用查字典，一問她就解決了。而黃宗英也坦誠地說自己愛馮老的為人憨厚，學(xué)識淵博，寫文章要引用什么典故，只要一問馮老，就能為她從一百多冊書中找出來。總之，他們現(xiàn)在都視對方為自己的精神支柱。這樣的生活是很充實的。不過，兩位老人除了共同寫作、散步、互相商量討論作品外，身體許可的話還一起參加北京文藝界朋友們的聚會，有時也雙雙外出旅行。他們互相依戀，彼此為對方營造著積極的精神心態(tài)。

馮亦代黃宗英

在生命的暗夜里醉入破曉的夢

不這么著，又怎么著?

這是黃宗英在記述和老伴馮亦代病中相攜的《多彩的故事》結(jié)尾的話。假作的無奈里，透露出對生命的執(zhí)著和相守的愜意。1999年，馮亦代86歲，黃宗英74歲，七老八十的老兩口，一位被“禁錮”在醫(yī)院，一位七次腦梗后在家被專人看護。然而，在家的老頭卻給在醫(yī)院的老太太打電話說：“你病倒了，不要著急，病重時我來服侍你，若病情加重，我一定不離開你的床邊。”老人口齒不清、囁囁嚅嚅，卻重新剛強起來，他開始拒絕護士攙扶，自己起床，蹣跚學(xué)步，讓老伴兒感知他挑戰(zhàn)的信心，他“要把最重的擔(dān)子挑起來”。老人讓家里的老阿姨給老伴送去濃濃的雞湯和封得密密實實的情書。雖然老阿姨大字不識一個，更不懂開頭的“My……”是什么意思。他在信中寫道：“我覺得我們倒霉的日子已經(jīng)過完了，以后就只能是好日子了。我有這樣的信心。不久，你可以從醫(yī)院中出來，我也能自己走路了。我們可以像兩個孩子一樣玩了。我祈禱這樣的日子快快來臨，也就在眼前了，我在祈禱上蒼給我們最后的日子……”

而他們從前的日子，無不充滿了快樂的色彩。他們曾一起回憶趙丹，一起朗讀聞一多的《色彩》：

生命是張沒有價值的白紙，

自從綠給了我發(fā)展，

紅給了我熱情

……

從此以后，

我便溺愛于我的生命，

因為我愛他的色彩。

馮亦代黃宗英

兩位老人沉醉在色彩的光環(huán)中，久久地執(zhí)手相看。馮亦代說：“我還想修改我的遺囑，加上：我將笑著迎接黑的美。”那時候老頭就對老太太說過：“我們的日子不多了，我們要比任何時候過得更甜蜜。讓我們的生活籠罩在快樂的色彩里。但最好是讓我先離開你。”但老頭補充了一句：“以前我總想當(dāng)然是應(yīng)該我先走，現(xiàn)在你病得那么重，我要活下去，好讓你在最痛苦的時候，也能笑著，在我的懷里，我把你抱起來……”誰先去，都將帶走對方的色彩，那是殘酷的。于是老太太逗他說：“要抱就抱穩(wěn)了，別把我咕隆咚扔在地上，我可不饒你。”老兩口像孩子一樣開懷大笑。

這是他們的趣事和小秘密，外人打聽難免被捉弄。這不，外屋的老阿姨探頭問高興什么?馮亦代望著窗外的藍天說：“七彩虹的故事，你看不見?”老阿姨遺憾地說：“咋不早招呼我看哪?”黃宗英說：“早了不到火候。”老兩口緊緊地捏著對方的手，悄悄為共同的淘氣事兒慶賀成功。

“就這么，先悄悄把金婚過了，七十以后結(jié)婚可以一年頂十年。”好了，不管怎么著，先把兩個人相守的將來做個20年的規(guī)劃，“那時一個才107歲，一個95歲，聽說，目前120歲的人數(shù)比例在增長，老沒完沒了地活下去總得打點打點。”黃宗英笑著和老伴兒一道設(shè)計未來的人生。

夕陽之戀何其芬芳

黃宗英與馮亦代的這段黃昏戀情，如同年輕人的一樣美妙。馮亦代給黃宗英寫了許多情書，書信猶如他們愛情之花上的甘露。從相知、相愛，到牽手共度晚年，給親愛的人寫信，已成為他們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黃宗英在閑暇的時候就將它們輸入電腦，她說：“我們都是閻王殿里報了名的人，來日無多，唯有用最大的力量來澆灌這朵奇花。”

1999年，馮老第七次患腦血栓，說話、寫字、活動相當(dāng)吃力，傳情的鴻書依然在繼續(xù)。

黃宗英稱“二哥”馮亦代寫得難以辨認(rèn)的信為“亂碼”，于是，破譯這些“亂碼”，哄著二哥交待“你寫的什么”，便成為黃宗英飲吮那愛之花上甘露的香甜時刻。

這晚，黃宗英拿著1999年以來馮老寫的最長的一封信慢慢“破譯”。馮老在信箋上寫的流利的文字，像一個個淘氣的“小蝌蚪”爬在信紙上。然而，“小蝌蚪”在黃宗英眼里，是最深沉的文字。她邊用溫柔的眼光看那些“小蝌蚪”，邊向記者敘述這封信的背景：1999年的夏季，二哥在北京的家中養(yǎng)病，黃宗英則因病住進上海的一家醫(yī)院。7月13日，是黃宗英的生日，二哥此前曾寫信要她回京見一面。黃宗英撒嬌說：“那么長的路，不得休息，不來！除非你寫一封長信，我才來。”

趙丹與黃宗英

黃宗英講到這里停下來，十分得意地公開了自己的小“詭計”。她說：“當(dāng)時二哥說話和寫字的能力都不行，我逼著他寫，寫得長一些，康復(fù)得不就更快一些嘛！”

黃宗英的一個要求，可就苦了二哥。馮亦代從7月12日的凌晨開始寫信，一直寫到下午兩點鐘，才完成了這項巨大的“喚妻”工程。那么，二哥當(dāng)時該用怎樣的語言打動千里之外的小妹呢?

黃宗英開始破譯“亂碼”：“自從聽說你要去上海，我就有一種絕望的思想，心就成了一個死結(jié)。理智上，我覺得你該去；感情上，我實在無法接受。我心中就只有和你最后一別的想法。這樣的想法，即使現(xiàn)在沒有了，但還有可能占領(lǐng)我，我就怕我們永遠(yuǎn)分別。我這個人，說穿了，是為你而生存，再沒有別的了。我們在一起以后，可以說是聚少離多，盡管這些年，盡管這些年……”

破譯卡殼。黃宗英便呼喚在另一個房間休息的二哥。二哥在保姆的攙扶下一步步挪來，坐在黃宗英的身邊。“冷不冷，要不要披上我的圍巾?”起身拿圍巾的黃宗英呵護著二哥，像照顧一個幼兒。二哥搖搖頭，用手指著桌上的信，示意小妹接著讀。

黃宗英指著信問二哥是什么字，二哥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會兒，沖她搖搖頭。黃宗英微微噘著嘴說：“你說要讀給我聽的……”可是，二哥還是認(rèn)不得當(dāng)時寫的到底是什么。二哥像笑話別人的字一樣：“嘻！天書！”

黃宗英不再理調(diào)皮的“小蝌蚪”，跳過去繼續(xù)讀：“那年聽說我病了，你馬上回來。但以后你也病了，于是兩人又拆散了。”

讀到這里黃宗英停下來感慨地說：“我的醫(yī)保在上海，在北京醫(yī)院治病，要墊付很多錢，我是靠工資收入的……”說完，她繼續(xù)讀信，“我所希望實現(xiàn)的是我們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分離，總在一塊兒。我現(xiàn)在想，我是十二萬分地看你……”“愛！”靜靜聆聽的二哥，用很低沉的聲音糾正小妹讀的“看”字。

黃宗英一笑，重讀道：“我是十二萬分地愛你，比愛自己更多。你是我所見的唯一的天才。天才與瘋狂本來不能嚴(yán)格分別。”讀到此，黃宗英望著二哥喃喃作語：“你老說我瘋狂！”

“你念到什么地方了?”二哥問黃宗英。

“有人說你處世瘋狂，而我看的則是你的本色，天才就是這樣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天才，豈能失之交臂呢?我愛你欽佩你，而且要好好培養(yǎng)你天才這一面，而——永遠(yuǎn)，永遠(yuǎn)吧——照顧……”“小蝌蚪”又搗亂了，黃宗英邊詢問二哥，邊念出10余個詞義相去甚遠(yuǎn)的字。

二哥拉過信紙，輕聲而略帶喉音地讀了下去：“我愛的就是這一面。我得到了瘋狂的人，那是我的慧眼，也是我的幸福。”

怕二哥太累了，黃宗英幫著讀：“所以你不必自責(zé)，天下有幾個人能擁有這樣的幸福呢?我所顧忌的就是我給你的愛還是太少，特別是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都是在閻王殿里報了名的人，來日無多，惟有用最大的力量，來澆注這朵世上的奇花，使它日益昌盛。愛你的亦，為你祝壽，為你添福！”

這封信是二哥從凌晨一直寫到午后2時才完成的。上面所引用的只是信的部分內(nèi)容。整理后是清楚流暢的文字，但讀時卻磕磕絆絆。這個夜晚，他們在臺燈下，破譯了近兩個小時。柔和的燈光，映著他們的白發(fā)，愛情“奇花”上露珠的芬芳，隨著兩位老人低沉的聲音，彌漫在整個房間，也沁入屋內(nèi)每個人的心底。什么叫天長地久的愛、刻骨銘心的愛?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