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軍,孫楊程
(復旦大學 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 200433)
歷史是理解未來的一把鑰匙。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是走向未來,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支撐。為了更好地理解未來,把握未來,從中國歷史當中尋求治國理政的經驗、汲取教訓是必不可少的。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歷史是中國人民、中華民族堅持不懈的創業史和發展史。其中既有升平之世社會發展進步的豐富經驗,也有衰亂之世的深刻教訓以及由亂到治的經驗智慧;既有當事者對時勢的分析陳述,也有后人對前人得失的評論總結。可以說,在中國的史籍書林之中,蘊涵著十分豐富的治國理政的歷史經驗。其中包含著許多涉及對國家、社會、民族及個人的成與敗、興與衰、安與危、正與邪、榮與辱、義與利、廉與貪等等方面的經驗與教訓”[1]。因此,研究中國政治史,從古代的治國理政當中汲取教訓,總結經驗,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進一步提升了中國政治史研究的重要性。“一個國家選擇什么樣的治理體系,是由這個國家的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決定的,是由這個國家的人民決定的。我國今天的國家治理體系,是在我國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上長期發展、漸進改進、內生性演化的結果。”[2]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我國國家治理體系形成和選擇的論述,更是直接指出了研究古代中國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性。古代中國國家治理體系研究,是正確認識和理解我國國家治理體系選擇的一把鑰匙,為更好地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提供一定的理論支持。歷史是“文化自信”的源頭,沒有歷史,就沒有現在和未來。帝國治理體系的形成,標志著華夏文化圈的統一,為“文化自信”提供了歷史積淀。它的長期存續,為“超大型政治共同體”的治理,提供了豐富的歷史經驗。
古希臘政治思想家亞里士多德說過,“我們如果對任何事物,對政治或其他各問題,追溯其原始而明白其發生的端緒,我們就可獲得最明朗的認識”[3]。對古代中國國家治理體系的起源和長期存續進行研究,能夠使我們更好地理解過去,更好地把握現在,更好地走向未來。為什么郡縣帝國是古代中國國家治理的主要形式?或者說,為什么帝國治理體系能夠長期存續?黑格爾的解釋是“自由意志缺乏”,韋伯的解釋是“水利文化”,魏特夫的解釋是“東方專制主義”,這三種理論視角都沒有觸及問題的實質,簡單地從單一角度出發,將古代中國理解為專制帝國。馬克思提出“亞細亞生產方式”理論,但它針對的是整個亞洲的一般圖景,并沒有專門論述中國國家治理體系,缺乏一定的針對性。為了更好地理解帝國治理體系的長期存續,本文以“歷史-社會-環境”[4]為分析框架,為帝國治理體系的長期存續提供一種新的解釋,以期增加古代中國國家治理體系研究的知識存量,提升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知識儲備。“帝國治理體系”,指的是郡縣帝國這樣一種“多元一體”的政體[5]。很明顯,帝國政體是具有頑強生命力的“發明”,羅馬人和中國人借助帝國政體大大拓展了統治范圍。然而,在歷史的長河中,羅馬的帝國治理體系不斷受到古希臘的影響,形成“希臘化的羅馬”,最終被“封建政體”所取代。中國的帝國治理體系卻不斷地發展和完善,持續了兩千多年。“百代皆行秦政制”,以郡縣制和官僚制為載體的中央集權帝國長期存續,使中華文明呈現出獨特的歷史連續性。對古代中國帝國治理體系長期存續的解釋,主要有以下四種視角。
自由意志的主要代表人是黑格爾,他從家庭、行政、法制、宗教、科學等五個方面解讀中國人的民族性。“中國很早就已經進展到了它今日的情狀,但是因為它客觀的存在和主觀運動缺少一種對峙,所以從未發生任何變化;一種如此固定的東西代替了一種真正歷史的東西。”[6]黑格爾認為,中國沒有真正的歷史,由于缺乏自由意志,表現出順從的意識,不能對抗威脅自由的實體,追求平等而回避自由,因而處于專制政體——帝國的統治之下。當代學者徐勇從中國農民的自主性和積極性出發,挖掘了東方自由主義傳統[7],正式回應了自由意志缺乏。事實上,缺乏自由意志并不符合真實的中國人精神世界的實際。“納完糧,自在王”“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彼可取而代之”等語句一直貫穿在農民和官員的日常生活中。正是因為中國人并不具備黑格爾所說的奴性精神,才會有接連不斷的起義,使王朝更替不斷發生。因此,郡縣帝國長期維持并不是由于中國人缺乏自由意志。
馬克斯·韋伯對東西方古代社會進行比較,他認為“森林文化”是西方社會的主要特質,而東方則是典型的“水利文化”。由于灌溉農業和水利工程的需要,政治權威集中到一個人手里,最終形成專制的帝國。“當時國王擁有管制水利的權力,但得有一個有組織的官僚制來運轉……這一套制度的結果,大體而言,遂使地方人口全部淪為君侯的隸屬民。”[8]韋伯認為,水利文化使東方較早地確立了家產官僚制,建立起以地租為主的貢賦經濟,形成了以河流為中心的義務網絡,支撐起龐大的農業帝國。水利問題決定了官僚政治、臣屬的賦役、臣屬對官僚系統的依賴等現象的存在[9]。在韋伯那里,水利文化是帝國治理體系形成和長期存續的根源,他沿著“治水需求—權威集中—家產官僚—專制帝國”的分析思路,將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社會看作專制社會,成為卡爾·魏特夫“東方專制主義”理論的源頭。河流和灌溉對以農耕經濟為主的古代中國來說,具有重要意義。很明顯,這種和平主義的帝國崛起模式和維系方式并不符合中國的歷史事實。當然,我們不能否認韋伯的知識貢獻,他嘗試以水利為軸線,結合官僚制度和貢賦經濟,對帝國治理體系的形成和維系進行系統的分析,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韋伯對古代中國國家治理體系的形成和長期維系的分析,并沒有單純地局限于水利文化。卡爾·魏特夫則將“水利文化”演繹到極致,以零碎的史料為基礎,提出“治水社會”“東方專制主義”等概念。表面上,史料所展示出來的景象無法回避,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社會都因治水而成為專制帝國。事實上,魏特夫已經事先預設了古代東方的社會治理體系,將符合“治水社會”特征的材料集中到一起,制造出“極權主義統治”的假象。歷史不可能完全重現,任何人對歷史的解讀都遵循著一定的邏輯。魏特夫利用人們對鉛字的想象,塑造了一個表面上符合邏輯,卻嚴重違背事實的“理論幻象”。盡管“東方專制主義”戴著歷史的面具,卻掩蓋不了其背后意識形態化的面孔。它不過是以“水利文化”為軸線的想象,帶著東方社會無法回避的“治水歷史”,卻偽裝成以事實為基礎的分析。與馬克思的分析相比,它缺乏歷史唯物主義方法的深刻性,找不到社會形態變化的動力。與韋伯的分析相比,它缺乏“理想類型”方法的多角度,忽視了歷史發展中其他因素。總之,“東方專制主義”是魏特夫對東方社會的想象,只是別出心裁地點綴了治水圖景而已。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指出:“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10]盡管存在多種爭議,但亞細亞生產方式指遠東的村社生活方式是毫無疑問的。他認為,“這些自給自足的公社不斷地按照同一形式把自己再生產出來,當它們偶然遭到破壞時,會在同一地點以同一名稱再建立起來,這種公社的簡單的生產有機體,為揭示下面這個秘密提供了一把鑰匙:亞洲各國不斷瓦解、不斷重建和經常改朝換代,與此截然相反,亞洲的社會卻沒有變化。這種社會的基本經濟要素的結構,不為政治領域中的風暴所觸動”[11]。在馬克思看來,亞洲的社會并沒有實質性的變化,改朝換代是常有的,但是政治體制并沒有根本性的突破。就中國而言,政治風暴過后,郡縣帝國治理體系重新確立。當然,限于研究材料的有限性,馬克思只能運用推演和復原的方法,抽象概括出“亞洲村社”的一般類型。然而,不同于當時的俄國和印度的“村社傳統”,中國村莊在商鞅變法之后、郡縣帝國形成之前,就已經形成“家戶傳統”。
以這四種視角為基礎,不同學科背景的社會科學研究者選取不同的角度,對郡縣帝國治理體系的形成和維系進行解釋。這些研究對“帝國治理體系的長期維系”做了重要的探索,具有不容忽視的學術貢獻。
列寧說過,“在社會科學問題上有一種最可靠的方法……那就是不要忘記基本的歷史聯系,考察每個問題都要看某個現象在歷史上怎樣產生、在發展中經過了哪些階段,并根據它的這種發展去考察這一事物現在是怎樣的”[12]。因此,對帝國治理體系長期存續的研究,也應該追溯其歷史起源、社會結構和環境選擇。本文采用“歷史-社會-環境”的分析視角進行嘗試性補充,即從“歷史前提-社會結構-環境選擇”的角度來分析帝國治理體系長期存續的原因。采用這樣一種分析框架,是在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的視野下,嘗試對中國古代國家治理體系進行探索,為更深入的研究做一次嘗試。
研究認為,正是這三種密碼影響著帝國治理體系的長期存續。周人超越夏商,發明了分封制,秦人以開放的姿態學習,從復合王國的紛爭中建立起郡縣制,加上其他條件,歷史前提構成了帝國治理的誕生密碼。而社會結構的緩慢變化則是帝國治理體系維持的密碼。馬克思認為,社會決定政治國家,社會結構的緩慢變化是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國家上層政治風暴不斷,底層(村社)卻不斷再生產的重要原因。而邊疆的軍事威脅和統治集團之間的紛爭,要求帝國建立起統一的權威和高效的官僚系統。正是這樣三組密碼,使古代中國的治理體系保持著帝國治理體系的基本形態,并不斷完善。
馬匹和戰車使西周貴族共同占有了天下。從考古學上看,早期國家文明存在一個共同現象——貴族統治,貴族與貴族之間由血緣紐帶連接。毫無例外,中國早期國家也是貴族國家。夏商周的墓葬中,陪葬品的種類和數目表現出明顯的等級特征。目前的考古證據表明,夏商周已經是典型的王權國家(王震中,1994;張光直,2013)。與夏商不同的是,西周直接控制的地理范圍大大拓展,幾乎囊括了整個黃河中下游地區,并且延伸到長江流域。墓葬是古代貴族現實生活的縮影,是“地下生活的繼續”。與夏商墓葬相比,西周墓葬中的車馬大大增多,且表現出明顯的等級特征。這表明,車馬在西周國家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芬納認為,“集約技術”的發展能夠促進治理手段的發展,從而拓展統治范圍。在古代社會,馴化的馬匹和戰車,就是“集約技術”的發展。技術的進步,使西周貴族擁有了能夠遠距離奔襲的戰車部隊,既提升了其戰斗能力,也拓展了其統治的地理區域。謝維揚認為,中國早期國家的統治模式主要是“殖民模式”和“淺層控制模式”[13]。以馬匹和戰車為基礎,西周創設了分封制度,通過這兩種方式使西周貴族連接到一起,共同占有“天下”。事實上,西周的封國并不是獨立的政治實體,而是一個個親族邑制單元。與夏商相比,它是“復合王國”,是“權力代理的親族邑制國家”[14]。
分封制是政治制度的創新,是復合王國的主要管理辦法。西周的統治理念是親族共同占有天下,出于統治需要,貴族被派遣到各地,被賦予相應的權利和義務,這是都邑王國的擴大和發展。夏商是典型的都邑王國,其統治的地理范圍局限于都邑附近。由于交通工具的缺乏,軍隊遠距離奔襲能力不足,夏商不能有效拓展其統治的地理區域。與夏相比,商部族的統治范圍已經大大拓展,其主要手段是殖民征服,確立起“都邑—宗邑—屬邑”的王國治理體系。統治區域的拓展,實際上就是征服和同化外族的過程,使其成為商王國的屬邑。相比之下,西周的分封制則是商王國治理體系的進一步發展,它確立了“天子之邑-都邑-宗邑-屬邑”的復合王國治理體系,即“天下”治理體系。
“天下”治理體系是帝國治理體系的制度前奏。以分封制為核心的復合王國是古代中國治理體系的偉大創舉,它以戰車為載體,將貴族分布到更遠的地理范圍,大大拓展了其統治范圍;以血緣為紐帶,將廣大的地理區域首次聯結為一個統一的政治共同體,探索了超大型政治實體的統治;以貴族官僚化為手段,嘗試新型的治理技術,為大一統時代的到來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從政治發展的角度看,古希臘的城邦制則是死胡同,盡管它有過短暫的民主政體,卻不能克服自身的局限拓展到更為廣闊的地理區域。正像西周史學者李峰指出的那樣,西周時期中國出現了“第一次官僚化進程”,在周貴族內部,選任制官僚和常設的官僚機構也已出現,歷經春秋戰國,各地方封國的官僚制理性化特征也越來越明顯。當選任制官僚的甄選范圍擴大到平民、君主權力加強時,郡縣帝國的雛形就已經顯現。因此,從西周開始,復合王國的治理體系就有從貴族統治轉向官僚統治的可能,為帝國治理體系的形成積累寶貴的經驗。
帝國治理體系形成和發展的物質基礎是核心區域。“地理是橫的歷史”,古代國家的產生都有相應的地理基礎,早期的核心區域集中在陜西—洛陽沿線,后來逐漸南移。陜西—洛陽沿線,是農耕發達的黃河中下游地區,這里有充足的水源、肥沃的土壤,氣候適宜,便于農業耕作,為帝國治理體系的形成和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物質基礎,加之在地理位置和資源上的重要性,成為帝國的核心區域。同時,由于北方游牧民族在北方邊境的威脅,出于軍事安全的考慮,這里常常有重兵集結。按照冀朝鼎先生的說法,陜西—洛陽是帝國的“基本經濟區”[15]。
核心區域為帝國治理體系的誕生提供了地理和資源支撐。陜西—洛陽沿線,既有便于農業耕作的平原,也有便于軍事防御的山谷。同時,由于處在與游牧民族交界的地區,統治集團能夠從這里獲得重要的交通工具——馬匹。金屬資源的分布不均,加上其對軍事和農業的重要性,需要開辟專門的道路,馬匹的作用就顯得更為突出。不難理解,馬匹和青銅對西周的重要作用。周人從游牧地區獲得馬匹,借助馬匹從長江中下游獲得銅料,形成“南銅北馬”的資源地理格局。獲得這些資源的主要手段是軍事征服,這也正是西周青銅銘文中軍事行動頻率出現較多的原因之一。秦人將擴展統治區域的戰略方向放在四川盆地和南陽盆地,也多是出于對地理和資源方面的考慮。“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張良勸劉邦定都關中的首要理由,也是因為關中有優越的地理位置和豐富的物質資源。因此,核心區域是帝國的發祥地。南宋以前,陜西—洛陽沿線一直是帝國的核心區域。地理位置和物質資源影響了人口和人才的地理格局。人口的再生產離不開較為優越的地理環境和豐富的物質資源。具備以上兩種優勢的核心區域,其人口再生產能力相對較高,安史之亂以前,北方的人口在數量上具有相對的優勢,為軍事戰爭提供了充足的兵員基礎。
從表面上看,帝國軍事戰爭中北方總是戰勝南方,實際上則是核心區域集中了比較重要的戰略資源,能夠迅速集結起大規模的軍事人員,對其他區域進行武力征服。帝國的權威隨著距離的增長不斷減弱,維護統一的成本愈加高昂。這正是分裂多于統一的重要原因[16],是帝國治理體系的弱點。但是,借助地方鄉紳和官僚體系,帝國治理體系維持著政治秩序,使村莊和城市保持穩定。
郡縣制確立之前,夏商的國家治理體系是都邑制,西周采用的是復合王國制,即以封國的方式共同占有天下,每一封國都采用都邑制,權力由親族代理,定期朝覲周王,形成復合王國。在王畿和封國內部,周王、諸侯及其陪臣都有各自的宗邑和屬邑。縣,天子之邑,由周王任命的貴族來管理,這一官職是選任的而不是世襲的,與世卿世祿制不同。進入東周以后,諸侯之邑也被稱作縣,由諸侯任命官僚直接管轄。大規模的“廢邑設縣”發生在戰國時期,當時各國變法的重要內容就是廢邑設縣,加強君主集權。它廢除了貴族的世襲特權,改變了治理模式,開啟了官僚化進程。當然,這種官僚化具有家產制和理性化的雙重色彩。
郡縣制是帝國治理體系的核心內容。縣的設立,意味著君主直接掌管該區域的人口和賦稅,不再分封給陪臣作為封邑。縣的長官,由國君直接任命,并且在年終時要通過“上計”[17]的考核,主要依據是人口、田畝的增長和治安狀況,包括兵員的提供。戰國時代,郡縣制已經普遍確立,為帝國治理體系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統一戰爭完成以后,帝國總體上采用郡縣制,確立起“中央-地方”關系,改變了“都邑-宗邑”的親族邑制關系。以“編戶齊民”制度為基礎,郡縣源源不斷地為帝國的軍事戰爭提供糧食和兵員。統一的本質,就是地方被納入郡縣體制當中,成為帝國政治實體的一部分。因此,郡縣制是帝國治理體系的核心內容。
官僚制的全面確立標志著帝國治理體系的形成。郡縣制和官僚制相輔相成,是帝國治理體系的兩根支柱。郡縣制的設立,廢除了公卿的世襲世祿制,由選任的官僚補充,就必須確立起一整套的官僚制度。縣令、郡守及其輔助人員的任命和選拔,需要依據一定的標準和一套完整的流程,也就是韋伯所謂的“理性化”。在戰國時代,已經確立起完整的中央和地方官僚制度,即“三公九卿制”和“郡守-縣令”制度。官職分工明確,層級明顯,依靠文字材料運轉,從表面上看已經具備韋伯所講的現代官僚制的典型特征。
分封制拓展了文化圈,確立起華夏文化的主體地位。夏商時期,各方國之間已經開始頻繁的文化交流,已經形成了“文化相互作用圈”[18]。戰車的出現,為西周文化的快速傳播提供了交通前提。分封的諸侯國,將周原文化傳播到各個封國,從而形成了一個更大的“華夏文化圈”。盡管東周各國的文字、貨幣和車軌各有其形制,但是放到更廣闊的視野當中,它們源自周原文化,只是形式上有所差別而已。秦帝國的“書同文、車同軌”等政策的實施,只是更進一步的統一。不可否認,這種文化的傳播是以血緣紐帶為基礎的,帶有明顯的親族色彩。以農耕和祖先祭祀為主要特征的華夏文化圈,為帝國治理體系的長期存續提供了文化支撐。
官僚選拔網絡是文化圈拓展的重要推力。世卿世祿制廢除后,貴族官僚的比例降低,從民間選拔的官員比例相對上升,都邑之外的城邑和村邑成為選拔成員的重要區域。與此同時,士兵也從村邑當中產生。這樣,就以都邑為中心建立起一個更為廣泛的文化圈。對于不能同化的文化區域,或采用驅趕的方式,或采用軍事征服的方式,保證文化圈的拓展。西周和東周時期,設有專門的學校和教化人員,負責禮儀和教育,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化拓展的手段。大一統文化的形成為郡縣帝國提供了文化支撐。國內的經濟文化交流大大便利,也為民族融合提供了載體。
華夏文化圈是帝國治理體系形成的重要歷史前提。分封制在文化上的重要貢獻常常被忽視,它以戰車為基礎,將周原文化傳播到更為廣闊的地理范圍,以血緣為紐帶,使周人集體占有“天下”。春秋和戰國的戰爭,使各諸侯國文化形式上的差異越來越大,卻將周文化在內部拓展得更為深入。郡縣制和官僚制的確立,使更多的村邑和城邑建立起與都邑的文化聯系,從而形成了一個“大型政治共同體”。兼并戰爭完成以后,整個華夏文化圈成為一個“超大型政治共同體”,成為帝國治理體系長期存續的文化根基。
村社是帝國治理體系的根基。無論政治風云怎樣變幻,村社經歷怎樣的戰爭,它都會不斷地進行自我的再生產,為帝國治理體系的存續提供糧食和兵員。歸根結底,古代中國的帝國模式是“農耕帝國”,它既不同于草原上的“游牧帝國”[19],也不同于地中海沿岸的“貿易帝國”[20]。換句話說,只要農耕最基本的單元——村莊存在,郡縣制和官僚制的管理方式建立起來,帝國治理體系就能夠重新運轉起來。倘若這一區域擁有較強的資源生產能力和眾多的人口,那么這一區域就會成為帝國的核心區域。帝國崛起在村社密布、方便獲得資源的區域。
宗法關系和家戶傳統是村社再生產能力的源泉。馬克思認為,村社是簡單生產的有機體,是東方社會停滯的根源,是王朝重建的基礎。的確,已有的研究表明,華北平原上村莊的興衰同帝國的興衰有很強的關聯。但是為什么這種簡單生產的有機體有如此頑強的生命力呢?村莊生存的基礎是動植物的“馴化(domesticate)”,古代中國人獨立地發展了農業技術。馬拉戰車使周原的耕作技術和養殖技術傳播得更為迅速,農業耕作技術和動物養殖知識在中國大地上成為常識,但村社生產能力的源泉卻是宗法關系和家戶傳統。宗法關系使村社形成一個良好的生產生活組織,秩序穩定,生產發展。彼此之間,相互扶持,使村社成為能夠自我生存和發展的有機體。家戶制為村社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戰國時期的變法,推行編戶齊民制度,使家戶成為國家的賦稅和兵員單位。加上郡縣制的設立,“家戶-村社-鄉里-縣-郡”嚴密的管理體系設立起來。由于家戶制的推行,村社的生產能力進一步提升。當然,村社并不是封閉的和完全自給自足的,它有一定的市場范圍和文化網絡。
村社塑造了“身份社會”。村社由聚邑發展而來,歷經戰國時期的變法,轉變為以家戶為主的村社。經濟差別產生了身份差異,戰國以后,無論是私田制還是公田制,家戶都已經成為村社的基本構成單位,由于自然、社會等方面的原因,家戶之間必然會產生經濟上的差別,這種差別經由貨幣借貸和土地買賣,造成村莊內部的身份差異。盡管帝國廢除了世卿世祿制,卻依舊保持了“爵位”,造成身份上的差異。由于納糧和軍功的不同,自耕農之間也會存在身份差異。更為重要的是,官僚選拔的差異,造成財富和地位上的雙重差別,使身份產生更大的差別。這種差別表現為官民對立,表現為城鄉的二元對立,實質上卻是身份社會的維系。
貿易是社會結構改變的重要力量,歐洲社會的改變不僅僅是商業的作用,更重要的是長途貿易的結果。長途貿易的匱乏,制約了城市的轉型。“商人對于以前一切都停滯不變、可以說由于世襲而停滯不變的社會來說,是一個革命的要素。在這樣的社會中,農民不僅把他的份地,而且也把他作為自由的私有者、自由的或依附的佃農或農奴的地位,世襲地和幾乎不可轉讓地繼承下來,城市手工業者則把他的手工業和他的行會特權,世襲地和幾乎不可轉讓地繼承下來,而且他們每一個人還會把他的顧客、他的銷售市場以及他自幼在祖傳職業方面學到的技術繼承下來。現在商人來到了這個世界,他應當是這個世界發生變革的起點。”[21]恩格斯所指的商人,是長途貿易商人,他們的出現改變了城市的結構,使城市成為生產和商業中心,出現了市民社會,改變了原有的社會結構。長途貿易的發展離不開君主或封建主對商業的支持,君主與商業資產階級的聯盟,擊垮了各地的封建領主,在戰爭中塑造起民族認同,形成具有商業資產階級特色的“民族-民主”國家。城市轉型的失敗,使農耕經濟繼續維持,社會結構依舊是“皇帝-官僚-農民”。因為長途貿易的匱乏,生產活動無法集中到城市,城市的行政色彩和貨物集散地功能一直超過生產功能。更為關鍵的是,這種城市本質上是鄉村化的,其財富的多少并不取決于其生產能力,而是取決于其占有土地的多少。換句話說,城市只不過是鄉村資源的集中地。這與生產型城市截然不同,生產型城市迫使鄉村人口不斷集中到城市,實現“鄉村的城市化”。顯然,中國社會在個別時期局部地區發生過這種變化,但并未拓展到更為廣大的區域,社會結構呈現出一種“緩慢的停滯”,這是帝國治理存續的關鍵。
由于家戶傳統和勞動力過剩,古代中國缺乏生產科技創新的動力,農業商品化也受到阻礙。加上“有機經濟”[22]的特點,帝國的農業經濟一直維持在生存線附近,商業只是農耕經濟的補充,商業從未在全國范圍內發揮過“革命性要素”的功能。盡管部分區域有過突破,甚至出現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但全國范圍內農耕經濟依舊占有絕對優勢。
游牧民族居住在亞歐大陸北邊,經常侵擾“農耕帝國”,使帝國不得不維持一支邊防部隊,建立起完整的官僚系統。許田波認為,春秋戰國時期的戰爭推動了官僚體系的建立,再借助地緣政治優勢,從而建立了統一的帝國。這種解釋揭示出了邊疆對官僚體制和帝國的影響。
危險的邊疆是帝國軍隊維持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像斯塔夫里阿諾斯所說,“游牧民族對帝國的威脅一直存在”[23]。游牧民族掌握著重要的戰略資源——馬匹,在交通工具匱乏的古代社會,對軍隊來說,馬匹制約著其機動能力和戰略輸送能力。游牧民族掌握著這一資源,其機動能力大大強于帝國步兵。因此,帝國漫長的邊境線上需要布置大量的兵力,以防御游牧民族的侵襲。按斯塔夫里阿諾斯的理解,即便是與游牧民族極為熟悉的周部族,也始終受到游牧民族的侵襲。的確,縱觀中國歷史上的各個朝代,邊疆總是如此危險,盡管存在邊境貿易,但戰爭占據了相當長的時間。此外,農耕帝國內部面臨威脅的時候,游牧民族總是南下,建立起自己的政權,統治農耕帝國的部分區域。
大量軍隊的維持,使古代中國較早地確立起經濟上的貢賦系統和政治上的官僚系統。從帝國尚未形成的西周開始,常備軍和官僚制的雛形已經顯現。仔細對比,會發現西周的常備軍是以周部族及其依附者為主導,而秦帝國則將常備軍的來源擴大到帝國的農戶;西周的官僚主要由周部族擔任,其本質是血緣聯盟,秦帝國的官僚則擴大到士族階層(文化階層),其本質是文化群體。為防御北部邊疆,秦以后的政權絕大多數采用了帝國治理模式。不同的是,秦以后的帝國多采用復合型的聯盟策略,即血緣聯盟和文化聯盟。由于軍事權力的重要地位,帝國軍隊的將領常常優先考慮自己的親族和外戚。然而在實際操作過程中,親族的軍事才能有限,必須使用親族和外戚以外的人擔任將領。這時,帝國的治理者往往會采取聯姻、歃血結拜等結盟策略,當然也有監督的策略,如三國時期的“監軍”職位就是專門用來牽制將領的。
危險的邊疆塑造了帝國治理的基本模式。北部邊疆游牧民族的機動性,使帝國不得不建立起一支龐大的軍隊,進而建立起能夠支撐龐大軍隊的賦稅系統和官僚系統。由于農業和交通運輸對軍事行動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軍事行動的規模和持續能力,因此帝國對影響農業的水利工程格外重視,這正是卡爾·魏特夫等人提出“治水社會”的依據。事實上,同魏特夫假想中的理論恰恰相反,不是治水決定了中國社會的“專制”,而是軍事防御的緊迫性要求中國社會必須保持高效的運轉。對交通運輸來說,同樣如此,糧食主產區和軍事行動地區的逐步分離,使帝國不得不開辟高效率的運輸通道,“秦直道”“隋唐運河”都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軍事防御的迫切性和重要性,使執政者必須建立相對高效的運轉體系,在古代“延展技術”中,最具效率的就是依據專業職能建立的“官僚系統”,也就是馬克斯·韋伯所謂的“理性化”。當然,它帶有濃烈的家族色彩,但其又明顯不同于韋伯所謂的“家產官僚制”。理想的帝國官僚是嚴格依據專業職能選拔的,在事實中不可能實現。古代中國的治理中,常常采用的就是血緣親族和專業官僚相互聯合、相互制約的方式。因此,帝國治理當中“宗族”“外戚”“宦官”和“官僚”四大集團之間反復斗爭、聯合,也就不那么撲朔迷離了。
超大型政治實體的統一,要求政治權威的形式必須是形式集中的“皇權”。與印度不同,中國早在西周時期就已經開始了統一的文化進程。當時周部族采用分封的辦法,將周原文化拓展到中華大地。盡管在幾百年的時間里,各政治實體的文化有所區別,但總體上仍屬于周文化。秦通過兼并戰爭完成統一以后,將秦文化輸出到全國各地,使中華文化的統一性更進一步。相比之下,印度則存在眾多村莊、眾多語言,一個村莊幾乎就像是一個獨立的王國,打敗了其中央政權也依舊處于“村莊王國”的包圍之中。但是,中印也有相似的地方,即每個村莊都可以進行自我再生產。因此,帝國統治中心在城市。城市是帝國官員的駐地,是村莊與帝國中央政權的連接點,是貢賦經濟的集散地。戰國七雄的并立和秦帝國的統一,說明了血緣分封在統一方面的局限性,證明了開放性官僚系統在帝國統一方面的效率。與村莊的獨立和分散相一致,以城市為中心的區域也能夠相應地保持獨立,從而造成帝國的分裂。因此,為了維持整個中華文化圈的統一,必須建立一個統一的權威,即皇帝制度。
“皇權”是“競爭性權威”,其穩固性受制于宗族、外戚、宦官、官僚四大集團的一致性。以宗族為基礎的血緣集團和以技能為核心的官僚系統,在皇權那里獲得統一,形成帝國治理模式。然而,作為一種“競爭性權威”,皇權比較脆弱。官僚集團內部的斗爭,宗族、外戚、宦官之間的矛盾,常常使帝國分崩離析。崩潰后的帝國,由于歷史和文化上的大一統,超大型的政治實體會沿著統一的方向繼續前進。在古代,由于交通、通信等“集約技術”的限制,超大型政治實體的統治只能“分區域”“分層級”進行,“分封制”和“郡縣制”是實現這種治理模式的兩種辦法。由于分封制局限于血緣親族內部,加上政治實體的獨立性,沒有以職業技能為基礎的郡縣制優越。因此,能夠覆蓋廣大地理區域、涉及眾多人口的統治技術自然的是郡縣帝國,這是帝國治理體系長期存續的重要原因。帝國治理模式不斷向前發展,留下了豐富的歷史遺產。以選官制度為例,秦朝的選官制度是依據一定的技能由皇帝和朝臣來操作的,具有較強的隨意性。至漢代,已經發展出專門的察舉制度,并且有了專門的監察制度。到唐宋,已經發展出完善的科舉制度。
結論:技術和制度的雙重創新孕育了復合王國,帝國治理體系是復合王國進一步發展的結果。邑制國家是中國國家文明的起點,它以血緣為紐帶,從聚邑擴大到都邑國家。在這里,東西方國家文明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希臘人的城邦國家進入了政體的死胡同,后來的征服者羅馬在制度實踐中發明了帝國。戰車和分封制度使周部族跨越了都邑國家,將周部族分散到更遠的地方進行統治,集體占有“天下”。西周為帝國治理體系的誕生奠定了基礎:一是創設了以農耕文明為主的華夏文化圈;二是創立了一個統一的超大型政治實體,覆蓋了黃河中下游流域,拓展到長江流域;三是開啟了早期的官僚化進程,提供了大型國家治理的技術和經驗。從這個角度看,秦帝國的誕生是西周體制的進一步發展,而不是完全的斷裂。值得注意的是,西周治理的基本單元是“村社”,秦帝國治理的基本單元則是“家戶”。
如果說歷史傳統使中國走上了帝國治理體系的道路,那么社會結構和環境選擇則是帝國治理體系長期存續的密碼。馬克思曾經指出,“亞洲各國不斷瓦解、不斷重建和經常改朝換代,與此截然相反,亞洲的社會卻沒有變化”。這句話深刻揭示了帝國治理體系長期存續的社會原因,社會結構沒有發生質的變化,其統治模式也不會產生重大的變化。商業的發展并未產生一個能夠占據主導地位的商人階層,總體來說,他們仍舊是“村莊共同體”的一分子。外部軍事威脅和內部集團聯合的必要,使得權威行使的形式必須是“集權式”的,這就必須建立起一個集中的權威和高效的官僚系統。因此,盡管帝國不斷地崩潰,帝國治理體系卻不斷地復活,不斷地精進。帝國治理體系的長期存續,影響了其后的世界進程和革命進程,影響著今天的國家治理體系。
研究局限:一是并未區分出東西方帝國治理體系之間的差別;二是“歷史—社會—環境”的分析框架有待進一步完善,提煉出更核心的概念;三是帝國治理體系對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影響,需要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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