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煥明,殷林逸
(江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當前我們正處于現代社會向后現代社會轉型的重要階段。現代社會的重要特征就是“現代性”。“現代性”是在技術中心和經濟中心的時代,本著“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理念,必要時通過政治手段控制自然以實現為人類利益服務的目的。這里的“政治控制”往往是通過消解自然的內在價值而服務于人類,因而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破壞自然生態的風險,甚至會出現生態危機。隨著生態危機的加劇,環境殖民主義逐漸抬頭,“自然的民主”開始崩潰,由此影響到全球社會的民主秩序。因此,人們開始反思“現代性”中的問題,政府也由此開啟了政治的生態轉型,倡導社會實踐將生態文明建設與經濟建設作為并駕齊驅的兩駕馬車,從而為后現代生態友好型社會的構建、恢復自然和社會的雙重民主保駕護航。
政治的生態轉型是隨著生態主義向政治的滲透逐步開始的。生態主義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伴隨著西方國家環境的惡化和能源危機的爆發而出現的一種思潮,是后現代環境運動的產物。它訴諸“世界有靈,萬物平等”的價值理念,強調從整體主義出發,將系統論、協同論和自組織理論作為非人類接受道德關懷的理論基礎,將道德的形而上學范式延展到整個自然界和生態圈,并以此作為非人類存在物獲得內在價值和道德訴求的核心支撐。“在生態主義看來,生命中心平等的直覺是生命圈中的一切都同樣擁有生活、繁榮并在更大的自我實現中展現其個體自身和自我實現的權利,這個基本直覺是生態圈中所有機體和存在物,作為相互聯系的整體的部分,都具有內在價值。”[1]生態主義通過內在價值溝通自然和社會的設想非常符合生態友好型社會建設的要求,在生態文明建設被提上議事日程的今天,生態主義開始滲透到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政治生活也不例外。相對于傳統政治而言,生態主義強調社會組織與自然組織在政治層面的同構異質性,強調實踐中非人類生命形式如何納入現實關懷的責任體系,并以此修正現有的政治實踐模式和政治管理模式,將人類與非人類存在物之間關于生態正義的訴求推廣到社會的政治生活中,要求實現政治活動對自然界的持續關注。這種將生態主義理念納入政治管理中的模式,被稱為政治生態主義。
政治生態主義以綠色理論為思想前鋒和理念基石,借鑒了生態馬克思主義的相關理論成果,從自然觀、技術觀、自由觀等角度對如何進行社會批判和生態自由展開論述。政治生態主義中強調的綠色,是生態主義的重要內涵,這也是相對工業社會“泛紅”的生態危機而言的。長期以來的“人類世”(即人類中心主義)思想造成了人對自然無節制的索取和破壞,將自然作為純粹客體對待而不顧及生態的紅線,自然的危機最終伴隨著工業革命的成就降臨,人類社會也難逃自我譴責。基于此,綠色理論提出了關于生態社會構建的設想。在其看來,“自然的解放”和“人的解放”是兩個彼此聯系、相互促進的方面,它們并非彼此孤立,相反卻能互為邏輯前提。在這樣的觀點下,綠色理論突出強調了“自然觀變革走向自由觀變革,最終引起社會觀變革”的邏輯主線。既然自然的解放和人類的解放是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那么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也應當是通過自然和人類的雙重解放實現的。這也說明,現代發達國家通過對環境的控制和殖民也可以進一步實現對發展中國家的壓迫和剝削,并且這些壓迫和剝削相對于赤裸裸的經濟殖民而言,手段更為殘酷,利潤更為隱蔽。因此,政治生態主義也必然地包含了政治正義公平和環境正義公平。它將環境的利益納入政治的利益,更符合馬克思主義關于人與自然解放的雙重訴求。
隨著生態文明建設的推進,政治生態主義在現代政治文明中的地位越來越高。加之由于環境破壞而引發的社會沖突也越來越多,許多涉及環境的社會問題也開始成為政治生態主義的重要議題。“從政治生態主義的視角來說,有關環境的社會運動或因為環境而引發的社會沖突都可能成為當下的政治議題。這就是說,人類已經越來越認識到環境問題已經成為與人生存本身休戚相關的一種現實問題,環境風險也變成了大眾性的社會政治關切。環境問題不再是單一的遠離社會的單純問題,不再是簡單的一類抗議事件或者孤立性的偶然性事件。”[2]
政治生態主義內在地包含了對人類價值唯一性超越的訴求,它承認多元價值主義,突破了以人類價值為中心的理念,否定長期以來占主導的“人類世”觀點,設定生態系統與人類社會的平行起點,將人類世界重新平放到自然界,并把二者等同于平等主體,強調政治活動不僅局限于人類社會,同時也影響并受到自然界的作用。一言以蔽之,相比于以往的傳統政治實踐,政治生態主義試圖超越單純的社會公平與社會效率,而將目標重點放在尋求社會生態和自然生態的平衡發展上。
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曾在《風險社會》中寫道:“我們正處于古典工業社會向風險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并且這種轉變不再僅僅是局限于科學技術本身……科技本身的發展需要設定自然和社會(文化)的嚴格界限,這個界限的設定和維系需要權威的控制,而很明顯,沒有任何一種權威能夠比得上政治的權威。”[3]因此,將生態主義理念納入政治實踐中的嘗試,是當前社會轉型下保障生態文明建設的有力后盾。
如前所述,政治生態主義是現代民主政治的重要內容和核心訴求。現代政治民主的實現不僅是社會和文明進步的體現,同時也是在環境領域的提升和升華,是政治文明和生態文明的雙重提升。政治生態主義既定地包括了生態民主和社會民主這兩個相輔相成的概念。從這個角度而言,生態的危機也是民主的危機。當資源在少數人的操控下從大多數的貧困人口向少部分的富裕人口流去時,貧富差距就進一步加劇了。馬克思也曾經提出過類似的觀點,人與自然的危機實際上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危機,只是通過自然,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才能得到緩解,因為這種矛盾通過對生態正義和民主的破壞轉嫁給了自然。然而,當破壞超過自然的底線,即生態承載力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又會再次爆發。所以,生態問題和社會問題是兩個不可分割的領域,想要生態民主的價值觀付諸政治行動,社會正義是基本條件之一。
從全球化的視角分析,整個人類文明正處于從古典工業文明向后現代工業文明轉型的過程中。古典工業文明無限制地推崇技術對自然的征服作用,將技術對自然的風險消解或者遮蔽掉,并無節制地夸大技術的積極面,而對技術的風險(包括技術可能造成的生態風險和社會風險)視而不見,無怪乎烏爾里希·貝克教授會嚴肅地警告人類:“我們正慢慢進入‘無處不風險’的社會中,并且在通往這種風險社會的道路上,風險似乎正借看似合理正常的消費慢慢滲入社會生活與文化中,最終變成讓我們習以為常的事情。而風險自身也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轉型和擴散,從技術風險走向了市場風險、經濟風險和政治風險等。”[4]這種政治風險就是造成現代社會政治危機的根源,同時也是社會政治災難的導火索。從政治生態主義的視角來分析,現代社會的政治危機主要表現為:
在政治學意義上,分配正義是指與持有正義相對而言的一種關于社會財富、權利和榮譽分配的正義。關于分配正義問題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時代,但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羅爾斯和諾齊克。羅爾斯認為,社會生活中通常存在著三種分配模式:表現為以效率優先為原則的分配制度,他稱之為“按貢獻分配”;按照道德應得分配,即注重過程的公平而非結果,他稱之為“按努力分配”;將按照道德原則分配的過程與按照人的需要結合的平均主義原則分配,他稱之為“按需要分配”。然而,這三種分配模式各有利弊,它們只能作為社會某些領域的指導原則,而不能作為指導整個社會分配的原則。羅爾斯企圖超越這三種模式而建立一種程序性的分配正義。他在《正義論》中明確對自己的分配正義主張和原則進行了深入剖析,即所有的社會基本善,包括人權的自由和機會的獲取、收入和財富以及自尊的各種基礎等都應該被平等地加以分配,除非對其中一些或所有這些基本善的不平等分配,會有利于最少受惠者。他由此引申出兩個關于正義的原則,即基本權利平等、基本自由優先的原則和表現出強烈平等主義傾向的差別原則。
政治生態主義將羅爾斯的分配正義原則與生態平衡發展結合在了一起討論。按照政治生態主義的觀點,生態圈是有極限性的,一旦打破生態的極限性,社會的平衡也會遭受到威脅。具體說來,首先面臨的風險就是社會的分配正義問題。從理論上講,財富分配的原則與風險分配的原則應當是一致的,即承擔風險最多的群體獲得經濟上相對較多的補償,如從事重體力勞動和危險作業的社會群體應當在社會分配中獲得更多的優待和報酬。但是,隨著工業社會中技術專家、企業家和政治家組成的“技術王國”對技術的壟斷,分配正義的失衡開始越來越嚴重。技術王國依靠政治的強制力強行將技術責任和技術權利主體剝離。這一利益共同體成為享受技術帶來的權利方,而技術的風險責任則通過技術對生態的壓榨轉移到了社會的大眾身上。通過一系列類似排污稅、環境印花稅等“合理”的賦稅,讓財富分配原則和風險原則不再成正比。“統治者通過政治特殊權力使財富集中到最上層,而將風險留給最底層。貧窮仍舊繼續加劇著骯臟、毀壞、噪聲等環境問題,這已經不再是一個區域性的單一問題,而是全球性的復雜問題……在環境問題和生態安全日益瀕臨警戒線時,一系列的化學問題、核危機與食品安全都帶來了勞資的兩極分化,或者說政治的非生態考量導致了越來越多的兩極分化——不管是從工作的收入還是生活的環境而言,社會分配的正義性都在消逝。”[5]
在政治生態主義看來,現代工業社會中,技術王國正是通過生態危機獲得了不應屬于自己的巨大財富,但是它們卻沒有承擔本應承擔的生態風險,而且還在不知不覺中將這一風險轉嫁給了制造財富的社會群體,并使這些人承受了經濟災難和環境災難的雙重打擊。基于此,政治生態主義嘗試著呼吁各國將解決生態問題和解決分配正義問題結合起來,希望能開辟一條新路徑來解決現代社會出現的政治危機。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生態的整體性構成涉及時間的連續性和空間的自組織性,這讓關于生態正義和可持續的問題比社會還要復雜許多。美國著名女生物學家蕾切爾·卡遜曾在20世紀60年代,在自己的著作《寂靜的春天》一書中歷數了濫用化學藥劑造成的對人類社會、人類本身和自然環境的不可逆轉的災難性后果。書中以翔實的資料列舉了有害化學物質通過食物鏈,從低等生物向高等生物不斷富集傳遞的過程,指出這種有害物質對環境中各種生命包括人的生命的摧殘,最后甚至改變了自然界中各種生命的存在方式;除此之外,該書還重點強調了環境問題在時間和空間上的持久性和可持續性,大大觸發了包括世界各國在內的環境危機感。環境時空的息息相關,讓人類開始反思民主的當下性和可持續性之間的關系,最終得出生態政治下的社會正義和民主不僅應當是當代人的正義和民主,同時也應該是后代人的正義和民主的觀點。可以說,在生態政治看來,人類只有在一種安定和諧的環境中,才能享有真正的自由和平等,其基本政治權利也才能被真正落實。生態政治所主張的權利觀與傳統政治權利觀有著根本上的差異:生態政治包含了生態民主和社會民主的雙重價值理念,所涉及的民主內容更加全面,涉及的民主群體也更加廣泛,從而也讓公平和正義的實現更加徹底。因此,只要人類希望民主和文明被延續,他們就應當負有保護和改善這一代和將來世世代代的環境的莊嚴責任。而這就是代際正義。
代際正義涉及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可持續發展問題。然而,通過政治上的霸權主義,我們將我們所應承擔的技術對環境的風險轉嫁給了下一代,并且這在當前的政治環境下是不可避免的。“人類面臨著確立某個乃至整個環境合理消費的限度問題,這不能只尋求到技術本身的原因,更需要尋找到社會對這一問題所設立的規范。”[6]關于這個規范設立的探討從1992年的巴西里約熱內盧就已經開始了,至今為止大部分思路是通過發揮市場作用和提升技術能力兩個方面來制定相關政策,以保障代際的公平正義。但實際上,不管是在什么社會環境下,技術的應用都會對環境產生或多或少的風險,這個風險會隨著技術越來越高端化、精細化而變得難以準確預測,這讓代際正義難以解決風險遺留問題。
從政治生態主義的角度出發,現代工業社會代際正義的崩潰是因為技術風險從社會滲透到了自然中,并且受到政治利益集團的強行控制而將風險成本轉嫁給了未來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樣的考量,客觀上我們都會使這些后人的生命和身體遭受不同程度的摧殘和損害,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可能將他們置于一個喪失了自身權利和發展的處境。因此,在政治生態主義看來,對自然可持續發展的損害行為通過某些途徑必然會對社會的可持續發展造成影響。現代社會的政治訴求在某種程度上只關心社會的可持續性,甚至為了獲得某些社會利益的最大化而將社會所應承擔的風險轉嫁給自然,最終自然又將這種風險還給了人類,并且這種風險所持續的時間和受風險群體所覆蓋的面積是難以估量的。代際正義的崩潰既是關于社會的可持續問題,同時也包含了深刻的自然可持續性問題。
“生態正義”這個概念緣起于1982年美國北卡羅來納州一次自發性的民間環境運動。這次環境運動的主要訴求是當地華倫縣一些居民游行示威,反對將一些有毒垃圾和可燃性焚燒物堆放在有色人種和低收入人群聚集區,認為這會對環境的可持續性發展造成威脅,并最終影響自身的生命安全。這一事實足以說明,所謂的不公正已經從社會的不平等開始向自然的不平等滲透,而自然的不平等也就意味著生態正義的破壞,其直接導火索是科學技術的濫用。“濫用”,往往是通過政治手段實現的;政治一旦摒棄了其本應具有的生態考量,就會使得生態的風險不再只是被局限于技術發展的副產品——它成為工業社會中社會發展所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本著這樣的思想,通過政治上的“合理立法”,生態的破壞成為“理所應當”,生態正義被無情地破壞。
就目前的政治民主與正義而言,正義一詞僅僅限于當代人類社會中,它的受體對象只是當前時間留下的人類群體。然而,這與政治生態主義所強調的正義在時空上都有較大的區別。舉個簡單例子,按照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人類社會從封建社會進入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的民主程度肯定相對而言是高于封建社會的,并且它并不會受到封建社會的過度影響,甚至可以徹底顛覆封建社會的政治體制,建立全新的民主制度,重新設定正義程序與實體;但是對于自然而言,前續自然的破壞性對于后續自然的可持續發展相對而言至為關鍵。自然被破壞且不可修復的部分,會影響整個生態正義的實踐。一言以蔽之,人類社會往往更注重一代人生存的當下,而生態世界則暗示整個生態正義的持續進程。
生態正義的破壞不僅影響代際的公平和正義,對環境的可持續發展造成了嚴重的威脅和影響。同時,生態正義的破壞也瓦解著代內的公平和正義。通過環境殖民、污染轉嫁等手段,占社會比例的少數人獲得了大部分自然資源,社會的貧富差距由此愈演愈烈。無怪乎我們可以這樣諷刺地說:現代社會的民主文明在生態領域中的表現是微乎其微。很奇怪,我們能在社會中做得那么好的民主卻不能在生態中落實。實際上,現代化建設需要社會的公平正義為技術的發展實踐保駕護航,但我們更需要用生態正義來為技術和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提供方向。如果只看到眼前利益,而忽視生態正義,那么在現代化建設后期就容易遭受來自科技自然向度發展的危險。“現代政治在科技發展中失去了社會(文化)與自然的一些嚴格的界限,在科技發展中失去了(科技與政治上的)控制的結果,更是在其所謂的規范操作中失去了控制的結果。”[7]生態正義的破壞讓政治文明遭受著禮崩樂壞的打擊。
西方著名思想家盧佩·富瓦將現代社會定義為一個極其難以捉摸和研究的社會。因為這個社會正處于一個充滿著風險的時期,并且這些風險已不再是傳統認識上的科學技術發展的副產品,即我們不能完全將責任歸咎于科學技術的發展。在我們面臨和確立整個生態環境消費的合理限度時,我們不能僅僅考慮科技本身,更多的考量應當放在保證這種合理限度的規則上。“規則就是政治上的深思熟慮和英明決策,之所以需要規則,是因為僅僅依靠技術是不能實現所謂的可持續發展的……除非每一代人都可以理性地計算出技術運作下的消費自然資源、制造污染和既定比率再生。”[8]而很明顯,我們并沒有足夠的把握用一種精確的算術式計算出在何種具體的程度上現代人能夠實現對子孫后代的生態正義。
現代社會之所以出現政治風險危機,歸根結蒂是因為在現代政治看來,正義和民主只存在于社會領域,生態正義和社會正義總會有不可避免的矛盾。現在,我們正處在工業社會從古典形式向風險社會的轉型中。這是一次意味深長的反思現代化發展的轉型——如何處理好生態正義就是在轉型中我們需要面臨的問題之一。處理好該問題不僅是生態本身的發展要求,同時也是社會代際發展的訴求。社會代際發展是社會正義問題,而生態可持續發展則是生態正義問題,從這個角度看,實際上生態正義和社會正義并不沖突,它們都應當是民主政治的重要內容。
過去,我們常常誤解生態民主與政治民主的關系,認為政治民主僅僅是針對人的正義和平等;而實際上,在政治的民主一詞中,就天然地包含了民主的生態性訴求。“現代民主政治是集合相對多的眾人理性,由眾人制定游戲規則,然后委托代理人,依照法律規則管理眾人之事。這是權力民賦下的權力雙向互動,而為了保障這個權力雙向互動的可持續性,必須要有內含糾錯并且帶有監督制衡的機制,以實現對權力無限制擴張的制約。”[9]這種機制就是一個相對完善的政治生態系統,它將自然界物與物之間相互作用與制衡的理念納入人類社會的政治體系中,形成了現代的民主政治體制。現代的民主政治體制本身就包含了合理的生態民主訴求,忽視生態民主的政治體制必然會走向民主的危機。
從政治生態主義的角度分析,政治民主之所以是社會發展不可抗拒的潮流和趨勢,其原因在于政治民主要求權力上的分衡和制約;而相對于民主誕生前的專制和集權,民主制度是符合社會歷史演化的生態學原則的。所謂生態學原則,首先是包含了整體主義的訴求,并且這種整體主義要求政治系統和生態環境之間保持動態的平衡并協同發展。現代社會的民主危機恰恰是因為現代政治體制慢慢地擯棄了這種生態學原則,它們將生態環境擯棄在政治系統之外,將政治行為看作與生態環境無涉的存在,慢慢地割裂了生態環境對自己的支撐作用。但是實際上,民主制恰恰是一個十分復雜的體制,它必須在各種不同甚至帶有沖突的經濟利益、政治利益和道德情感上達成一個盡可能實現的最佳妥協,而道德關注就是生態倫理的一個根本要求;如果缺失了道德關注,很大可能就不會被承認是民主的制度,因為它不會得到大眾,特別是生態主義者的認可和支持。值得一提的是,民主不可能是一次性的生成或者一勞永逸的變革。民主是一個持續進行的政治社會過程,它需要在種種利益中穿梭協調,這往往是極其復雜漫長的“漸變式嫁接”過程。這一過程的復雜性超出了科學和社會對它的理解,所以民主必須在這一復雜的政治社會過程中不斷矯正自己的方向,調整自己的原則,以便時時處處符合社會整體評價標準而不至于被當作異化的行為被拋棄。因為民主的命運最終是掌握在社會大眾手中的,一旦民主脫離社會中占絕大多數比例的人民的期待,異化為少數利益集團玩弄和控制社會大多數群體的工具時,就會失去社會的支撐,走向滅亡。
正因為如此,環境正義和民主的恢復和關注是值得提上議程的。“環境正義是環境保護的應有之義。環境保護從政治意義上講,就是使得環境善物向環境惡物的轉變中斷或者停止。這里的善物和惡物都帶有價值取向,包含了社會價值和自然價值雙重價值。而當環境善物向環境惡物的轉變速度和范圍超過了環境承載力時,環境的危機和人類的危機就誕生了。”[10]事實上,西方無數實例都向我們展示了在實現環境正義的同時,社會正義也在實現;而當環境不平等加深時,社會也不會和諧可持續發展。例如,1990年的美國,一個旨在恢復和保護原生態環境的全國野生聯盟策劃了一個與環境正義有關的新項目。在新項目實施的過程中,為了盡可能地推進自己的環境政策和相關工作,在初始階段吸收了少數族裔。但是在實施過程中,發現通過少數族裔的嫁接,環境保護和原生態恢復等相關工作的推進實施不僅比較順利,參與的人群越來越多,影響越來越大,而且社會因為環境問題而引發的沖突也越來越少。曾擔任塞拉俱樂部主席的米歇爾·費希爾和曾擔任自然資源保護委員會主席的約翰·亞當斯在首屆有色人種環境領導人高峰會議上也闡述了這一事實,呼吁社會各方力量積極投身于環境的民主和正義建設,將此作為社會正義公平民主實現的重要利器。這說明,人類已經逐漸意識到,社會正義、社會民主(特別是社會的種族主義和種族不平等問題)包括社會貧困都和環境不平等、不民主相互聯系、相輔相成。所有這些要素并不可分割或剝離,它們都是影響社會可持續發展實踐的一個部分。
民主的本質是集體的社會期待。馬克思說過,私有制就是阻礙集體社會期待真正實現的絆腳石;看似不計價值的資本,不過是資本訴求無遏制超越的后果;私有制通過擴大人對物的虛假需要控制了人的真實欲求,并把人對自然的正常索取變為無節制勒索,對自然的統治和對人的統治在此達到了高度的一致和同步。“私有制下經濟活動和政治決策缺乏民主是導致生態環境破壞的直接原因,生態環境的危機同時也表明了現代民主制度的危機。”[11]生態環境危機不僅僅威脅到生態自然的可持續發展,同時也對人類生產生活方式的可持續推進造成了阻礙,最終導致了代際發展的不平衡。從長遠來看,必將影響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而這恰恰是當代人對后代人的專制,是與民主的集體期望本質相違背的,這是從對生態可持續發展的忽略進而到對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忽略。從這個角度講,生態危機的化解、人類代際民主危機的緩解,關鍵在于人類社會民主制度向生態的推進;人與自然關系的生態化最終也影響人與人關系的生態化。試想一下,在一個能充分尊重自然、自覺踐行對自然的責任規約并落實生態自覺的環境下,又怎么會因為文化或種族原因,又或者因為性別或生活背景不同而出現不平等和非正義的情況?沒有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和非正義,也就不會有為了自己利益不顧子孫發展的環境殖民主義。沒有了環境殖民主義,也就沒有了違背生態正義的非民主行為。由此,我們得出結論:民主危機和生態危機從來就不是分離開來、毫無聯系的兩個問題;相反,它們是互為矛盾對立統一體的兩個方面,政治民主內在地包含了生態民主的訴求。
其實,就實質而言,環境危機本身也是政治絕對權力在環境政策上的延伸所導致。世界上沒有不受約束自由發展卻能保持正當的權力,絕對的權力必然導致絕對的腐敗,對于社會民主和生態民主而言,這一說法都是至理名言。早在18世紀,法國思想家洛克、孟德斯鳩等人文主義思想家就提出分權制衡、權力監督的思想,提倡以分散的權力代替絕對的權力。而政治生態主義將這一社會原則運用到生態領域,提出生態權力監督和生態有限政府也應當成為當前世界上民主國家的主要政治內容。如同社會是由不同層次的部分所構成的整體一樣,生態也是由無數生態小環境所構成。目前,關于生態民主問題的推進主要是從政府所謂的“生態資本主義”構建入手,以此將自然的價值賦予到社會之中。生態民主的重要責任在于倡導和追求所有生態友好的經營模式和經濟政策,比如可持續的農業、林業和漁業政策,并尋求基于一種生態價值內在化的實踐方式。所謂生態價值內在化的實踐,就是將保護環境等問題上升為國家基本政策,將環境的公共物品價值納入私人成本的創造性政策工具。這樣,人們就會慎重對待環境選擇,不會將人類對環境的權力不加制約而隨意最大化。“生態資本主義”是市場經濟模式下非意識形態化的建設性政治戰略:既存的經濟政治權力結構及其支撐生態系統價值共識之間的妥協,它與激進的“紅綠”和“深綠”政治相對立。
生態現代化的概念最先源于柏林大學環境政策研究中心,剛開始這個詞并沒有明確的指向和含義,只是用來在最寬泛的意義上指代包含了環境導向的政治決策。如今,隨著科技革命帶來的生產力水平的迅速提高,生態現代化的概念和內涵也越來越清晰。簡單地說,它就是通過生態現代化戰略的三個核心性要素——政治政策選擇、市場機制運作和科技發展變革之間的互動關系,采取調適性政策規制各種社會關系(包括經濟關系、政治關系),并努力使社會發展與生態發展相協調的可持續方針戰略。有學者將生態現代化視作一個政治選擇周期、市場運作周期和科技革新周期的不斷否定之否定的過程。正是因為很多問題是在實踐中才表征出來的,所以每一次的問題都會帶來一種新的社會發展模式。無論這種模式是在原有基礎上的小修小補也好,或者是對原有模式根本上的揚棄也好,它都必然會帶來一種新的關系模式的構建,而相關的生態政策和生態實踐也必然會隨之改變。可以說,生態現代化從實質上來說,是與社會發展和社會民主相呼應的一種實踐模式,它本身就包含了對環境的民主和可持續政策。
但是,就目前而言,市場經濟仍然會在很大程度上掩蓋或者歪曲生態現代化的實踐本質。如前所述:生態現代化戰略的三個主要內容:一是任務執行上實現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的共贏協調發展,二是發展機制上以科技帶動經濟和環境保護的發展,三是運行機制上強調市場的自由發展和優先性。實質上仍然是通過經濟發展帶動政治發展,甚至生態文明的發展。可以說,注重市場的優先作用是生態現代化戰略的重要方面之一,但是,這并不代表生態現代化的實踐必須依靠純粹的自由市場實現,一旦將生態現代化的實踐戰略徹底建立在市場經濟的基礎上,就會本末倒置,成為純粹的生態經濟現代化實踐戰略。實際上,“生態民主”關注和追求的是社會的根本性改變,不是在原有基礎上的小修小補。后工業時代,人們應當更注重精神家園的回歸,因而就研究民主本身來說,并不比研究科技管理和市場運營遜色。傳統的工業文明由于其本身具有的過度與貪婪特征,亟須一種具有可塑性和反對性的生態回應作為制衡,這讓生態的民主轉型顯得十分重要,因為這需要一種全新的民主制度框架,而這并非短時間內可以實現的。
相對于社會民主層面的民主而言,生態層面的民主將這一社會民主延伸到了對自然和人的關系的考量和作用中,這對國家的民主政治發展提出了新的要求——國家如何能夠使人們的社會權利與自由約束在特定的生態限度之內。因此,隨著生態政治主義的推進,生態民主的訴求加深,政治主體出現了新型的環境政黨:綠黨。綠黨的興起意味著國家在制度層面上的反思,對于長期以來人們過度膨脹的經濟社會權利,應當有一種政治制度和政治主體來矯正和規范,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新的政治范式以適應當前社會文明的發展需求。從綠黨在世界各國的具體實際情況分析,有限意義上的“綠色國家”的實現是可能的,關鍵是我們如何能夠尋找到一條相對平衡的中間道路來協調生態正義和社會正義,并實現雙向的民主發展。顯然,綠色思維具有明確的政治學方法論要求,即“綠色思維中一個明確的趨勢是走向這樣一種理解,環境難題應當在所有它們產生的層面上得到應對,而政治制度必須對應于這些層面并且以立體的方式將其連接起來”[12]。這是一個任重而道遠的問題,并且沒有一種很好很完美的理論能夠提前告訴我們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只有在實踐中不斷摸索和改進,這無疑也為生態民主的實現增加了時間和精神上的負擔。這是當前生態民主還難以實現或者存在問題的根本原因,因為它建立在經濟優先的基礎上,但它又呼吁人們制約經濟優先以實現生態與經濟的平等和民主,這顯然并不是在短時間內能夠被充分理解和接受的。在此,只有在理論訴求和實踐需求當中,不斷將社會與環境公正作為不懈的追求目標,才能真正形成相互支持的社會與自然關系。
相對于只是社會層面的民主概念而言,生態社會將民主的訴求從人與人之間延伸到人與社會之間本身就是對自然內在價值的重新展現,以及在此基礎上的進一步提升。盡管我們不能否認生態民主本身的實現還有相當長的道路要走,但是它已經成為當前民主建設必須思考、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生態的民主不僅是生態可持續發展和保護的必要條件,而且它也是社會的進步、政治的進步,乃至人類文明的進步,這是生態民主對人類社會發展的新價值;同時它也是人與自然關系修復的精神思想前提,它對自然和人平等的訴求包含了深刻的哲學理念和可持續發展觀,這是它對自然可持續發展的新價值。
盡管現階段生態民主的建設還存在滯后性,當然這多是由市場經濟的固有重要性和思想觀念的相對滯后性導致的。長期以來,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國內還是國外,有關民主的探索和研究多集中于社會的政治結構框架內;談及民主主體,大多只是涉及人類社會本身。直到20世紀中期以來,環境運動的興起和推進才將民主一詞嫁接到自然生態的領域,有關生態民主的研究才開始慢慢興起。從現代社會的特征來看,隨著現代文明進程的推進,社會環境的復雜性和風險性加劇,反思現代化必然會觸動科技和生態的觸角。生態文明的探索,生態正義、民主的研究和推進,成為反思性社會批判的重要內容。生態主義視角下的政治民主寄希望于環境正義和社會正義的統一,這不僅是政治民主本身的訴求,更是社會發展的重要內容。當前,政治民主的危機很大程度上緣于對生態危機的忽視、對環境正義的消解。因此,我們需要更多的眼光和聲音,來關注生態的民主和正義,并將其納入整個社會的公平正義系統,使得生態民主成為政治民主真正合理的應有部分。
以生態現代化理論為代表的諸多西方理論在積極回應和試圖解決西方社會面臨的諸多問題和困境時,盡管也嘗試在其當下的制度體制框架內尋求某些局部的調整作為出路,但在理論尤其是實踐當中遭遇了難以解決的障礙而陷入僵局。
新的生態社會政治民主呼吁新的實踐,這一新實踐首先一定是在超越資本利益,立足人類整體利益和生態利益的基礎上進行的。探尋生態民主的社會主義途徑,是生態社會民主的重要實踐出路。“社會主義民主的實質就是人民當家作主。因此,生態民主只有在社會主義民主的條件下才能得到真正的發展。”[13]黨的十八大把生態文明建設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明確提出大力推進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伴隨人類文明的進步,各種反文明的力量和形式也在不斷增強,尤其是在資本對人類自身的控制和支配方面顯著增強。為此,需要在現有的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下,通過制定相應的法律,限制資本邏輯的擴張,進而擺脫資本邏輯的局限和束縛。在此,社會主義是對資本主義的歷史性超越,生態文明是社會主義的題中之義”[14]。因此,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制度框架內,在中國共產黨的堅強領導下,通過形成綠色發展新方式、完善生態文明制度體系、實施主體功能區戰略、筑牢生態安全屏障、打造山水林田湖生命共同體、堅決控制能源消費總量、加強綠色屏障建設、強化公民環境意識、積極參與生態國際合作等一系列實踐,表明我們加強生態文明建設的堅強意志和堅強決心,提供了嶄新的實踐藍圖,以全新的姿態和氣度,開拓了生態社會政治民主的新空間。
生態社會政治民主將傳統民主的基本價值觀念與生態優先的原則相結合,將社會正義、基層民主和非暴力綜合在生態政治民主所追求的生態平等與政治平等理念中。而聯系這些民主基本要素的則是生態優先的價值觀念和準則,這實際上是綠色政治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生態社會政治民主的新內涵傳達了一種生態智慧,反映著生態社會政治民主的本質和內涵,而這種內涵則體現了生態社會政治民主的“民主之新”。
生態社會政治民主同樣包含了社會正義的原則,同時也將這種原則推及自然。社會正義的實現以生態優先價值觀為前提,是生態社會政治民主的新內涵。所謂新,就是這一內涵對傳統政治及其理念帶來巨大的沖擊和挑戰。傳統的政治關注人和社會,不談環境與生態;而生態社會的政治民主則把自然引入公共論壇,并且使之成為政治的新主體和新主題。除此之外,生態社會的政治民主將個人民主權利的解放與生態和社會的解放結合在一起。而這種雙重的權利解放更容易讓民主的概念深入社會和自然,從而深入人心。生態社會的政治民主,其目標在于把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粗暴關系躍遷為一種平衡和尊重的關系,這本質上是一種非暴力的、人與自然相互尊重、相互維護的新型合作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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