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旭 ,徐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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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監禁”的問題分析
鄭朝旭 ,徐久生?
“終身監禁”的入刑,從刑事政策的角度來看,并不能有效應對貪污、賄賂犯罪。刑罰目的是制定刑事政策的核心依據之一,刑事政策必須體現報應公正與預防犯罪的刑罰目的,但“終身監禁”具有違背上述刑罰目的的缺陷。“終身監禁”在適用過程中也存在著違背禁止雙重評價原則與公平正義的問題。
終身監禁;刑事政策;刑罰目的;刑法適用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九)》)所修改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383條第1款第3項規定,對于犯罪數額特別巨大,并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的犯罪人,處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沒收財產。該條第4款規定,犯第1款罪,有第3項規定情形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人民法院根據犯罪情節等情況可以同時決定在其死刑緩期執行二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缎谭ā返?86條所規定的受賄罪也適用該條所規定的刑罰。因此,對于因犯罪數額特別巨大,并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的犯罪人,法院原則上對其判處無期徒刑或死刑,并處沒收財產,同時可以根據犯罪情況對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犯罪人,在二年考驗期滿減為無期徒刑后,適用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的刑罰執行方式。從嚴厲打擊貪腐案件的角度看,《刑法》第383條所規定的刑罰及其執行方式不可謂不重,體現了我國對貪污、賄賂案件重點整治的刑事政策取向。
然而,《刑法修正案(九)》關于“終身監禁”的規定所體現的刑事政策取向,一方面對犯罪人的責任報應過重,另一方面又忽略了對引起犯罪的其他原因的考察和刑罰目的的定位。刑事政策的制定不是僅僅基于重點整治犯罪這一目的或者出發點,而是對多種因素的考量與價值取向選擇的結果。具體而言,刑事政策的制定需要考慮犯罪原因、犯罪人、刑罰目的與效果等方面,同時確立刑事政策的價值取向是處罰犯罪人或者矯正犯罪人,抑或是二者的結合。缺乏對上述因素的考量與對刑事政策價值取向的合理選擇,一個國家所制定的刑事政策將是片面的,既無法有效治理犯罪,也無法完善制度架構本身。易言之,如果對導致犯罪的原因以及各種具體的刑罰方法的效果缺乏客觀了解,是不可能制定出適當的刑事政策的。①筆者認為,從刑事政策的角度分析,“終身監禁”這一刑罰執行方式,存在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
刑事政策是關于如何治理犯罪的措施的展開,其核心在于通過各種刑事與非刑事措施來控制犯罪的范圍、規模與影響。李斯特認為:“與犯罪作斗爭是以了解犯罪的原因和刑罰的效果為前提條件的。同時,離開了對犯罪生物學(人類學)和犯罪社會學(統計學)的研究結果,也不可能制定一個經過科學論證的刑事政策。對犯罪和刑罰的生物學和社會學研究完全不需要追求刑事政策目的;只要我們瞥一眼犯罪統計方面的資料,或者看一看司法精神病學的教科書,我們就會找到充足的理由。但是,如果刑事政策學家缺乏通過對事實的仔細的和全面的了解才能獲得的科學基礎,那么,他依然只不過是一個半吊子?!雹谌绻谥贫ㄐ淌抡叩倪^程中缺乏對犯罪原因的了解和對犯罪人的分析,那么一個國家所實施的刑事政策是無法對犯罪做到有效應對的。增加“終身監禁”作為治理貪污、賄賂犯罪的一種刑罰執行方式,一個重要的理由是,在以往的案件中對罪行特別重大的犯罪人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過重,判處死刑緩期執行或者無期徒刑又過輕,無法做到罪當其罰,因此,在這其中增加一種嚴厲性介于上述兩種刑罰的刑罰執行方式。然而,這樣的理由是從刑罰的嚴厲性或者說是從責任報應的角度來應對貪污、賄賂犯罪的,并不是從貪污、賄賂犯罪案件的案發原因上去分析。在缺乏對案件原因充分分析的基礎上加重刑罰,可能于事無補,也可能本末倒置。
刑事政策圍繞刑罰目的展開,而“終身監禁”卻存在著脫離或者違背刑罰目的的問題。既然刑事政策的核心是控制犯罪的發生,那么純粹的責任報應的刑事政策只不過是對刑罰的強調,因為這樣的刑事政策把對犯罪人進行懲罰當作是刑罰的目的,必然缺乏對犯罪人的矯正教育與對其他人的犯罪預防,也即缺乏了目的刑的內容,是一種僵化的刑罰理念。刑事政策本身是國家為了靈活應對現實生活中變化的犯罪情況所做的調整,以期用最小代價的刑罰去實現最大效益的防治犯罪的目的。當代刑法學雖然有各種關于刑罰目的的理論,但它們之間的差別基本是如何在責任刑的限度內追求預防刑,以及當責任刑與預防刑發生沖突時何者優先。換言之,當代刑罰已不再是純粹的責任報應,其中必然要包含著目的刑的色彩。“終身監禁”并不能起到特殊預防的效果,同時一般預防的效果又由于缺乏對犯罪原因與犯罪人的考察,也必然大打折扣。
刑法學關于刑罰目的的理論大致有三種,即報應論、預防論與綜合論。綜合論由于最大程度地兼顧責任報應與預防犯罪這兩個刑罰目的,并對報應論與預防論取長補短,從而受到了大部分學者的青睞。綜合論的核心是,在追求刑罰的報應目的與公平正義的基礎上,還應當追求刑罰預防犯罪的功利目的。而在追求功利目的方面,特殊預防處于優先的位置,一般預防次之,但同樣是應當加以追求的。如果必須在報應公正與預防功利之間作出兩者擇其一的選擇時,應當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在刑罰領域,理應公正優先,兼顧功利,而不能反其道而行之。④筆者贊同綜合論者的主張,因為綜合論可以最大程度地兼顧人權保障與社會利益。報應論者從個人本位出發,認為犯罪是個人意志自由的結果,所以對其適用刑罰是對其意志自由的結果進行否定的評價與非難,最大程度地體現了對意志自由的尊重——本質是對人權的尊重,因為刑罰以責任為限。與此相對,預防論者認為,刑罰目的應當從社會本位出發,犯罪行為是犯罪人反社會人格的體現,必須通過刑罰預防犯罪人再次犯罪并教育國民不要犯罪,所以刑罰應以預防再次犯罪所需的時間長短為限,而不是以責任為限。但是,報應論者的主張缺乏靈活性,即缺乏對預防犯罪的重視,而預防論者的主張則可能違背責任主義,導致不定刑與不定期刑。刑法既是善良人的大憲章,也是犯罪人的大憲章,既要針對個人恣意保護社會法益,也要保障個人自由,這是“刑法的二律背反性”。⑤“刑法的二律背反性”表明,片面地保護社會利益或者保障個人自由都是不可取的,只有將二者結合起來,才能達到責任報應與預防犯罪的目標。我國刑法從立法到司法,都是堅持綜合論的主張的。《刑法》第61條表明,我國立法者認為量刑根據是罪行本身與罪行對社會的影響,這主要是關于責任報應的規定,而《刑法》同時又規定了從輕、減輕、免除、從重處罰等情節,例如自首、坦白以及累犯。2010年2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第6條也明確指出,刑罰的適用不但要考慮懲處罪行的刑罰目的,同時也要考慮預防犯罪的刑罰目的。
在《刑法》第383條修改之前,我國對于最為嚴重的貪污、賄賂犯罪的最重刑罰(包括刑罰執行方式)是死刑立即執行、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或者無期徒刑。由于受國內外關于廢除死刑主張的影響,我國對死刑是持“少殺、慎殺”的原則,即使是罪行最為嚴重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的犯罪人,也基本不會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⑥在《刑法修正案(九)》之前,對于特別重大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所能適用的最重刑罰便是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或者無期徒刑,但由于考驗期、減刑、假釋制度的存在,這些犯罪人還是可能在經過一定的服刑期后被釋放。因此,有人認為,這樣的處罰方式對于罪行特別重大的犯罪分子處罰過輕,不足以起到責任報應與震懾犯罪的效果,以致形成了“死刑立即執行過重,死緩或無期徒刑過輕”的局面。在這樣的背景下,“終身監禁”應運而生。筆者認為,之所以會形成這樣的觀點,很可能是對于貪污、賄賂犯罪案件所產生的強烈處罰情感的結果。換言之,在當前死刑立即執行基本不適用罪行特別重大的貪腐犯罪人的背景下,對他們只能適用死緩與無期徒刑可能違背了公平正義原則以及無法滿足公眾強烈的處罰情感。此外,如果說死刑立即執行是一種“死刑”,而“終身監禁”是與死緩、無期徒刑同屬于“生刑”的話,那么這表明了公眾與立法者寄望于加重“生刑”的嚴厲程度來達到震懾公職人員的效果。然而,筆者以為,“終身監禁”是與我國的刑罰目的相沖突的。具體而言:
根據綜合論,無論預防犯罪的需求多么強烈,對犯罪人的量刑也不能突破罪責的邊界。因為責任主義要求,對犯罪人的刑罰只能在罪責的邊界內去追求。所以,即使預防犯罪的需要非常大,也不能突破責任刑的限度對罪犯增加刑期的長度或者加重刑罰的程度。雖然我們無法精確確定罪責的大小,但是我們可以通過罪行之間的比較來大致確定罪責的邊界,刑法中關于各種具體罪行的法定刑與量刑規定便說明了這一點。如前所述,“終身監禁”入刑的一個重要理由在于改變“死刑立即執行過重,死緩或無期徒刑過輕”這一局面。持該觀點的人認為,對于特別嚴重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的犯罪人,無論是死刑立即執行,還是死緩或者無期徒刑,都無法做到罪當其罰。而且在他們看來,“終身監禁”對責任報應的嚴厲程度是低于死刑立即執行的。然而,筆者認為上述觀點是值得商榷的。關于死刑的“少殺、慎殺”原則,可以肯定的是,其適用于所有規定有死刑的犯罪。所以在罪行程度大致相當(因為并沒有罪行完全一致的犯罪)的情況下,量刑與執刑當是一致的。故意殺人、強奸、搶劫、放火、投放危險物質等罪行的惡劣程度并不比貪污、賄賂犯罪低,甚至在法定刑上是重于貪污、賄賂犯罪的。但是,“終身監禁”卻并不適用于這些犯罪。對于這些犯罪,除死刑立即執行外,最重的處罰當屬《刑法》第81條第2款之規定。質言之,對于罪行重大的這些犯罪的犯罪人,雖然不得假釋,但是在減刑制度的條件下,他們依然可以在經歷了幾年或者十幾年的監禁之后得以釋放。這就表明,立法者與司法者認為在經歷了相當一段時間的關押后,犯罪人的責任報應已經實現,無論其罪行所需要的預防時間多么長,也不能予以繼續關押。而反觀罪行惡劣性質相當的特別重大貪污、賄賂犯罪案件的犯罪人,其一旦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并在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則完全失去了回歸社會的可能性。既然立法者與司法者對與此罪行的惡劣程度相當的上述犯罪的犯罪人可以在責任刑內追求預防刑,那么為什么要對特別重大的貪污、賄賂犯罪的犯罪人實施“終身監禁”這一突破了責任限度的處罰方式呢?如果認為殺人、強奸、綁架這類的犯罪侵犯的是個人法益,因此無需以一個人的終身自由來付出代價,而貪污、賄賂犯罪侵犯的是社會法益或者國家法益,是對社會大眾利益的侵害,所以以一個人的終身自由為代價進行懲罰并沒有問題。但是,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孰輕孰重的問題本身就是一個相對而言的范疇,況且殺人這樣的犯罪侵犯的是生命這一至高無上的法益,而貪污、賄賂犯罪侵犯的是公職人員的廉潔性。上述矛盾的處罰方式表明,對公職人員的廉潔性的侵害在性質上要惡劣于侵害生命,這難以令人信服。退一步說,叛國、顛覆國家、煽動叛亂這樣的罪行直接侵害國家安全,其危害性更重于貪污、賄賂犯罪,但對這些犯罪卻并不適用“終身監禁”。那么,我們是否可以認為,對公職人員廉潔性的侵害在性質的惡劣上要重于對國家安全的侵害呢?恐怕很少有人會持肯定回答。所以,對于罪行特別重大的貪污、賄賂犯罪的犯罪人適用“終身監禁”,其雖滿足了強烈的處罰情感,但卻是以犧牲每個犯罪人的人權為代價的,這樣的做法對于法治而言是本末倒置的。
所謂特殊預防是指,通過適用刑罰對犯罪人進行教育矯正,使其不再實施犯罪行為。作為目的刑的組成部分,特殊預防起源于對犯罪人反社會人格的研究。目的刑論者認為,犯罪人實施犯罪行為是其反社會人格的體現,為了保護社會不會再遭受犯罪人的侵害,應該在適用刑罰時對犯罪人的反社會人格進行治療,使其摒棄犯罪思想或失去犯罪能力,最終達到防衛社會的目的。因為刑罰本身是沒有意義的,純粹的責任報應只是僵硬的處罰,缺乏依據犯罪人的個人情況做靈活處理的張力。在綜合論的立場下,因為刑罰必須與罪行相均衡,故可以防止為了追求預防目的而出現畸輕畸重的刑罰;因為刑罰必須與犯罪人的再犯可能性相適應,“刑罰的嚴厲程度應該只為實現其目標而絕對必需”,⑦故又可以防止為了追求報應而科處不必要的刑罰。⑧所以,通過刑罰來矯正犯罪人以使其不再犯罪成為了刑罰目的的重要內容。例如,我國《刑法》中的累犯與再犯制度表明,對于再次犯罪的犯罪人,表明其人身危險性大、再犯可能性大,因此需要更長時間的矯正教育才可能達到預防犯罪的目的,這便是典型的特殊預防在刑罰中的體現。但是,當我們無法通過刑罰來達到特殊預防的目的時,我們又該如何量刑呢?如前所述,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只能依據犯罪人的責任程度來量刑,而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對于貪污、賄賂犯罪的犯罪人,司法者只能在責任刑的限度內盡量追求一般預防的效果。因為被判處了刑罰的這些犯罪人,不可能再擔任公職,即失去了再犯罪的能力。在這樣的情況下,“終身監禁”入刑只能追求責任刑與一般預防的效果。但是,如前所述,這樣的刑罰方式是違背了責任主義的,其所追求的并不是基于責任主義所要求的刑罰,而是基于強烈處罰情感而要求的刑罰。此外,“終身監禁”在使犯罪人重回社會這個角度上與死刑立即執行并無二致,對于適用“終身監禁”的犯罪人來說,其無論如何證明自己已改過自新都無法再回歸社會。死刑立即執行是對罪行極其嚴重且無改造可能性的犯罪人適用的,而貪污、賄賂案件的犯罪人在已經失去了再犯罪能力的情況下,立法者與司法者又是依據什么認為其無改造可能性呢?
一般預防也是目的刑的組成部分,是指通過對犯罪人適用刑罰來震懾、教育國民,從而預防國民犯罪。從這個意義來說,似乎刑法對犯罪規定和適用的刑罰越嚴厲,對國民所起到的震懾、教育作用越大,因此“終身監禁”由于加重對“生刑”的嚴厲程度,可能使得其他的公職人員不敢實施職務犯罪。也有學者認為,不得減刑、假釋的終身監禁直接堵死了服刑人員回歸社會的可能,意味著其永遠不能重返社會,基本上沒有再犯的可能性,特殊預防確實毫無意義。但是刑罰目的的預防論不僅包括針對犯罪分子本人的特殊預防,更包括針對社會公眾尤其是其他潛在的犯罪行為人的一般預防,不能否認終身監禁所具有的威懾力和警示功能。⑨然而,筆者不贊同這一觀點。首先,人類關于刑罰的理念從殘酷、嚴苛的觀點逐漸演變為寬和、人道的刑罰觀,這反映在刑罰制度的變革中。肉刑已基本退出了當代刑罰制度中;死刑在有些國家已經被廢除;在仍然存在死刑的國家,死刑的適用數量也在降低;自由刑、財產刑、資格刑得到大量的適用。但是,刑罰的寬和并沒有導致社會出現嚴重的犯罪浪潮,社會治安也沒有惡化,所以加重刑罰的嚴苛程度對實現刑罰的一般預防是十分有限的。其次,如何有效地治理貪污、賄賂犯罪,不能僅依靠加重刑罰來實現,更重要的是通過完善監督機制、促進法制建設等方面來實現?!白詈玫纳鐣呔褪亲詈玫男淌抡摺保鈱τ诼殑辗缸锒裕绻麅H僅只是在刑事司法方面加重刑罰,而沒有輔之以其他的社會政策,那么最終的結果也只是使案發的犯罪人得到了法律的審判,而犯罪的情況沒有從根本上得到解決,刑罰的一般預防效果也就只是立法者的臆想。最后,一般預防就其本質而言,是通過對犯罪人適用刑罰來達到預防國民犯罪的目的,這勢必導致將犯罪人當做預防犯罪的工具,使犯罪人為其他人的犯罪負責。因為通過威懾進行一般預防,或者為了增強國民的規范意識而適用刑罰,意味著不僅因為犯罪本身而受處罰,而且為了他人而受處罰,意味著將犯罪人作為預防其他人犯罪的工具或者手段,這便侵害了人的尊嚴。國家不能將個人作為可以利用的資源,個人在國家之前便存在,是國家應當保護的人格價值的擔當者,在人皆平等的法秩序里,不應將人作為其他目的的手段。11因此,“終身監禁”無論是對于實現刑罰的一般預防目的,還是從有效治理職務犯罪角度而言,其效果都是微乎其微的。而且,“終身監禁”也可能將犯罪人當做是預防犯罪的工具,進而侵犯人的尊嚴,這是違背當代刑法價值的。
《刑法》第383條經《刑法修正案(九)》修改后,改變了之前以犯罪數額為定罪量刑的基本條件、以犯罪情節作為法定刑升格條件的定罪量刑模式,而直接采用了以“犯罪數額或者犯罪情節”作為定罪量刑條件的模式。此外,《刑法》在第383條第3款規定了法定的從輕、減輕、免除處罰情節,并將之適用于第1款所有的貪污犯罪行為,改變了以往僅將法定減輕、免除處罰情節適用于貪污罪第1款第4項的做法。一方面,在《刑法》第383條被修改以前,司法實務中對待貪污、賄賂案件,偏向于以犯罪數額來作為定罪量刑的根據,忽視了對犯罪情節的考察與運用,這導致了不同犯罪數額的貪污、受賄案件之間判處的刑罰差別不大,難以體現刑法對不同行為的評價差異,這可能也是為什么立法者要引入“終身監禁”的原因。而在采用了“犯罪數額或者犯罪情節”的定罪標準模式之后,相比較而言,更加符合實務中對待不同案件之間的量刑差異,同時也能正確、全面評價貪污、賄賂犯罪,有利于實現量刑的公正與均衡。另一方面,擴大法定從輕、減輕、免除處罰情節的適用范圍,也有利于促使犯罪人自首、坦白,減少犯罪后果的危害,節約司法資源。雖然新修訂的《刑法》第383條有著上述兩個方面的進步,但在“終身監禁”這個部分仍然存在著兩個重大問題:第一,是否存在將犯罪情節既作為定罪量刑的依據,又作為宣告“終身監禁”的依據,從而導致違背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第二,對于被宣告“終身監禁”的死緩犯,其能否因為在“終身監禁”期間的重大立功而被減為有期徒刑呢?
對于第一個問題,需要明確的是,對犯罪人的一次犯罪行為或情節只能進行一次評價,而不能再將其作為其他定罪量刑的依據。例如,犯罪人竊取了被害人一個價值“數額較大”的財物,那么法院對被害人定罪量刑的依據便是“犯罪人竊取了一個‘數額較大’的財物”,而不能再將這個“數額較大”的財物作為犯罪情節看待,從而增加對犯罪人的刑罰,否則便是違背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具體到貪污、賄賂犯罪上來,問題便是:當法院根據犯罪人的犯罪數額、犯罪情節對犯罪人決定適用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后,能否再根據犯罪情節等情況同時宣告對犯罪人適用“終身監禁”呢?筆者認為,當法院已經根據犯罪數額、犯罪情節對犯罪人決定適用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后,不能再依據犯罪數額、犯罪情節對犯罪人宣告“終身監禁”。理由在于:第一,既然犯罪數額、犯罪情節已經作為認定犯罪人適用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的根據,再將其作為適用“終身監禁”的依據則是重復評價的做法。第二,《刑法》第383條第4款規定的是,犯第1款罪,有第3項規定情形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人民法院根據犯罪情節等情況可以同時決定在其死刑緩期執行二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對此,筆者以為可以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是,該規定認為在依據數額可以認定對犯罪人應予適用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的情況下,犯罪情節可以作為宣告“終身監禁”的依據。另一種解釋是,如果將犯罪數額與犯罪情節作為適用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的依據,則犯罪情節就不再是宣告“終身監禁”的依據,因此條文中所稱的“犯罪情節等情況”應解釋為,被作為適用死刑緩期二年執行依據的犯罪情節以外的可以表明犯罪人責任或者犯罪性質的情節。上述兩種解釋既不違背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同時也能兼顧對犯罪人的人權保障,并且也符合《刑法》之規定。而且,即使這樣的解釋是類推解釋,那么也是有利于被告人的類推解釋。
“終身監禁”是依附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和無期徒刑而存在的,即“終身監禁”是在死刑緩期二年執行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才開始執行,對于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并被宣告“終身監禁”的犯罪人,其刑罰執行經歷了兩個階段——死刑緩期執行階段與“終身監禁”階段。而前一階段執行完畢并不必然導致“終身監禁”階段的開始。因為在死刑緩期二年執行階段,如果犯罪人有“重大立功”的話,可以依法減為25年有期徒刑。在這樣的情況下,由于在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后并不存在無期徒刑,因此對于犯罪人而言,自然沒有適用“終身監禁”的可能。所以,假如犯罪人在死緩期間能夠實現“重大立功”的話,其有可能避免被適用“終身監禁”,從而可以依據減刑、假釋制度在執行一定期限的監禁后重獲自由。由此可見,《刑法》第383條并沒有完全使得特別重大貪污、賄賂案件的犯罪人喪失重返社會的可能性的。但成為問題的是,假如犯罪人是在“終身監禁”期間有“重大立功”表現,其能否還可以依靠減刑制度得以減為有期徒刑,從而終止“終身監禁”的執行呢?有的學者認為,“死刑緩期執行二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因重大立功而減為有期徒刑的,同樣不再具有執行終身監禁的法定依據,《刑法》第383條第4款關于裁量和執行終身監禁的規定,并不是《刑法》第78條規定的例外規定。12換言之,即使在“終身監禁”期間,犯罪人依然可以因為“重大立功”而被減為有期徒刑,從而在經歷一段時間的服刑后重返社會。但筆者不贊同這樣的觀點。第一,從“終身監禁”制度的立法理由13與定位來看,“終身監禁”的出現就是為了滿足減少死刑適用、加重非死刑刑罰的需要。假如說犯罪人還可以在執行“終身監禁”期間依靠“重大立功”被減為有期徒刑,從而在經歷一段時間的服刑后重獲自由,那么其所謂的加重非死刑刑罰嚴厲性的效果便不復存在,“終身監禁”也只是虛有其表。更為矛盾的是,這樣效果的“終身監禁”是與無期徒刑的效果相同的,因此在刑罰制度中便成為了多余的存在。第二,刑法總則的規定原則上是適用于所有刑法分則的,除非刑法分則對具體犯罪的適用作出了特別的規定。例如,《刑法》第383條第3款規定,犯第1款罪,在提起公訴前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真誠悔罪、積極退贓,避免、減少損害結果的發生,有第1項規定情形的,可以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有第2項、第3項規定情形的,可以從輕處罰。因此,當犯罪人具有上述情節時,即可直接適用《刑法》第383條第3款,而不再適用刑法總則關于坦白的規定?!缎谭ā?83條第4款規定,犯罪人在死刑緩期執行二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安坏脺p刑、假釋”是“終身監禁”期間的附加條件,是對“終身監禁”的進一步強化。這便意味著,當犯罪人由死刑緩期執行二年期滿減為無期徒刑后,法院所宣告的“終身監禁”開始執行,在此期間內,即使出現任何依據刑法總則可以減刑、假釋的情節,對于被執行“終身監禁”的犯罪人也不能減刑、假釋。第三,也是最為矛盾的地方,特別重大貪污、賄賂案件的犯罪人,即使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并同時在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后適用“終身監禁”,但只要犯罪人在死緩期間可以有“重大立功”,其依然有可能被減為有期徒刑而不適用“終身監禁”,但其在“終身監禁”期間的“重大立功”反而不可能使其減刑。這不得不令我們產生這樣的疑問:只是因為“重大立功”時間點的不同,便使得同樣罪行的犯罪人所遭受的刑罰待遇竟有如此大之差別?由于在上述二點,筆者已經論證過“終身監禁”的最終結果是犯罪人只能在監獄中度過余生,那么從制度設計、刑罰目的定位來看,似乎上述差別并沒有什么問題。也有學者指出,死緩期間重大立功之所以能夠減刑從而繞開了終身監禁既是該制度設計的精妙之處,也體現了“重大立功”的時間節點不同反映了服刑人員的可寬宥程度的差異,何況所謂的公平是相對而無絕對的公正。14筆者并不贊同這樣的觀點,首先,這一制度設計的精妙之處何在?其次,“重大立功”的時間點不同是如何體現出服刑人員可寬宥程度的不同?如果按照這個邏輯,越早立功的話,得以減刑的可能性便越大。但是,立功制度本身并沒有如此規定,而且以立功時間點的不同來體現對服刑人員寬宥程度的不同是非人道的。最后,公平的確是相對而無絕對的公正。但是在刑罰領域,我們應最大程度地保障公平正義,因為我們面對的是每個人所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生命、自由、資格、財產,如果動輒以“公平是相對的”這一概念來區別對待,則無論對刑法公信力還是對犯罪人都是不幸的。
筆者認為,“終身監禁”的入刑,從刑事政策的角度來看,并不能有效應對貪污、賄賂犯罪,又存在著背離刑罰目的的傾向,難以實現刑事政策的目標。其次,從刑罰目的的角度看,“終身監禁”突破了刑事責任的界限,違背責任主義;犯罪人在仕途終結的情況下,不可能再實施職務犯罪,特殊預防的效果無從實現;一般預防的效果對于預防犯罪的實際作用微乎其微,縱使有效,又由于缺乏其他社會政策的輔助,其效果也是大打折扣,更為重要的是存在將犯罪人當作預防犯罪的工具這一問題。最后,從刑法適用的角度看,“終身監禁”的適用需要切實處理好對于犯罪數額與犯罪情節的運用,避免違背禁止重復評價原則;“重大立功”在不同時間點的矛盾是“終身監禁”入刑的最大問題之一,其無法體現對犯罪人的公平正義。
(責任編輯:劉 冰)
①徐久生:《刑罰目的及其實現》,中國政法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8頁。
② [德]馮·李斯特著:《論犯罪、刑罰與刑事政策》,徐久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2頁。
③儲槐值著:《刑事一體化與關系刑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72頁。
④徐久生:《刑罰目的及其實現》,中國政法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頁。
⑤參見團藤重光等編:《瀧川幸辰刑法著作集(第5卷)》,世界思想社1981年版,第74頁以下。
⑥筆者了解到,距今最近的因為貪污、賄賂犯罪案件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是2011年的兩個案件,分別是浙江省杭州市原副市長許邁永貪污受賄案和江蘇省蘇州市原副市長姜人杰貪污受賄案。
⑦ [英]邊沁著:《立法理論——刑法典原理》,孫力等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78頁。
⑧張明楷著:《責任刑與預防刑》,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頁。
⑨黃永維、袁登明著:《<刑法修正案(九)>中的終身監禁研究》,載《法學論壇》2016年第3期,第36頁。
⑩對此名言的考證,參見徐久生:《刑罰目的及其實現》,中國政法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8頁。
11張明楷著:《責任刑與預防刑》,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7頁。
12黃京平:《終身監禁的法律定位與司法適用》,載《北京聯合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第101頁。
13關于立法理由,參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草案)〉審議結果的報告》第八項修改意見。
14黃永維、袁登明:《<刑法修正案(九)>中的終身監禁研究》,載《法學論壇》2016年第3期,第40頁。
D924.12
A
1674-8557(2017)03-0085-08
2016-11-06
鄭朝旭(1992-),男,福建福州人,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徐久生(1961-),男,江蘇金壇人,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法學博士,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