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在今日中國的法治實踐中,確實能夠找到一些外來的因子。畢竟,西學東漸已走過了一百多年的歷程。但是,今日中國的法治實踐歸根到底是從中國的土壤中生長起來的。中國的土壤較之于外來的因子,更加有效地塑造了中國法治實踐的性格,這是一個與價值無涉的事實,也是一個客觀的規律。就法治的中國土壤來看,強調“以法治國”的法家直接地、先天地規定了中國法治實踐的基因。因此,要理解今日中國以“依法治國”為核心的法治,傳統中國的法家是繞不開的,它甚至就像一把打開中國法治奧秘的鑰匙。“法家與法治”這個專題,就是因此而設立的。本期專題匯集的四篇論文從不同的角度與側面聚焦于“法家與法治”。文章俱在,這里不再一一贅述。希望通過這樣的專題研討,匯聚各方學思,助益更深入地理解傳統中國的法家、今日中國的法治,以及兩者之間的源流關系,進而在古今中西之間思考中國法治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摘要〕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先秦法家對毛澤東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青年時代的毛澤東已經開始接受先秦法家的主張。先秦法家偏好的富國強兵、以法治國得到了青年毛澤東的強烈認同。從1958年直至1975年,特別是在毛澤東晚年,他正式思考法家。毛澤東反復論及法家人物,反復閱讀法家文獻,以“厚今薄古”概括法家,以“評法批儒”彰顯法家,把他對法家的思想認同轉化成為了一場全國性的政治運動。理解毛澤東的法家觀,有助于深化毛澤東研究。從法家的角度來看,法家第三期在當代中國的興起,與毛澤東的法家觀及其實踐具有緊密的聯系。描繪毛澤東的法家觀,有助于理解法家學說、法家第三期在當代及未來中國的命運。
〔關鍵詞〕 毛澤東,法家,秦始皇,商鞅,法家三期
〔中圖分類號〕D92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7)01-0008-07
在毛澤東研究領域,毛澤東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是一個重要的研究主題。從中國傳統文化涉及的范圍來看,針對毛澤東的墨學觀、儒學觀,都有一些專題性的研究成果,譬如薛柏成、劉興亮的《論毛澤東的墨學觀》(載《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邢梅玲的《毛澤東與儒家思想》(載《延邊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等等。相比之下,毛澤東的法家觀卻是一個尚未得到有效展開的主題。
毛澤東的法家觀,亦即毛澤東對法家的立場、觀點,顯然值得認真對待。一方面,所謂“馬克思加秦始皇”(詳后)的說法一直都很流行,20世紀70年代中期的評法批儒運動與毛澤東的關系也很緊密,這就意味著,要全面理解毛澤東,就有必要從毛澤東與法家的關系切入,通過毛澤東的法家觀這個特定的角度去理解毛澤東。另一方面,法家第二期、法家第三期在現當代中國的相繼興起 〔1 〕,作為一種思想現象、政治現象、法律現象,與毛澤東的觀念與實踐也有緊密的關聯。要充分理解傳統中國的法家在現代中國的延伸,毛澤東的法家觀也是一個不容避開的重要參照。基于這兩個方面的考慮,本文擬對毛澤東的法家觀進行專門的述論。本文的基本思路是,首先分別敘述毛澤東早期與晚期的法家觀,接著概括毛澤東法家觀的幾個特點,最后是一個簡要的結語。
一、毛澤東早期的法家觀
先看毛澤東早期的法家觀。根據權威機構編寫的《毛澤東年譜》,我們可以發現,早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青年時代的毛澤東就已經對法家人物、法家著作、法家思想產生了興趣,同時也產生了高度的情感認同與思想認同。
(一)秦始皇與富國強兵。在辛亥革命前夕的1910年,17歲的毛澤東就“對中國古代堯、舜、秦始皇、漢武帝的業績表示仰慕,讀了許多關于他們的書”,他對同學蕭三說,“我們應當講求富國強兵,顧炎武說得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2 〕9這幾句話提供了多個方面的信息。第一,青年毛澤東仰慕秦始皇的業績,秦始皇充當了他心目中的英雄。在先秦法家群體中,秦始皇是法家思想最大的實踐者。毛澤東對秦始皇的認同,可能是毛澤東與法家之間建立起來的最早的思想聯系。第二,毛澤東強調富國強兵,這正是先秦法家的核心主張。17歲的毛澤東在仰慕秦始皇的同時,雖然也在仰慕堯、舜、漢武帝。但是,“富國強兵”這四個字,則是這四個人物中秦始皇獨享的專利。漢武帝開疆拓土,雖然取得了蓋世的武功,卻沒有“富國”的壓力與動力,因為漢武帝并非諸侯“國君”,而是普天之下的共主。至于堯與舜,則是德性政治的符號與象征,“這種政治形象的核心特征不是武力,甚至也不是智慧,而是美德。” 〔3 〕4因此,如果結合富國強兵的目標,那么,此時的毛澤東對秦始皇的認同感也許應當區別于他對其他幾個人物的認同感。第三,他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認同,與法家的“用世”特質、行動指向也是相通的。這三個方面表明,17歲的毛澤東已經被法家人物所吸引、所感染。
(二)商鞅與以法治國。1912年,亦即辛亥革命的次年,中華民國甫建,19歲的毛澤東對法家人物、法家思想開始形成理性的認知。當年6月,正在湖南省立第一中學讀書的毛澤東寫下了一篇題為《商鞅徙木立信論》的作文,“該文聯系社會現實提出,要取信于民、開發民智,必須以法治國,說‘法令者,代謀幸福之具也,法令之善與不善關系到是否‘利國福民。作文高度評價商鞅變法,說:‘其法懲奸宄以保人民之權利,務耕織以增進國民之富力,尚軍功以樹國威,孥貧怠以絕消耗。此誠我國從來未有之大政策。并說商鞅是首屈一指的‘偉大之政治家。這篇作文受到國文教員的稱贊:‘實切社會立論,目光如炬,落墨大方,‘有法律知識,具哲理思想,借題發揮,純以唱嘆之筆出之。‘歷觀生作,練成一色文字,自是偉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 〔2 〕12
無論是廣泛流行的《毛澤東選集》還是1993年出版的八卷本《毛澤東文集》,都沒有收錄這篇文稿。但是,在《毛澤東年譜》中,可以看到這篇文稿的摘要。這篇文稿的內容表明,一方面,毛澤東高度推崇法家代表人物商鞅。把商鞅稱為“偉大之政治家”,寄寓了效仿之意。商鞅既是行動家,是“商鞅變法”的實際操持者;商鞅也是理論家,《商君書》就是商鞅作為理論家的證明。再看毛澤東,不僅是政治實踐中的領袖人物,也是寫下了數卷雄文的理論家。毛澤東的歷史功績當然不是商鞅可以望其項背的,但是,19歲的毛澤東對商鞅的態度,卻可以說明法家代表人物對早年毛澤東的思想影響。
另一方面,毛澤東強調了以法治國。這就是說,早在1912年,毛澤東就提出了以法治國的主張。這個主張源出于商鞅,但它變成了青年毛澤東的主張。根據這篇文稿,毛澤東對以法治國的理解包括:首先,以法治國是取信于民、開發民智的必經之途。其次,治國所依據之法令是謀取幸福的工具,法令的品質關系到能否利國利民。再次,法的價值是復合性的,既懲罰奸佞也保障人民的權利,既激勵耕織以增進國民財富也獎勵軍功以提升整體國威。可見,毛澤東的這篇早期文稿,其實是以史論結合的方式,表達了青年毛澤東對法家核心思想的認同。
(三)法治與革命。毛澤東的《商鞅徙木立信論》受到了他的國文教員的高度評價,這一史實,可以作為我們理解毛澤東的法家觀的一條線索。在商鞅的以法治國觀念的影響下,毛澤東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法治觀。譬如,1917年,毛澤東在閱讀德國哲學家保爾森的《倫理學原理》的過程中,寫了這樣的批語:“吾嘗夢想人智平等,人類皆為圣人,則一切法治均可棄去,今亦知其決無此境矣。” 〔2 〕29這就是說,在此時的毛澤東看來,根本不可能出現人人都是圣人的世界,那樣的世界只能是一個虛擬的烏托邦;在現實世界里,法治是必不可少的。
表面上看,毛澤東的這句批語只是一個孤立的評論,但是,在這句批語的背后,其實蘊含著某種思想上的分野:在中國歷史上,儒家強調圣人之治,甚至設想滿街都是圣人。人人都是圣人的世界,正是儒家想像的大同世界,顯然,這樣的大同世界具有烏托邦的性質。相比之下,法家則描繪了一個功利的現實世界,這個世界需要依照法律來治理,這是法家的主張。與此同時,毛澤東還說,“革命非兵戎相見之謂,乃除舊布新之謂”。〔2 〕30這樣的革命觀強調除舊布新,與法家偏好的除舊布新也可以遙相呼應。基于這樣的革命觀,我們也可以把商鞅變法理解為一場除舊布新的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
(四)法律的實踐性與整體性:與法家立場遙相呼應。1920年9月,毛澤東在長沙《大公報》上發表了《釋疑》一文,這是一篇以法律、法治為主題的評論。從內容來看,這篇文章是為了消除一種以為不懂得政治法律,對湖南自治問題就不敢出來說話的疑慮而寫的。認為這種疑慮,“還是認政治是一個特殊階級的事,還是認政治是腦子里裝了政治學法律學身上穿了長褂子一類人的專門職業,這大錯而特錯了”。文章認為,“俄國的政治全是俄國的工人農人在那里辦理。俄國的工人農人果都是學過政治法律的嗎?大戰而后,政治易位,法律改觀。從前學的政治法律,現在一點都不中用。以后的政治法律,不裝在穿長衣的先生們的腦子里,而裝在工人們農人們的腦子里。他們對于政治,要怎么辦就怎么辦。他們對于法律,要怎么定就怎么定。”“湖南自治,又是一件至粗極淺的事,毫沒有什么精微奧妙,毫不要根據哪一部法典,或哪一家學說,只是打斷從前一切被中央各省干涉束縛的葛藤,湖南境內事,統歸湖南人自辦。”還說,“‘法律學是從‘法律推究出來的,‘法律又是從‘事實發生的,我們但造我們湖南自治的事實,不要自治法,也未嘗不可以”。〔2 〕65
毛澤東的這篇評論表達了一個值得注意的觀點:法律知識來自法律實踐,從事法律實踐不必以學院化、專業化的知識作為前提條件。在1920年的湖南,推行地方自治的人不必一定是法律專業畢業的學生或先生,就像俄國的政治法律是俄國的工人農人在辦理。同樣,讓我們聯想到南門徙木立信的商鞅,他也不是法律專業畢業的;強調“以法治國”的法家人物,沒有哪個是法律專業畢業的。由此,毛澤東提出了一個公式:法律學來源于法律,但歸根結底來源于事實。就1920年的湖南來說,是先有湖南自治的事實,然后才形成特定的調整湖南自治的法律,最后才出現關于這種法律的理論學說、法律理論、法律知識。
毛澤東在此提出的法律觀、法律知識論,雖然沒有直接提及商鞅及其他法家,但與法家分享了大致相同的思維方式:從行動的觀點看問題,從整體的觀點看問題。(1)所謂行動的觀點,是指湖南自治是“做”出來的,是通過人們的政治行為、法律實踐創造出來的。只有實踐、行為才能創造湖南的自治,坐在書房里搞研究,不大可能形成湖南的自治。比之于先秦時代,孟子的著述雖然在后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但在當時,并沒有實現廓清天下的目標,而孝公商鞅的變法以及秦始皇的政治軍事活動,才促成了“四海一”的實現。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律是實踐者的行為創造的,專業的法學專家只不過是寫出了關于法律的理論學說、理論文本而已。(2)所謂整體的觀點,是指湖南的自治并不是一個專業性的法學問題,而是一個立體的、綜合的、整體的政治重建、社會重建,它涉及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軍事等諸多方面的除舊布新。這樣的整體性活動,不是任何專業性、專門性的法學知識足以應對的。同樣,商鞅變法、法家的以法治國、富國強兵,也是一個整體性的活動。法家思想中包含了現代學術分工體系中的一些法學知識,但又遠遠超越于現代的專業意義上的法學知識之外。按照蒙文通的觀點,法家包含了商鞅、韓非這樣的法家,但是,“兵、農、縱橫統為法家”。〔4 〕79這種廣義的法家觀,恰好表達了一種整體性的立場與方法。毛澤東關于法律的這篇評論,體現了實踐者、行動者從整體的立場看待法律的特點。這種特點與方法,正是先秦法家的特點與方法。
從仰慕秦始皇、追求富國強兵開始,到崇尚商鞅的以法治國,再到暗合于法家的思維方式,我們可以看到,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青年時代的毛澤東已經比較深入地受到了傳統法家的影響。
二、毛澤東晚期的法家觀
自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甚至在此之前,毛澤東全身心地投入了中國的革命實踐活動。此后數十年間,直至1958年之前,亦即在毛澤東65歲之前,幾乎沒有發現他對法家的評論。但是,自20世紀中葉以來,特別是在1958年至1975年大約17年的時間段落里,毛澤東反復提到法家人物,反復思考儒法關系,反復閱讀法家文獻,表達了更多的法家關懷,更加深入地展示了他的法家觀。
(一)毛澤東論秦始皇。數十年來,“馬克思加秦始皇”的說法日漸流行。這種說法暗含的意思是,毛澤東以“馬克思加秦始皇”自喻、自許、自稱。是不是有這種說法呢?如果有這種說法,這種說法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許全興就此進行了考證,他得出的結論是,毛澤東確實說過“馬克思要與秦始皇結合”,是在1958年的北戴河會議上講的,具體時間是1958年8月19日上午,毛澤東在他的住所召開了第一次協作區主任會議。毛澤東在會上說:“1962年搞到八九千萬噸鋼(按:此數字來自冶金部黨組 1958年 6月 21日的《產鋼計劃》報告,毛澤東批示為1962年達到 6000萬噸),那時怎么管,再看情況。重點放在哪里,要看哪里有這種條件。只搞分散,不搞獨裁不行。要圖快,武鋼可以搞快些。但各縣社都‘發揮鋼鐵積極性,那不得了。必須有控制,不能專講民主。馬克思要與秦始皇結合起來。”根據許全興的說法,這段話是他“依據手頭的資料原原本本把他講話中的有關內容抄錄如上,所引話‘楷體字無一字改動。這是筆者迄今為止見到毛澤東講‘馬克思要與秦始皇結合起來唯一的一次。”對于這里的“馬克思要與秦始皇結合起來”,許全興的解釋是,“馬克思與秦始皇分別是代表民主(分散)與集中(集權)的形象的比喻性說法而已。” 〔5 〕
查閱《毛澤東年譜》當天的記錄,毛澤東確實在北戴河會議上發表了相關的講話。不知什么原因,《年譜》中并沒有關于“馬克思要與秦始皇結合起來”的記載。而且,按照許全興依據的資料,毛澤東不僅要求把馬克思與秦始皇結合起來,而且在這次會議上,毛澤東還提出:“韓非子是講法治,后來儒家是講人治的。我們每個決議案都是法,開會也是法。治安條例也靠成了習慣才能遵守。” 〔5 〕根據這個說法,毛澤東把法治歸屬于韓非子、歸屬于法家。
根據王子今的考證,同樣是在1958年,而且是在8月北戴河會議之前的5月8日,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已經提到了秦始皇。毛澤東說:“范文瀾同志最近寫的一篇文章,《歷史研究必須厚今薄古》,我看了很高興。(這時站起來講話了)這篇文章引用了很多事實證明厚今薄古是史學的傳統。敢于站起來講話了,這才像個樣子。文章引用了司馬遷、司馬光……,可惜沒有引秦始皇,秦始皇主張‘以古非今者族, 秦始皇是個厚今薄古的專家。”1958年11月,在第一次鄭州會議上,毛澤東又說:“殷紂王(通常稱之為‘暴君)精通文學和軍事,秦始皇和曹操全都被看作壞人,這是不正確的。” 〔6 〕根據轉引自許興全、王子今的這幾則資料,我們可以發現,毛澤東在1958年比較密集地提到了秦始皇。
1964年6月24日,毛澤東在會見馬里政府代表團時說:“你們大概知道中國有一個孔夫子、有一個秦始皇吧?這兩個人就是這樣的。秦始皇,歷來說他不好,但是最近這幾十年來,資產階級歷史學家已經給他翻了案。……我們認為應該講公道話,秦始皇比孔夫子偉大得多。孔夫子是講空話的,秦始皇是第一個把中國統一的人物。他不但政治上統一中國,而且統一了中國的文字、中國的各種制度如度量衡等,有些制度后來一直沿用下來。中國過去的封建君主還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超過他的。” 〔7 〕366這是毛澤東在20世紀60年代對于秦始皇的稱贊。值得注意的是,他既稱贊秦始皇,同時也貶低孔夫子,可以視為后來的評法批儒運動的先聲。
1973年9月,毛澤東會見埃及副總統沙菲,“談到中國的歷史時,毛澤東說:我們過去叫CHIN(秦),加一個A,變成CHINA(中國)。秦始皇在中國是有名的,就是第一個皇帝。中國歷來分兩派,講秦始皇好的是一派,講秦始皇壞的是一派。我是贊成秦始皇,不贊成孔夫子。因為秦始皇是第一個統一中國的,統一文字,修筑寬廣的道路,不搞國中有國而用集權制,由中央政府派人去各個地方,幾年一換,不用世襲制度。” 〔8 〕500這番話表明,從1958年到1964年再到1973年,毛澤東對秦始皇的看法一以貫之,都是肯定的、贊同的態度。
(二)毛澤東對郭沫若儒法觀的批判。毛澤東晚年的法家觀還通過反復批評郭沫若的儒法觀表現出來。1973年,在講到郭沫若的《十批判書》時,毛澤東說:“郭老不僅是尊孔,而且還反法,尊孔反法。國民黨也是一樣啊!林彪也是啊!我贊成郭老的歷史分期,奴隸制以春秋戰國之間為界。但是不能大罵秦始皇。早幾十年中國的國文教科書,就說秦始皇不錯了,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度量衡。就是李白講秦始皇,開頭一大段就說他了不起”。〔8 〕485這就是說,郭沫若雖然在歷史分期問題上是正確的,但在儒法關系上的判斷是錯誤的。
在與楊振寧談論中國歷史時,毛澤東說:“我們郭老,在歷史分期這個問題上,我是贊成他的。但他在《十批判書》里邊,立場、觀點是尊儒反法的。法家的道理就是厚今薄古,主張社會要向前發展,反對倒退的路線,要前進。楊振寧問:秦始皇對中國是不是有貢獻?毛澤東說:他是統一中國的第一個人。” 〔8 〕488由此可見,在毛澤東的心中,法家的核心優勢就在于厚今薄古。
談到中國歷史上儒法斗爭的情況時,毛澤東又說:“歷代有作為、有成就的政治家都是法家,他們都主張法治,厚今薄古;而儒家則滿口仁義道德,主張厚古薄今,開歷史倒車。接著念了新寫的《七律·讀〈封建論〉呈郭老》一詩:‘勸君少罵秦始皇,焚書事業要商量,祖龍魂死秦猶存,孔學名高實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 〔8 〕490這三次談話的內容,表面上看,都是在批評郭沫若的儒法觀,但是,毛澤東的核心指向還是在于強調法家的正確與儒家的錯誤:有所為、有成就的政治家都是法家,這樣的政治家主張法治,厚今薄古。至于毛澤東本人,當然是有大作為、有大成就的政治家。
(三)毛澤東對楊榮國儒法觀的贊揚。在毛澤東看來,如果說郭沫若是錯誤的儒法觀的代表,那么楊榮國則是正確的儒法觀的典型代表。因此,毛澤東晚期的法家觀還以肯定楊榮國的方式表現出來。根據《毛澤東年譜》,在1973至1974年之間,毛澤東至少兩次正面評價中山大學教授楊榮國。其中的第一次,是“1973年8月7月,人民日報發表了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楊榮國的文章《孔子——頑固地維護奴隸制的思想家》,這篇文章得到了毛澤東的肯定。” 〔8 〕491第二次是1974年8月,毛澤東對人說:“過去我勸郭老看楊榮國的書,不大注意,又勸他看趙紀彬的《論語新探》。” 〔8 〕542
楊榮國對儒家的批判、對法家的褒揚并非始于1973年。在1972年的《紅旗》雜志上,楊榮國已經發表了一篇題為《春秋戰國時期思想領域內兩條路線的斗爭》的文章。據考,“這篇文章是楊榮國應《人民日報》高級編輯汪子嵩之約寫的,據說是‘文化大革命中‘批孔的第一篇文章。” 〔9 〕不過,楊榮國于1973年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批判孔子的文章,想必引起了毛澤東的更多關注。正是有了毛澤東的關注與贊揚,楊榮國在突然之間變得聲名大振。后來,隨著“文革”的結束,楊榮國受到了相應的批判與審查。2016年,有學者撰文指出,楊榮國“對孔子一向持批評觀點,說孔子是奴隸主代言人。這一看法形成很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就寫過文章。五十年代初出版《中國古代思想史》,對孔子的看法依然如故。” 〔10 〕這就是說,楊榮國抑儒揚法的觀點并非完全是跟風。當然,如何評價楊榮國,不是本文的任務,但通過毛澤東對楊榮國的贊揚,我們可以體會到毛澤東對法家的認同與對儒家的貶斥。
(四)毛澤東與蘆荻談儒法關系。1975年,鑒于毛澤東的身體狀況,組織上一度安排北京大學教師蘆荻為毛澤東讀書,讓毛澤東以“耳聞”的方式實現“讀書”的愿望。“蘆荻為毛澤東讀書期間,曾問:評法批儒中有人大捧秦始皇,怎么看?毛澤東說:秦始皇作為一個歷史人物來評價,要一分為二。他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起了進步作用,要肯定,但他在統一六國后,喪失進取的方面,志得意滿,耽于佚樂,求神仙,修宮室,殘酷地壓迫人民,到處游走,消磨歲月,無聊得很。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反對秦的暴政,完全是正義的。蘆荻問:有人說李賀是法家,我想不通,這個問題應該怎么看?毛澤東說:誰說的?李賀是什么法家!蘆荻說:兩校大批判組和上海都有文章,說李白、李賀、李商隱都是法家。毛澤東說:什么?李白也成了法家?” 〔8 〕587
聽蘆荻讀了蘇軾的《潮州韓文公廟碑》之后,毛澤東說:“漢武帝以后,漢代有幾個大軍事家、大政治家、大思想家?到東漢末年,儒家獨尊的統治局面被打破了,建安、三國,出了多少軍事家、政治家啊!”又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結果漢代只有僵化的經學,思想界死氣沉沉。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個思想解放的時代,道家、佛家各家的思想,都得到了發展。” 〔8 〕591-592
這兩個歷史細節表明,1975年的毛澤東對秦始皇的看法開始趨于一分為二,對評法批儒運動中的荒謬現象已經有所警覺。即便如此,毛澤東對儒家的批判與對法家的肯定依然如故,并未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五)毛澤東對法家文獻的需求。毛澤東晚年的法家觀還體現在毛澤東對法家文獻的需求方面。根據《毛澤東年譜》,在1973年至1974年之間,毛澤東反復要求注釋、印制大字本的法家相關文獻。譬如,1973年8月下旬,毛澤東要求有關人員注釋章炳麟的《秦獻記》《秦政論》,以及王夫之《讀通鑒論·秦始皇》。〔8 〕4921973年10月中旬,他又指示有關人員注釋和印制大字本的《韓非子·五蠹》。〔8 〕5011974年4月,又指示有關人員注釋和印制大字本的《韓非子》中的《說難》《孤憤》《忠孝》《說疑》《定法》,以及《商君書》中的《更法》《畫策》《農戰》,《荀子》中的《性惡》。 〔8 〕529-530可以推定,這些法家相關文獻,構成了毛澤東在1973年至1974年的主要閱讀文獻。
當然,毛澤東要求注釋和印制大字本的法家文獻,是毛澤東在生命的最后兩三年里因視力下降提出的特殊要求,并不意味著在此之前,毛澤東不曾閱讀法家文獻;只是因為毛澤東沒有提出印制大字本的要求,《年譜》中不曾記載罷了。《年譜》中反復記載的毛澤東索要大字本法家文獻的信息,只能表明晚年毛澤東對法家思想學說依然保持了強烈的興趣,只能表明法家文獻是他迫切地需要的思想文獻。
三、毛澤東法家觀的特點
上文敘述的毛澤東關于法家的言論,是對毛澤東法家觀的真實反映。總體上看,毛澤東對法家人物、法家思想是高度認同的。進一步分析,毛澤東的法家觀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
(一)在時間維度上,毛澤東關于法家的論述主要集中在“一頭一尾”。所謂“一頭”,是指毛澤東的早期。所謂早期,是指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具體地說,是從1910年至1920年。在1920年以前,毛澤東雖然已經投身于一系列的政治活動,但是,中國共產黨畢竟還沒有正式成立,中國革命的方向還沒有正式確定,一切都還處于嘗試、實驗的歷史時期,毛澤東從事的實際工作也遠遠沒有后來那么緊要,也沒有后來那么現實、那么迫切。早期的毛澤東還處于讀書、學習、砥礪的階段,還可以把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用來討論遙遠的法家人物、法家思想、法家學說。大致說來,毛澤東早期關于法家的議論,帶有“坐而論道”的性質,帶有理論思考的性質,甚至帶有自由探索的性質。
但是,自從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毛澤東作為黨的一大代表,隨即邁上了革命的快車道。從1921年至1957年,在長達37歲的時間段落里,幾乎沒有找到毛澤東關于法家的評論。最主要的原因也許在于:極其嚴峻的革命斗爭形勢,阻礙了毛澤東對先秦法家的關注。直至1958年,在社會主義制度初步建成以后,毛澤東才開始頻繁地議論法家人物。因此,我們可以把1958年至1975年之間毛澤東關于法家的觀念,稱為毛澤東晚期的法家觀,亦即與“一頭”相對應的“一尾”。大致說來,毛澤東晚期關于法家的論述,表面上看,似乎帶有自由率性的特點,其實也蘊含著總結歷史規律的意思。正如有學者所見,“毛澤東是在晚年正式思考法家,葛蘭西和阿爾都塞也都在晚年思考過他們自己的法家即馬基雅維利,這種相遇是偶然的嗎?”當然不是,法家蘊含了“唯物論、革新、歷史實效、專政”,“這四個層面分別對應于認識論、歷史觀、統治基礎、領導權等四個不同方向,但它們又內在地構成一個整體。” 〔11 〕可見,毛澤東晚期的法家觀,作為“一尾”,應當置于一個更加寬廣的歷史視野與理論視野中來透視。
(二)從毛澤東心鏡上的法家映像來看,先秦法家主要呈現出法治家與革新家的品質。如前所述,早在1912年,毛澤東就用“以法治國”概括商鞅的思想,后來,他又多次以“法治”描述韓非與法家。在毛澤東看來,法家就是法治的理論家與實踐家。毛澤東對法家的這種認知,深刻地影響了當代中國的法治。正如我在《依法治國的文化解釋》一文中所分析的:當代中國的依法治國就是先秦法家的以法治國在當下的延伸,雖然在延伸的過程中,匯入了西方傳來的文化因子。〔12 〕這是一個事實判斷。當然,也有學者從價值判斷的角度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譬如,許抗生認為:“我們現在強調要建設法治社會,法家的法治精神是值得我們繼承和發揚的。法家主張因時而立法,按照不同時代的不同情況來立法,不法古。儒家也好,道家也罷,他們都認為古代最好,現代不如古代。法家則認為,時代不同,思想和制度也不一樣,現代可以勝過古代。這樣的思想也是我們可以學習的。” 〔13 〕
在毛澤東看來,法家不僅是法治家,同時也是除舊布新的革新家,按照前文引用的毛澤東關于革命的解釋,致力于革新的法家也可以理解為革命家。毛澤東本人正是終身致力于革命的革命家。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毛澤東在他的青年時代與晚年時代,都反復地表達了他對法家人物的認同甚至是仰慕。換言之,在相當程度上,毛澤東是把先秦法家人物引為同道的。在毛澤東看來,法家是厚今薄古的,這樣的價值觀與歷史觀也是毛澤東的價值觀與歷史觀。在先秦時代,法家的“法后王”與儒家的“法先王”構成了兩種對立、并列的政治哲學與法哲學;在毛澤東晚年推動的儒法斗爭中,法家的革新、革命色彩與儒家的守舊、保守色彩同樣處于對立、并列的狀態。從學術的要求來看,20世紀70年代中期的“評法批儒”當然是不誠懇的,譬如,把李賀、李商隱甚至李白都稱為法家,這在學術層面上是荒謬的,遠離了“修辭立其誠”的古訓,如前所述,這種荒謬甚至連毛澤東本人也注意到了。但是,學術層面上的荒謬并不能抹去這場運動背后的思想根基:以除舊布新為指向的革命意識形態所占據的支配地位,以及法家作為革新家、革命家這樣的角色認定。這樣的認定,正是毛澤東自己做出的。
(三)毛澤東的法家觀歸根到底是由“新戰國”格局決定的。在毛澤東的言論與著作中,沒有找到“新戰國”這樣的概念。但是,從早期到晚期,“新戰國”格局一直構成了毛澤東思考與行動的整體背景、時代背景。早年的毛澤東積極投身于救亡、救國的革命活動,就是因為新戰國格局對中國的嚴重擠壓。《毛澤東年譜》記載,1910年4月,“毛澤東讀了一本關于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小冊子,對國家前途感到擔憂,開始意識到努力救國是每一個中國人的職責。” 〔2 〕81911年5月,“國內掀起反對清政府向帝國主義出賣鐵路權的運動。湖南紳、商、學界組成‘湘路協贊會,反對清朝斷送主權借外債筑路。革命派焦達峰、陳作新等同諮議局的一些議員,策劃領導反清政府的長沙起義。毛澤東和一些同學一起卷進這一斗爭潮流。” 〔2 〕10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歐洲各帝國主義國家先后卷入戰爭。日本帝國主義乘機加緊侵略中國,同月二十七日出兵山東,十一月強占原被德國強占的青島,并以武力控制膠濟鐵路,又于次年一月十八日向袁世凱政府提出旨在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草案。” 〔2 〕15這幾個歷史橫切面,就是毛澤東早年所置身于其中的時代畫面。在新戰國的格局下,這樣的時代畫面反復提示毛澤東,救亡圖存是壓倒一切的主題。這是早年毛澤東仰慕商鞅與法家的根本原因。
經過幾十年的努力,1949年的中國走出了半殖民地的困境,“新戰國”格局對中國的威脅雖然有所緩解,但并沒有從根本上消失。數十年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還是《義勇軍進行曲》,隨時隨地唱響的歌詞“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一直在持續不斷地提醒著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我們依然處于戰國格局。回到毛澤東時代,我們發現,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朝鮮戰爭之后,東西方長期處于僵持不下的冷戰狀態。在北約與華約兩大軍事集團對峙的過程中,中蘇交惡又引發了新的戰爭危機。20世紀60年代大規模的“三線建設”就是戰爭危機之下做出的國家行為。正是由于這些原因,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后,毛澤東在會見外國客人的時候,經常都提到戰爭的可能性與危險性。
譬如,1973年10月13日,毛澤東與加拿大總理特魯多會談,特魯多問:毛主席是否認為世界上會有持久和平?毛澤東說:“沒有,永遠也沒有。就是說在現在的制度的條件下,把人分為階級,建立國家,那就非打不過。” 〔8 〕5011974年5月30日,毛澤東與美籍華人物理學家李政道會談,又說:“講點世界形勢吧!你們怎么看?我的看法就是天下大亂,山雨欲來啊!不可能不打仗的,因為這個社會制度不同呢。就是一樣的社會制度,它也要打,因為它是帝國主義。” 〔8 〕538類似的說法在《毛澤東年譜》還有不少,這里不再逐一列舉。那個時代,國與國之間、不同的國家集團之間的戰爭陰影,就仿佛先秦法家所置身于其中的春秋戰國時代,而法家學說對以法治國與富國強兵的追求,正是應對戰國格局的必然選擇。表面上看,毛澤東對法家學說的認同具有偶然性,似乎是毛澤東個人的偏好。其實不然。毛澤東對法家學說的認同、對法家人物的推崇,其實與先秦法家具有同樣的邏輯:都是戰國格局下的思想應對。
四、結語
按照筆者對法家的歷史分期,中國固有的法家經歷了春秋戰國時代的第一期、20世紀上半葉的第二期之后,自20世紀下半葉以后,開始進入第三期。 〔1 〕法家第三期作為一種思潮、一種政治法律實踐,是由多方面的因素促進的。“新戰國”當然是最重要的因素與條件。20世紀中葉以后的中國對富國強兵、依法治國的選擇,在相當程度上,就是對新戰國格局的積極回應。毛澤東的法家觀,其實也是對新戰國格局的積極回應。毛澤東對法家立場的確認,既促成了法家第三期的興起,也是對法家第三期的表達。毛澤東早期思想中的法家因素、法家思維,毛澤東晚期反復致意的秦始皇、反復表達的褒法貶儒立場、反復閱讀的法家文獻,都說明了先秦法家在毛澤東心中的地位。全面回顧毛澤東關于法家的言論,不僅可以揭示毛澤東的法家觀,也可以折射出法家第三期興起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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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