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蘭琪
(中央民族大學 北京 朝陽區 100081)
生活在大興安森林中的鄂倫春人在林海中與百獸為伴,創造出了非常豐富和極具民族特色的燦爛文化。大自然不僅給予鄂倫春人慷慨的饋贈,滿足他們的衣食住行,還以自己的博大與神秘啟發他們不斷探索自然,用豐富的想象力解構大自然中千千萬萬的神秘現象,寄托對生命對自然的熱愛。大興安嶺原始森林中有數以百計的鳥類,它們大小形態各異,有的美麗高貴,有的兇猛無比。鄂倫春人在與各種鳥類共同生活共享自然的相處中,與它們產生了特殊的感情,他們將鳥視為天神的使者和薩滿的守護神,在民間文學中這樣的鳥崇拜體現得尤為明顯。
鳥自由飛翔的能力一直是人類所羨慕的,鳥能自在地穿梭于天空和大地,被人類賦予了“信使”的稱號。在鄂倫春人心中,神圣的鳥是天神的使者,能給需要幫助的人指點方向,幫助人化解苦難。
鄂倫春神話《白依吉善》講述了白色布谷鳥報恩的故事,它的主要內容是:善良的小伙子白依吉善到山中打獵時,保護并火葬了被眾鳥嘲笑的白色布谷鳥的尸體,白依吉善被倫吉太殺害后,白色布谷鳥帶走了白依吉善的尸體,用泉水清洗他的傷口,并用自己身上的羽毛為他編織斗篷,直到全身羽毛拔光鮮血流盡而死。白依吉善三年后醒來,他身上的斗篷像翅膀一樣讓他在空中飛翔,把他帶到倫吉太的婚禮現場。在倫吉太污蔑白依吉善是蟒猊變的時候,白色布谷鳥從白依吉善懷里飛出,把倫吉太變成了一條狗。最終,白依吉善和心愛的姑娘舉行了婚禮。文中白色布谷鳥一共出現了三次,它不停地死而復生,最終飛進山神的棺木,說明它不是一只普通的布谷鳥,而是山神派來考驗和幫助白依吉善的神鳥。
在民間說唱故事《英雄格帕欠》中,渾身閃亮的沙吉雅(喜鵲)就是白那恰(山神)恩都日力(天神)派來幫助格帕欠的。沙吉雅告訴格帕欠怎樣剝下狍子皮來做衣服,并用葉子和樹枝給他變成帽子、鞋、腰帶和挎包;給他指出馬群里那匹會飛的寶馬和藏有弓箭和刀劍的地方。最終,格帕欠在沙吉雅和寶馬的幫助下打敗了魔鬼,救出了被魔鬼抓走的父母和鄉親,終于回到美麗富饒的家鄉,舉行了盛大的婚禮。沙吉雅三次幫助了格帕欠,使得小格帕欠有了合身的衣物,找到了會飛的寶馬和稱心應手的弓箭和刀劍,是格帕欠斬妖除魔救出父母成為英雄道路上不可缺少的重要指導者。
《白依吉善》中的白色的布谷鳥是山神派來的使者,是白依吉善的保護者,給了白依吉善新的生命;《英雄格帕欠》中的喜鵲鳥是山神白那恰和天神恩都力派來的使者,它解答格帕欠的疑惑,并用樹枝和樹葉給他做了帽子和鞋等,是英雄格帕欠的指導者和幫助者。它們都是山神或天神派來指導、幫助和守護英雄的使者。在鄂倫春人心中,翱翔在天空中的鳥是能夠與天界溝通的使者,是天神派下來傳達旨意的神圣動物。神話《太陽姑娘》中,鳥也起到了傳達上天旨意的作用,太陽姑娘來到人間與獵人莫日根成婚,又被上天召回不許她再返回人間。后來經過神鳥傳音,莫日根父子終于來到天界,一家三口得以團聚。神話中的神鳥從天界飛下來向莫日根傳達天神的旨意,起到了傳達者的作用,這是薩滿教中神鳥的主要功能之一,這幾則神話傳說中的鳥分別起到了保護主人公、給人提供引導和向人傳達神靈旨意的作用。
在北方薩滿教中普遍流傳著“三界”的宇宙觀,即宇宙分為上、中、下三界,上界是神靈居住的地方,中界是人類居住的地方,下界是魔鬼居住的地方,三界由宇宙樹(或薩滿樹)相連,宇宙樹在世界的中心,樹的頂端在上界,樹根在下界,宇宙樹使這三界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整的薩滿教宇宙體系,而薩滿在薩滿儀式上可以通過宇宙樹在三界間穿梭,通常鳥類就作為薩滿的精靈助手和守護神幫助薩滿在三界中自由游走。
鄂倫春族薩滿神位“瑪路”在神偶的擺放上也根據“三界”的宇宙觀分為了三層,在最上層擺放的是日、月、星神偶以及鷹神、龍神、雷神等神偶和神像;在第二層擺放神圖,神圖上畫著草神或獾子神的神像;最下層放著“烏六淺布堪”神偶、黑夜保護神偶、“庫里斤布堪”神偶等。在動物神中,鷹、雕、鵝、天鵝、潛鳥、鴨、布谷鳥、啄木鳥等被認為是上界的輔助神,也就是天神所派的動物。①
鳥和薩滿的關系在薩滿服飾中也有所體現。“鳥神系多為原始漁獵民眾,居住地多是依山傍水的丘陵和半平原、河套等地區,鳥神系的薩滿頭飾,多以鷹為代表,而鷹雕的多少又代表著薩滿神力和法力的高低。滿族及其先祖女真諸姓薩滿頭飾、錫伯族部分薩滿頭飾以及黑龍江以北部分少數民族部落薩滿頭飾多以鳥神統領神系,最高位的薩滿神帽上游二十七只神鳥,有的振翅高飛,有的昂首挺立,有雕制亦有繪制于神帽盔沿上,威風神武,肅而生畏。”②薩滿的神衣體現了鳥的特點:展開的寬大衣袖象征著神鳥的羽翼,各色布條組成的飄帶群帶代表了鳥的尾羽,在薩滿跳舞旋轉時好似一只巨大的神鳥來到人間,神圣而威嚴。
在鄂倫春民間文學中,有很多關于在池中沐浴的仙女變成鳥救人的故事,根據故事類型的劃分,這一類故事被稱為天鵝處女故事。天鵝處女型故事是在全世界范圍內廣泛傳播,是有著深刻的影響力和眾多異文的故事類型。斯蒂·湯普森在《世界民族故事分類學》中說“作為一個口頭故事,它是全球性的,均勻而又深入地遍布歐亞兩洲,幾乎在非洲的每一個地區都能找到許多文本,在大洋洲每一個角落以及在北美印第安族各文化區都實際存在。還有許多文本散見于牙買加、尤卡坦(墨西哥)和圭亞那的印第安人中。”我國天鵝處女故事最早的記載是在晉干寶的《搜神記》中的《毛衣女》中。
鄂倫春神話《白衣仙姑》講述了仙女變成白鳥救人的故事:在很早以前,在圖庫里山下,住著一個叫素克蘇元的老太太和她美麗能干的女兒米才倫。米才倫和年輕的獵人基才奇結婚后第二天,基才奇出門挑水的功夫,妻子和家人就被蟒猊給殺害了。在天池沐浴的仙女們聽到了基才奇的哭訴,搖身一變,化作幾只白雀,用天池里的水救活了米才倫一家。
另一則神話《三仙女額胡娘娘》是典型的“沐浴成婚”母題神話,它主要講述了:從前有兩兄妹靠打獵為生,有一天哥哥狩獵時被雄鹿用角頂死了,妹妹聽了神馬的話,來到天池旁把沐浴中的三仙女的衣服藏起來。妹妹讓仙女答應嫁給她才肯歸還衣服,并留下了仙女的手印做憑證。妹妹騎著神馬來到天宮,完成了天神的考驗,帶著仙女回到人間。回家后仙女見丈夫死了,立刻拿出仙丹救活了他,于是三個人過上了好日子。三仙女額胡就成了保佑鄂倫春人健康的女神。
《三仙女額胡娘娘》在鄂倫春民間還流傳著一個異文《白嘎拉山》,這兩篇神話的主要故事情節是相同的,都是姐姐(或妹妹)為了救死去的兄弟假裝與仙女成親,讓仙女留下來救活了死去的兄弟的故事。《白嘎拉山》流傳在黑龍江省遜河、呼瑪一帶,《三仙女額胡娘娘》流傳在內蒙古鄂倫春族自治旗境內,這兩個故事在一代代人口耳相傳時不斷被加工,融入了地方文化特點產生了一定的變異。鄂倫春天鵝處女型故事在沐浴成婚的母題上發展出了自己的特點:《三仙女額胡娘娘》中留下來的仙女變成了掌管天花病的女神“額胡娘娘”,三仙女將人救活,因而得到了人們的認可和崇拜,人們供奉她們為女神希望能夠得到女神的保佑,免去疾病的困擾和折磨。
在鄂倫春自治旗諾敏公社流傳的故事《攸來》也是一則天鵝處女故事:黃羊為了報恩,讓攸來把正在洗澡的七仙女的衣服藏起來,失去衣服的小仙女只好留下來和攸來在一起生活。因為一些矛盾,仙女找回飛衣飛回到了天上。黃羊讓攸來順著大鹿角爬到了天上,見到了他的妻子、孩子和雷神岳父岳母,雷神向攸來提出了三項考驗,在仙女的幫助下,攸來完成了這三件事,帶著仙女和孩子回到人間過期了幸福的日子。
天鵝處女類型故事是在人鳥通婚的圖騰神話的基礎上不斷豐富發展起來的。圖騰崇拜是人類最早的宗教形式,人們相信自己的祖先是和某一個動物或植物相結合所生的,因此他們崇拜自己的圖騰物,并以不同的圖騰劃分血緣和氏族關系。圖騰信仰用神圣的力量將同一血緣關系的人聚集在一起,共同勞動,共同生活,共同抵御野獸的襲擊和自然災害,在生產力低下的氏族社會中,圖騰是保障人們共同協作,有序繁衍生活的重要制度。
鳥是人類最早的圖騰動物之一。在宋代高承《事物紀原》引徐整《三五歷紀》中就記載了“天地之初,有三白鳥(或烏),眾生鳥。”說明人類對鳥圖騰的崇拜自天地之初就開始了。信奉薩滿教的其他民族中也有很多以鳥作為自己的圖騰,滿族的族源神話就有著明顯的鳥圖騰崇拜色彩:根據《滿洲實錄》記載,滿洲原起于長白山東北布庫里山下的布嘞湖中,天上飛下來三個仙女在湖中沐浴,岸上有一只神鵲銜著一枚紅果放在了三仙女佛庫倫的衣服上,佛庫倫吞下了紅果,生下一個男孩就是滿族先祖庫布里雍順。在布里亞特蒙古族中也流傳著天鵝圖騰的神話:從前有個巴特爾有三個兒子,三兒子豁里嘎太莫日根在海邊打獵時發現有三個仙女將羽衣脫在岸上進入海里沐浴,于是豁里嘎太莫日根將其中的一個羽衣藏起來,并與這個羽衣的主人結婚,兩人生育了六個兒女后,仙女拿回了羽衣然后飛回了天上,他們所生的孩子就是布里亞特蒙古人的祖先。在鄂溫克人中,圖騰叫“嘎勒布勒”,生活在陳巴爾虎旗的鄂溫克人的圖騰都是鳥,其中那烏那吉爾氏族的“嘎勒布勒”是“奧騰”,即一種脖長身細,灰色的水鳥;那妹他氏族的“嘎勒布勒”是一種叫“鳥魯嘎斯”的鳥,茜拉那妹他氏族的“嘎勒布勒”是一種叫“海嘎斯”的鳥。
在薩滿教中,人們相信靈魂和鳥有非常重要的聯系。鳥類能直飛上天,還能鑄造精美的巢穴,并且有著強大的繁殖能力,小鳥從蛋殼中被剛孵化出來直觀地體現出了新生命誕生的神奇力量。在鄂倫春民間傳說故事中,人死后靈魂變成了鳥,繼續在森林間生活或是升上了天空。“靈魂變鳥”母題是信奉薩滿教民族中常見的母題,人死后魂靈不會消失,而往往會化成一只鳥,這體現了薩滿教靈肉分開,且靈魂不滅的靈魂觀念。
鄂倫春民間傳說《白山鴿和寒號鳥》講述了善良的烏娜熱和繼母的女兒烏桂利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受到姐姐的折磨。烏桂利嫉妒烏娜熱未婚夫送的嶄新皮靴和皮袍將她害死。烏娜熱死后化成了一只山白鴿,追趕烏桂利要回了皮靴皮袍,最終一絲不掛的烏桂利被凍死,化成了一只禿毛的寒號鳥。
《雙飛鳥的傳說》是鄂倫春族說唱作品,流傳于烏滌河、陶灣河、庫拼河、遜畢拉爾河等地區的。它的主要內容是傳說黑龍江南岸住著一個叫烏娜吉的美麗的姑娘,北岸住著一個叫阿什克塔的勤勞的小伙子,后來兩人相愛,卻得不到烏娜吉父親的成全,烏娜吉的二嫂被他們忠貞的愛情感動打算幫助他們逃跑,但是卻遭到了薩滿的阻撓,并且讓龍發水將兩人阻隔在黑龍江兩岸,烏娜吉終于疲憊而死,而阿什克塔也在愛人身邊自盡,兩人死后,靈魂變成兩只鳥飛上天空。
在信奉薩滿教的民族中,“靈魂鳥”和氏族樹是普遍存在的。赫哲人認為,天上長著一棵巨大的神樹,上面棲息了許多的“奧米亞嘎沙”,即形狀像雀的“魂鳥”,在投胎到人世之前,這些魂鳥都在“奧米亞莫尼”即“魂樹”的枝丫上。在葬禮上,人們會用木頭做一只兩翼張開、飛翔姿勢的長約65厘米的鷹鳥,鷹鳥在赫哲語中叫“喝爾力”,被視為“人死后將靈魂送往陰間的神”。他們還認為,周歲以內的嬰兒相當于一種抽象之物,如果不幸夭折,他的魂鳥就會飛回魂樹上,等待下一次降生。因此,赫哲人不會把死去的嬰兒土葬而是進行樹葬,在進行葬禮的時候,還要將嬰兒身上的絲線扯斷,象征死嬰的靈魂已經斷絕了和母親的聯系,重新變成鳥兒飛回到氏族樹上。
當兒童生病時,人們會認為是兒童的靈魂變成鳥飛走了,這時要請薩滿來為兒童找回飛走的靈魂,重新放回到孩子身體里,這樣孩子的病就能痊愈。在鄂倫春族薩滿過陰儀式中,薩滿會到陰間找到生病孩子的離開的靈魂,吞進自己的肚子里,接著薩滿會接連打嗝,將孩子的靈魂從肚子里吐出來,然后吐到鼓面上,鼓圈邊出現了白色的小火球,就是靈魂。薩滿將鼓面撲向孩子頭部,就意味著靈魂被送到孩子身體里,從此,孩子就徹底好了。④靈魂變鳥表現的是薩滿教靈魂與肉體分開的靈魂觀,代表靈魂可以出入身體而永遠不滅的靈魂信仰。
鳥象征著生命,不僅人死后會化成鳥飛回到氏族樹上等待再次出生,在某些神話中,鳥也能投胎出生在無兒無女的人家變他們的孩子。滿族神話《沙克沙恩都力》中,負責管理生兒育女的佛托媽媽見一戶老人無兒無女,就派喜鵲神沙克沙恩都力下凡給二老做兒子。孩子出生時,背上長滿羽毛,嘴又尖又硬,肩膀上還有兩個翅膀。孩子五六歲時就能飛會走,還能指使喜鵲做事情。沙克沙有勇有謀,成為了部落的薩滿,他憑著聰明才智和喜鵲的幫助打敗了妖怪,保護了村民,成為了逢兇化吉的喜神。在民間文學作品中,鳥和鄂倫春人的關系十分密切,它既是天神派來幫助鄂倫春人的使者,又是薩滿的保護神,還是靈魂的載體和象征,鳥既有動物的天性又有神力的加持,它在森林中陪伴著一代又一代的鄂倫春人,是鄂倫春人精神信仰的守護者。
注釋:
① 關小云,王宏剛.鄂倫春族薩滿教調查[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61.
② 富育光.薩滿教與神話[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19.
③ 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叢刊.修訂編輯委員會編:鄂溫克族社會歷史調查[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299.
④ 關小云,王宏剛.鄂倫春薩滿教調查[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