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亞家的女孩不再帶口音》中的空間政治

李望華

（廣東東軟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廣東 佛山 528225）

《加西亞家的女孩不再帶口音》中的空間政治

李望華

（廣東東軟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廣東 佛山 528225）

《加西亞家的女孩不再帶口音》中，空間如何參與小說敘事及意義生成？從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出發，空間不只是事件發生的背景，而是權力、意識形態和資本操控的對象。分析小說中的空間實踐，發現資本和意識形態對空間進行重組以獲取利益，而罔顧個體命運；從小說中的空間表征，發現權力對個體想象與記憶空間的掌控，造成個體深沉的精神創傷；而權力對表征空間的掌控，使個體不得不接受道德和文化的閹割，帶來個體身份的不穩定性甚至精神分裂。因此，空間政治主宰了意義的生成。

空間實踐；空間表征；表征空間；個體命運；個體記憶；個體身份

引言

朱莉亞·阿爾瓦雷斯是美國知名的多米尼裔作家，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逐漸享譽美國文壇。《加西亞家的女孩不再帶口音》（以下簡稱《加西亞》）為作者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出版后得到了美國文學界肯定，獲頒奧克蘭國際筆會約瑟芬·邁爾斯獎，并登上《紐約時報書評》和美國圖書館協會的推薦書榜。

《加西亞》是帶有半自傳體性質的小說。小說中，作為多米尼加貴族的父親和其他親戚預謀行刺獨裁君主特魯希略，不想刺殺未成功，反而遭到獨裁政權的清算，家中四姐妹被迫和父母匆忙逃離故土，遠遁美國。全書以作者自身真實經歷為藍本，以倒敘的手法，分別從卡拉、約蘭達、桑德拉、索菲婭等四姐妹的視角，呈現了從家鄉逃離前后及逃到美國后三十年的生活，描述了她們從童年到成年時期所遭受的種種身份尷尬、文化碰撞和無可奈何的心理適應過程。

美國文學評論界給予該書足夠的關注，評論家從多方面對該書進行了解讀。評論家杰奎琳·斯托凡柯指出其中的“自我的碎片”現象[1]，試圖解讀約蘭達的多重身份意識和身份沖突。評論家威廉斯·路易斯則指出該小說反映了在文化同化問題上，美國人對異族文化的漠視，以及由此帶來的文化創傷[2]。國內對該小說的研究寥寥可數，僅有石平萍教授對該書中的章節《西班牙征服者的血脈》的記憶政治的討論，討論了關于獨裁對國民的個人記憶的控制和個人的自我同化和反抗[3]。另有張瑛對該小說中的語言與文化身份解讀，詳細分析了語言如何引起身份沖突、引導身份著陸及帶來身份融合[4]。本文則從空間視角出發，探討空間對小說敘述的貢獻。

一、空間政治學視閾中的空間

從認識論哲學出發，空間變得抽象化、同質化和空洞化。理性主義認為幾何學可以先天地規定空間的屬性。而經驗主義則認為空間必須依靠人的感覺而存在，并因此發展出心理感覺的空間理論。無論是理性主義還是經驗主義的空間理論，都以預設二元對立為基礎。空間問題被簡化為唯物與唯心、空間是否具有第一性的的爭論。這導致了空間論的形而上學化，空間被認為是客觀、中立的，只是事物發生的容器，并導致了對空間理解的抽象化、同質化和空洞化[5]36-39。

馬克思主義的生產實踐論哲學認為空間是實踐的產物。自然空間不再是純粹的客體，也是人實踐的結果。20世紀中葉以來，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采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認為自然空間在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中，已經無法挽回的消失了。空間不單是生產的場所，也是社會多種活動作用的結果——空間是被社會關系生產出來的[6]47-50。 在《空間政治學的反思》中，列斐伏爾強調：“有一種空間政治學存在，因為空間是政治的”[7]。空間是資本競爭的權力斗爭場域。空間被納入經濟生產，成為生產力與生產資料、生產關系和再生產的一部分。空間被利用來生產剩余價值，被資本按照利潤最大化的原則進行了重組。空間是政治權力斗爭的場域。空間的規劃、管理、區隔等都是權力統治的顯示。[8]空間也是意識形態的權力斗爭場域。空間表面上是均質的，但其實是意識形態賦予空間以政治內涵，對空間的爭奪正是意識形態斗爭的結果。

在看到傳統的二元分立對空間的解釋局限性后，列斐伏爾引入了空間三元辯證法，他認為在客觀的物理空間、主觀的心理空間之后，還存在實踐的社會空間。社會空間，實現了空間的物質性和精神性統一、真實性和想象性統一、具體性和抽象性統一。具體來說，列斐伏爾的空間辯證法將空間分為：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空間表征（representation of space）和表征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

本文試圖從空間的政治學出發，考查《加西亞》中空間如何成為資本、權力和意識形態顯現的場域，如何參與意義的生成。

二、空間實踐：資本和意識形態對空間的重組

在列斐伏爾的空間觀中，空間實踐指的是“側重感性經驗的物質性空間生產”，即物質性的空間。在小說《加西亞》中，國家作為物質性空間的代表，也成為資本進行空間生產的對象。小說中敘述起點是加西亞一家刺殺獨裁暴君特魯希略的計劃被美國領事館臨時緊急叫停，才導致父母帶著四姐妹倉皇出逃。但為何刺殺計劃被美國叫停，小說中主人公沒有認真追究，但詳細分析下，卻可見資本對空間的操弄和重組。美國早就知道特魯希略政權的獨裁屬性，其政權對權力高度集中、對政治異己殘酷壓迫、對外族進行慘無人道的殺害。但特魯希略政權承諾保護美國的利益。因此從資本的邏輯出發，就必須對政權予以保護。這無非是資本最大化的要求和結果。而在美國廣袤土地上的廣大普通民眾的生存權卻被有意忽略了。列斐伏爾在1933年在《神秘化：關于日常生活批判的筆記》中批判資本主義對利益的追求時指出：信仰不在生活之前，不在生活之中，而在生活之后、之下。意即資本的天性就是追求利益最大化，而信仰不過是被打扮成創造利潤的工具，信仰不為信仰服務，而是為資本增值服務。在資本看來，對人權的追求，要讓位于資本。因此就出現了美國政府寧愿要獨裁，而罔顧人權的保障。只要這個獨裁政權為美國的資本服務，成千上萬的加西亞家庭就不得不經年屈服于獨裁淫威之下。作者借用加西亞家庭的命運，揭示了資本對空間的重組的秘密，表達了對蔑視人性的資本的譴責。

《加西亞》小說的開篇是約蘭達在成年后從美國回到兒時的故鄉——多米尼加，英雄回鄉母題不斷出現古代和現代小說中，如在《伊利亞特》中，故鄉空間意味著身份認同和情感接納。而《加西亞》中主人公回鄉母題經歷了變形。主人公不是通過戰勝困難而回來，而是經歷了美國文化認同失敗后回來；回到故鄉后，主人公也沒有獲得身份認同，反而導致了家園空間的失落。約蘭達從異文化中回到家鄉，想重新找回記憶中的故鄉以安身立命，卻發現自己與故鄉家園已格格不入。她忘了多米尼加語中Antojo（自己最喜歡的食物）的含義，卻獨自駕車去摘自己喜歡的而在本地人看來不值一文的番石榴；她無視多米尼加傳統——女性不會獨自駕車外出，不會獨自在很晚的時候在外面逗留，而為了找尋番石榴，自己獨自駕車外出，到晚間也沒回來。她的言行，顯示了自己受美國的意識形態影響之深，而她自己也意欲用美國的意識形態來掌控故鄉。當她的車子在人煙稀少的山間公路拋錨時，出現了兩個農夫，他們孔武有力，讓約蘭達感受到由異性帶來的壓力。約蘭達竟一下子說不出自己的母語西班牙語，而改用英語來表達。在這一刻，她選擇用美國身份來保護自己，而不是多米尼加的女子的身份。在她的潛意識中，美國人高人一等，會在這個敵我身份尚未辨明的時刻給自己帶來安全感。最后農夫們給她換了備胎，她用美金來表示感謝時，她也沒選擇用自己的母語，而仍然用英語來宣示自己的地位。約蘭達此時的身份是雙重的，既是故鄉的追求者，也是故鄉的排斥者，但她用美國的意識形態來重組空間實踐，最終導致了家園的失落。

三、空間表征：權力對想象與記憶空間的掌控

空間表征，在列斐伏爾的理論體系中，指的是與物質空間相對的想象空間。想象空間是個體私人的精神活動，具有個體性和自由性。存在主義哲學甚至賦予想象以對抗現實、彰顯個體存在的意義。[12]而在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中，想象空間被命名為空間表征，凸顯了權力對想象的操控。表征是主體賦予事物以意義的過程，如霍爾曾談道：“通過表征……，我們憑我們帶給它們的解釋框架給各種人、物及事以意義。”通過表征的過程，個體的想象空間成為客體。誰來賦予想象空間以意義，及賦予其怎樣的意義，成為后現代空間理論關注的重點。

個體借想象空間來表明自己的存在，如小說中菲菲，作為最小的姐妹，發現自己無法回憶起她和家人最后一天離開多米尼加的情形。她試圖通過重構故鄉的想象來打通現在與過去的通道，以找到自己身份和精神歸屬。然而，她發現作為想象的材料——記憶卻被抹去了。這是權力通過操控想象空間來彰顯秩序的結果，想象空間成了權力與個體爭斗的場域。菲菲對故國的個人敘述被意識形態野蠻地清除了。一方面，在特魯希略獨裁時代，國家機器對個人記憶空間進行了嚴格的操控，不允許與國家記憶相左的個人記憶存在。學者波蘭特-麥考密克揭露了獨裁統治對個體話語的控制：通過對個體肉體懲罰，讓個體對特定內容保持靜默；通過官方敘事，達到操縱已知因素的宣傳目的，消滅參與、見證歷史事件的聲音。[9]1949年，《哥倫布最熱愛的土地:多米尼加共和國》出版，1957年《特魯希略:一個偉大領袖的傳記》出版，在這兩本書中，特魯希略三十多年的獨裁統治被加以美化，人們可以看到多米尼加飛速發展的經濟，良好的民風。官方敘事壓制個人敘事，成功消除個體對于多米尼加的真實的記憶。

除了個人記憶被官方敘事消滅，個體自己還內化了話語審查，自己切斷記憶和想象的聯系。在《加西亞》中，父母對自己的話語進行審查，如把父母舉家來美國的原因說成是父親來學習醫學經驗，避而不談受政治迫害。女兒的演講里不能出現“打敗老師”的話語，因為這會讓人聯想到對威權的顛覆。她們還把審查機制移植到自己子女身上。當小女孩每每問起關于獨裁統治的問題，媽媽總強調說緊閉的嘴唇飛不進蒼蠅，避開這個問題，讓子女對暴力過去噤聲，對過去的記憶保持空白。因此不難理解，菲菲為什么對離開故國前一天的記憶失落的原因——作為意識形態的爭斗場域，個人的想象空間最終變成權力和意識形態的犧牲品。

四、表征空間：身份獲得的迷茫

表征空間體現的是空間的社會屬性，是社會關系、意識形態生產的結果，可以理解為社會空間。它是充滿著象征的符號化存在，充滿著政治和意識形態，……充滿著具體的空間實踐活動的空間[10]。社會空間的準入和占有是個體身份獲得的前提。進入美國之后，四姐妹就努力獲得身份，但過程卻分外艱辛。在拉康的理論中，在個體出生之前，已經存在一定的語言體系，而個體身份的獲得，則始于對語言的臣服并獲得與其他個體的同一性和差異性。對成年人而言，突然被置于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體系如同剛誕生于全新的文化環境。但成年人已經獲得原文化，因此自身必定成為原文化與新文化爭奪的場域。如在《加西亞》中，當菲菲學習英語時，英語老師會像警察巡查一樣，把混進英語的西班牙詞匯一一揭露出來。約蘭達直到讀大學時都不懂英語語言里深層次的文化含義，自己的天主教傳統使她不能容忍英語里的粗鄙詞匯，不知道為什么當地人拿6和9開與兩性相關的玩笑，因此她一直拒絕美國男友的求愛。

成年后移民個體雜合的身份帶來的只能是身份的不穩定甚至是身份的割裂。正如約蘭達，她的名字在西班牙語中是約蘭達，但在英語中沒有對應的發音，只能被讀成“喬”。西班牙語的昵稱“悠悠”在英語里變成小孩玩耍的秋千。在面對多米尼加和美國文化賦予自己“約蘭達、悠悠、喬”等不同的身份標簽時，無法獲得穩定的身份感。成年后她仍然在西班牙語里尋求身份認同，如認為自己的名字與西班牙語里的天空（cielo）押韻，而不懂西班牙語的丈夫則只能用英語（sky）來理解，因此約蘭達與丈夫日漸無法溝通，約蘭達自己調停不了身份的分裂，最終導致約蘭達精神分裂，不得不離婚，住進醫院。桑迪從小就討厭自己移民的身份，為了獲取美國文化認同的身份，排除原有身份的干擾，只能沒日沒夜拼命閱讀由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確定的經典，包括文學、哲學、歷史等書籍。最終連自己正常的思維都受到影響，患了神經官能癥，覺得自己要變成猴子了——因為她始終認為自己沒有融入美國文化，因此自己與美國人的區別就像猴子與人的區別一樣大。

在《加西亞》，社會空間的準入總是伴隨著閹割的痛苦。剛來美國沒多久，桑迪的父親需要取得行醫資格，范寧醫生對他進行了幫助，以便他能獲得身份認同并進入社會空間。范寧醫生請桑迪全家去一家昂貴的西班牙餐廳吃晚餐。但在吃飯間隙，桑迪卻看見范寧太太想強吻自己的爸爸。然而這種不道德的行徑卻得不到揭露，爸爸示意桑迪不要告訴媽媽。桑迪當時雖然痛苦，但她必須明白，爸爸只能用裝聾作啞換來這個社會空間的引路人的幫助——她的道德感受到了閹割。為了進入美國的社會空間，新移民必須努力學習英語。而卡拉則體驗了自己的表達能力的閹割。在面對一個曝露狂對她的騷擾時，她感覺自己瞬間失語，說不出話來。后來警察來錄口供，她仍然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描述自己所見到的不堪的畫面。因為她上的是教會學校，根本就沒學到描述類似情況的詞語——在對新移民的語言教育中，意識形態希望在新移民腦中塑造關于國家光輝的形象，因此“教室英語”經過了凈化，也就是說，移民所接觸的語言和文化已經經過意識形態閹割和凈化。

結語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空間政治在小說敘述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促使意義生成。從空間實踐上看，作者分析了資本如何將空間實踐資本化，使之成為資本增值工具的過程，譴責了資本對個體命運的罔顧。從空間表征上看，想象空間的基礎——個人記憶被權力抹除，個體更將權力操弄內化，切斷自己獲取個體記憶的道路，使個體獲得沉重的創傷體驗。從表征空間上看，為了獲得社會空間的準入，個體不得不接受道德和文化的閹割；雜合的身份帶來的是動蕩和爭斗，讓個體陷入精神的分裂。至此，可以看出：空間政治主宰了意義的生成，主宰了個體的命運。

[1]Stefanko，Jacqueline.New Ways of Telling:Latinas'Narratives of Exile and Return[J].Frontiers:A Journal of Women Studies，1996,(17):50-69.

[2]Luis，William.A Search for Identity in Julia Alvarez's How the García Girls Lost Their Accents[J].Callaloo，2000,(23):839-849.

[3]石平萍.論《西班牙征服者的血脈》中的記憶政治[J].外國文學，2009，（1）:3-10.

[4]張瑛.《加西亞家的女孩不再帶口音》中語言與文化身份解讀[J].當代外國文學，2015，（4）：19-26.

[5]謝納.空間生產與文化表征：空間轉向視閾中的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36-39.

[6]列斐伏爾，亨利.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C]//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包亞明編.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47-50.

[7]列斐伏爾，亨利.《空間政治學的反思》[C]//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包亞明編.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67.

[8]福柯，米歇爾.權力的眼睛：不同空間的正文與上下文[M].后現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包亞明編.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39.

[9]Pohlandt-McCormick，Helena.ISaw aNight-mare...——Doing Violence to Memory:The Soweto Uprising[EB／OL].http://www. gutenberg-e.org/pohlandt-mccormick/index.html，2008-08-23.

[10]索亞，愛德華.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86-87.

李望華（1975-），男，湖南臨湘人，廣東東軟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