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學麗
(安徽大學 外語學院,安徽 合肥230061)
英國女作家艾麗絲·默多克 (Iris Murdoch,1919—1999)以其對人性的深刻挖掘、對現代社會道德問題的嚴肅思考而獨樹一幟,成為當代英國文壇不可忽略的存在。默多克在人性與社會道德之間進行的哲學思考頗具辯證特色:一方面,她相信存在統一的、外在于人的道德標準;另一方面,她又認為不能因為統一標準的存在而抹殺個人的習性、喜好、欲望、能力和智慧。真正的道德不僅是形而上地犧牲自我(unselfing)、迎合既定道德標準的過程,也是發現經驗之真實、表現自我之欲望的過程。以康拉迪為代表的很多評論家都注意到默多克道德思想的這一特征,他們將默多克描述為“反清教的清教主義者”,[1]68強調的就是默多克兼有“嚴峻”和“寬容”的道德理念。
作為一個“哲學小說家”,默多克相信“哲學只能表達的,小說卻能表現?!盵2]101通過具體的人物和故事來表現抽象的哲學思想或觀點,默多克小說某種意義上是其哲學的文學闡釋。創作于20世紀50年代的《鐘》(1958)是默多克的第四部小說,作為她第一次“完成自我思想體系建構”的作品,[3]618是其道德理念較為成熟的文學闡釋之一。小說通過“茵堡農莊”這一介于世俗世界與宗教世界之間的世俗宗教團體對兩個世界相互矛盾的道德價值進行的試驗性調和,通過對小說人物在兩種道德理念之間徘徊與掙扎的刻畫,展現出默多克關于道德的思考與探索。
在默多克的道德哲學中,有兩個看似矛盾卻表現出一定辯證關系的概念,即形而上(metaphysics)與經驗主義(empiricism)。首先,默多克不贊同當代倫理哲學將形而上的理論演繹和想象思考從道德哲學中剔除出去的做法,認為這一做法實際上是“對人類思想之豐富創造性的破壞。”[4]12在她的道德理論中,形而上的理論演繹是非常必要的,它使得人類可以勾勒出一幅抽象但明確的道德圖景,成為人類道德生活和實踐的藍本。不過,默多克的道德哲學又是典型“雙向運動的哲學”,在她看來,人們不僅需要形而上的、“統一于一(one-making)”的思維方式,“給沒有形式、充滿偶然的世界帶來令人寬慰的形式統一”,同時還需要兼顧“經驗主義”式的對具體情況、具體形勢區別對待的哲學態度,需要對“不斷變化的想法和感受做非系統性的關注?!盵4]38“形而上”與“經驗主義”二者需要兼顧,走向其中任何一極的道德理念都必將在道德實踐中出現偏差,造成混亂,只有小心翼翼地找到可以將二者相融合的合適的點,才能真正實現道德的生存狀態。
在《鐘》里,默多克設置了一個兼容“形而上”和“經驗主義”的實驗性生存空間——茵堡農莊,來展示和探索她所奉行的道德理念。茵堡農莊作為兼容二者的道德空間,這一性質在其建立之初就已確定。邁克爾·米德在茵堡修道院院長的建議下成立的茵堡農莊是為了那些 “雖不滿意庸常的生活,但又沒有力量、且脾性上也無法完全拋棄世俗的人們”建立的,[5]71它試圖將奉行“形而上”的宗教生活與以“經驗主義”為綱的世俗生活融為一體,因此被稱作“世俗宗教團體”。修道院女院長更是明確地將茵堡農莊的生活描述為一種“緩沖狀態”,它“處于修道院和世俗世界之間,是一種反省,一種善意的、有用的寄生之所,一種處于中間的生活狀態”。[5]72通過茵堡農莊一年的道德實踐,默多克不僅展示出“形而上”和“經驗主義”相融合的可行性,而且不懼怕揭示這一融合可能帶來的矛盾與危機,體現出她對道德問題的嚴肅態度。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為突出茵堡農莊的緩沖性和中間性,小說還設置了分別處在“形而上”和“經驗主義”兩極的另外兩重空間以作對應和襯托。這兩重空間分別是純粹的“形而上”空間——以宗教、精神生活為旨歸的茵堡修道院,純粹的“經驗主義”空間——世俗的、物質的倫敦。茵堡修道院的嚴格教規是“形而上”道德理念的極端表現形式之一,它替人們勾勒出一幅以上帝為中心,以禁欲為內容的道德圖景。這種極端“形而上”的道德實踐在創造出令人驚嘆的道德成就的同時(“這個地方很難進入,只有那些最強悍的人才能獲得此成就”[5]55),也對人性造成了巨大的戕害。14世紀的無名修女和20世紀的準修女凱瑟琳·福爾威都因自身情欲違反教規而害怕以致選擇投水自殺。同樣,純粹經驗主義的生活也并非道德的生活,也會對人性產生巨大的破壞作用。默多克認為,“如果‘善’的理念(一種形而上的存在)從完美這一個概念中剔除出去,那么完美也會被閹割,而任何容忍這一分離的理論到最后都將淪為庸俗的相對主義?!盵6]116因此生活在倫敦這樣崇尚個性、滿足人性各種需求的現代都市,朵拉·格林菲爾德也感受不到道德生活的平靜。相反,由于缺乏正確的“形而上”道德理念的引導,她任由沖動引導自己的行為,在逃離丈夫之后,為追求所謂自由的生活隨波逐流,最后導演了一場庸俗的婚外情,淪為諾埃爾·斯彭思的情婦。
與茵堡修道院和倫敦相比,茵堡農莊作為一個兩極道德理念相融合的“緩沖地帶”,則致力于形成一個 “形式世界與偶然世界之間理想的平衡狀態。”[7]69一方面,生活在農莊里的人們自覺以毗鄰的修道院的清規戒律作為自身道德生存的理想藍圖,約束自己,主動與世俗世界保持距離,過上自律、虔誠、純潔的“形而上”的道德生活。在這里,人們約定不奢談過去,不窺探別人的隱私,著眼于眼前實實在在的事物。勞作與祈禱是成員每天的必修功課。成員們一起合作耕種農莊內的蔬菜果園,保證農莊的日常生活。農莊內也設有專門的祈禱室,人們每周都要聚在一起,做祈禱,聽布道,洗禮自己的靈魂,堅持虔誠的精神生活。另一方面,茵堡農莊并沒有像修道院那樣將自己與世俗世界完全隔絕起來,純粹地按某種既定的形式道德規范展開生活。在茵堡農莊內,社團成員享有一定程度的“經驗主義”的開放與自由。首先,成為社團成員并非一生不可更改的決定,人們可以隨時決定離開。其次,距離茵堡農莊幾公里之外的村莊里有酒吧和火車站,農莊里的人可以去酒吧喝酒、跳舞,享受現代消費文明帶來的歡娛和休閑,也可以自由搭乘火車與外面廣大的世界相通。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在茵堡農莊上,人們并不需要統一認識,認定唯一一種可能的道德理念;相反,矛盾的觀念可以并存,甚至可以公開爭辯。農莊實際上有兩位領導者——詹姆斯·泰伯·帕西和邁克爾·米德。兩人在什么是道德、什么是善與惡等基本問題上持幾乎完全相反的態度。他們甚至就在“形而上”和“經驗主義”之間產生分歧。詹姆斯認為人類最大的使命不是通過經驗獲得知識和自由,“善生活的主要要求是完全拋棄自我之意象而生活”,[5]118形而上的道德標準限制自我、控制自我。但邁克爾則相反,他認為“善生活的主要要求是人要能認識自己的能力大小”,[5]183人根據自身的能力和脾性發現符合自身的道德生活。不過在農莊以相容為基調的氛圍中,這些分歧并沒有對農莊的日常生活構成本質的威脅,人們在爭取與妥協之間獲得了一定程度的平衡。農莊每周六上午舉行的全體成員大會就是這一努力的重要表現形式。在會議上,人們可以直抒己見,暢所欲言,通過商議妥協或投票表決達成最后議案。農莊在這樣兼顧兩個矛盾道德理念的道德實踐中堅持了整整一年,雖然世俗宗教團體最終解體,農莊生活也戛然而止,但參與其中的很多人都在道德層面獲得了成長。詹姆斯對自身理智的懷疑、邁克爾對自身能力的重新設定、朵拉重新恢復生活的信心與勇氣等,所有這些都是在兩種道德理念相互包容、相互妥協的氛圍中才得以實現。借助“茵堡農莊”的道德實踐探索,默多克向人們展示出“形而上”與“經驗主義”相融合的可能性及其在道德層面上的意義。
當然,默多克對于探索中出現的問題也沒有避而不談;相反,她勇敢地進行自我質疑,甚至是自我否定。誠如評論家所說,默多克的小說“并不僅是其道德哲學的例舉說明,更是對其道德哲學觀點和立場的進一步思考甚至是反撥?!盵2]1在茵堡農莊上,當人們將這一探索不斷深入到團體生活的深層肌理之時,出現了一些不可避免的道德困境,導致世俗宗教團體過早終結。成員之間的辯論在富于成效的同時,也在很多情況下陷入了“形而上”與“經驗主義”不可得兼的困境。在經驗主義范圍內可以說得通的問題,卻很難在形而上的邏輯層面獲得統一的認知。比如,邁克爾認為引進耕種機提高農場工作效率是符合經驗主義常識的行為,而禁止殘酷的狩獵行為也符合經驗主義的常識,但是當二者被放置在一起的時候,邁克爾就意識到其中的矛盾?!八С謾C械化,是為提高效率,這是自然,但當他反對用槍獵殺,認為此種行為不妥時,他沒想過這也是提高效率的一種方式?!盵5]85當諸如此類的困境不斷出現,團體成員意識到他們無法找到一個從頭至尾、在各個方面都能自圓其說的道德路徑,因此農莊的世俗宗教生活也表現出暫時性和未來的不確定性,正如邁克爾很早就認識到的那樣:“目前幾乎不可能預見事情將會如何發展,而事先計劃本身也并非上策。”[5]74茵堡農莊的困境背后是默多克的自我否定與自我懷疑。不過,否定和懷疑本身也是默多克道德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正如默多克不希望用任何既定的理論框住不斷變化的、豐富無窮的人生一樣,她也并不期待用一種道德理念作為終極理念,而是在不斷的探索中達到善的至高境界。其實,修道院院長的一番話或可以成為默多克道德探索中呈現出的可貴精神的最佳注解:“記住,我們所有的失敗都是沐浴在愛里面的失敗。不可以譴責或放棄不完美的愛,只能使它變得完美。道路總是指向前方,不能回頭的?!盵5]216在默多克看來,一種新的、經過嚴肅思考的道德理念也如是,它可能失敗,但它總是會給我們帶來一些收獲,并且指引著我們向前進步。
在《鐘》里,默多克的道德探索不僅體現在她對茵堡農莊這一融合兩極道德理念的“緩沖”空間的設置之上,更體現在她對小說人物的分類與刻畫之上。默多克關于小說人物的分類從一個側面體現出她的道德理念。與她關于道德理念之 “形而上”與“經驗主義”兩極區分相對應,默多克也將小說人物分成了兩類,第一類被稱為“習俗型(convention)”人物,這類人物“身處于社會整體之中,社會整體決定了他與他人之間的關系,且絲毫不受質疑,”[4]57他們的行為被社會整體的“形而上”規定所約束,幾乎不享有個人的自由。另一類則是“神經質型(neurosis)”人物,這類人“完全封閉在自我的幻想世界中,他們將外界的一切投入到這一幻境之內,從不試圖去理解他們生存的現實,也不尋求獨立于幻想之外的生存方式?!盵4]95“神經質型”人物在自我的經驗中沉淪,他人的訴求、現實的約束都不在其意識之內??梢哉f,兩類人物以截然相反的方式將自我與世界、責任與自由等相區別又聯系的事物隔絕開來。在默多克看來,這樣的極端狀態只能讓他們在生存道路上越來越遠離真正的道德。
那么,什么樣的人才能發現“現實(reality)”,實現真正的道德生活呢?為回答這一問題,為將“道德的承載者”這一身份賦予人自身,默多克提出“意識作為道德存在的基本方式”(consciousness as the mode of moral living)這一觀點。在默多克看來,意識應該取代外在道德規范和人自身所謂的理性,成為道德的承載者,因為意識具有兼顧 “形而上”與“經驗主義”的雙重特性。一方面,意識具有“形而上”的統一能力,“它形成統一體,直覺地將碎片化的真實整合成整體的認知,從無序的細節中尋找秩序”;另一方面,意識“相對于形成統一的觀念,更關注經驗中的特殊事件和狀況。它以價值等級的方式感知現象,而價值本身會隨著我們對事物認知的豐富而發生變化。”[4]64基于意識的這兩重功能,默多克提出道德既是一種“責任”,又是一個“精神轉變”的過程。“責任”指人需要遵守一定的外在道德準則和規定以實現道德;“精神轉變”作為道德的另外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則是道德相對性的一種表現,它指的是意識需要根據現實情況的改變不斷更新自己的判斷,使其符合不斷變化的現實,符合真正的道德。沒有“精神轉變”的道德“責任”,最終只能流于形式,不能成為真正的善。因此,對默多克來說,真正道德的人是一個具備正常意識并愿意發揮意識之道德功能的人,他不僅遵守一定的外在道德準則,也會隨著對事件、對人不斷加深的認知而改變自己的立場和觀點,逐漸達到真實、獲得道德。
在《鐘》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以上三類人物的典型代表。首先,農莊上的學者訪客保爾·格林菲爾德與農莊成員之一的凱瑟琳就分別是“神經質型”人物與“習俗型”人物的代表。保爾是一個典型的以自我為中心的知識分子形象。在與朵拉的婚姻關系中,他處于絕對的主導地位。保爾要求朵拉追隨他,以他的生活為中心,并只被他一人所吸引,以愛之名對妻子行精神剝削和壓制之實。在《鐘》里,表面看起來恪守陳規、在婚姻中委曲求全的保爾·格林菲爾德才是小說中最大的“惡人”,因為在默多克看來,“道德至善的最大敵人……就是個人幻象:一種狂妄自大和自我安慰的愿望與夢想結合而成的心理機制,它讓人無法看到自己之外的世界?!盵2]71保爾這一類人的“惡”“從他們不屈不撓地想要根據自己的生存模式為他人界定和規劃生活的需求中散發出來?!盵2]71保爾最終失去了朵拉,在自己的古籍研究中尋找安慰,因為只有在這些無生命的事物身上,他才能毫無阻礙地施展他的控制欲。
與保爾這種“神經質”型人物相對立的是凱瑟琳抹殺自我、依照外在道德習俗開展道德生活的“習俗型”人物。曾經被茵堡農莊的領導人詹姆斯極力表揚的凱瑟琳遵循的正是他布道中對善的要求——“拋棄自我之意象”,[5]120因此,她雖然容貌美麗,但對此卻毫不在意,而是專心投身于虔誠的勞作與宗教活動,但對自我之美的壓抑與拒絕也讓她付出了代價。朵拉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發現“她的臉上透露出膽怯和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神情,讓它無法顯得光彩照人?!盵5]32凱瑟琳對自我的壓抑還表現在對自我情欲的否定與壓制,她深愛著農莊的主人邁克爾·米德,但卻將這份愛戀埋藏在內心,一心追求隔絕塵世的修道院生活。她對自我的抹殺使得極為普通的愛情欲望在她那里成為萬劫不復的地獄,認為只有一死方可贖罪。因此,在修道院新鐘安置典禮的那一天,當事故發生,新鐘落入湖中的一剎那,凱瑟琳認為這是上帝對她的罪惡的宣判,她也就跳入湖水中接受懲罰。被朵拉等人從水中救上來的凱瑟琳仍然無法修補自我與非我之間的裂痕,患上人格分裂癥,最終離開了茵堡農莊。
當然,在《鐘》里,茵堡農莊上的大多數人物都處于“神經質型”和“習俗型”的兩極之中,他們或偏向其中一種,可能會做出傷害自己或他人的行為,但肩負一定的道德責任。根據現實催化意識的“精神變化”是他們道德生活的最重要特征,是他們通向善的最佳途徑。通過意識不斷調整自我與職責之間的關系,這些人物獲得了一種比出自于人類意志的道德選擇更為重要的“道德視野”[4]67,并以此重新定義過去,規劃未來,走向真正的善。以小說的兩位主人公邁克爾·米德和朵拉·格林菲爾德在 “責任”與“精神轉變”之間的平衡為例來說明這一點。
邁克爾·米德的 “精神轉變”是一個從意識的“形而上”轉向兼顧“經驗主義”的道德生活的過程。邁克爾一生最主要的問題是對上帝的信仰與同性戀傾向之間的矛盾。與男孩尼克·福爾威的同性戀情因遭告發而曝光后,邁克爾首先選擇的是“道德作為責任”的生活方式。他更換工作,搬遷至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幾十年如一日的鰥居生活。他無法否認同性情欲的存在,為了說服自己,他將這一情欲與對上帝的敬仰聯系在一起,認為它們同根同源,只要肉體上不逾矩,二者可以并行。但邁克爾的自我克制和自我辯解在一個小小的誘惑面前便轟然崩塌。一個夜晚,在購置耕種機回農莊的路上,有些微醺的邁克爾在托比的魅力面前再一次犯下了他對尼克犯下的罪過,在閃耀的汽車大燈下吻了這個男孩。邁克爾的自以為是導致了默多克遺憾地預言過的事實,即“人類總是非理性地重復著過去的錯誤”。[2]76歷史的重復終于讓邁克爾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對自我的判斷、對尼克事件的判斷以及對自己與尼克分手之后近20年人生的判斷。邁克爾認識到,自己對“責任”的堅持在自以為善的同時,卻構成了一種惡,一種無視他人痛苦的“自我中心”之惡。邁克爾·米德的救贖最終來自他的意識對 “偶然”現實的重新審視與認定。在尼克死后,邁克爾不再像以前一樣,拒絕承認尼克和托比對自己的吸引,而是向自己承認了對尼克的無限思念,獲得了與自己的和解。當意識到自己的同性情欲與宗教追求無法兼容的時候,邁克爾選擇離開茵堡農莊,重新開始一段教職生涯。邁克爾雖然回歸了以前的生活,但此時經歷了“精神轉變”的他在道德層面已經較之前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因為他終于認識到“他所看到的生命的模樣僅僅存在于自己浪漫的想象當中而已。”[5]285如今終于可以走出幻象,看到一個個 “從個人想象中分離出來的純粹的現實?!盵5]286褪去自我的欺騙,現實也水落石出,這些都為邁克爾指出了通往道德的方向。
朵拉·格林菲爾德的“經驗主義”道德人生也只有在找到契合自己的“形而上”之后,才成為真正的道德生活。朵拉在生活的細節處體現出了不可多得的道德傾向。比如在去茵堡莊園的火車上,快下車時,朵拉看到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困在擁擠而危險的火車通道中,她對弱小生命的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這一剎那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行李,將蝴蝶護在手心里,拼命擠出火車,將它放飛到自由的世界中。但在與朵拉性情不和的保爾的“形而上”控制之下,朵拉的這些經驗主義道德不值一提,而她的缺點則無限放大。因此當她再一次大意將從火車站取回的行李忘記在附近的酒吧后,她以保爾的要求審視自身,認為自己已經愚蠢到無可救藥。在朵拉身上,與自我的天性不吻合的形而上壓制只能帶來沮喪、痛苦和焦慮。不過幸運的是,在茵堡農莊,朵拉找到了一個與保爾所代表的外在約束完全不一樣的形而上指引,從而讓她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行的行為方式。對于丟行李一事,邁克爾只是置之一笑并提出自己晚上開車去村子時幫她帶回即可,這一笑卻讓朵拉頓時輕松了許多,“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因為邁克爾的笑聲而變得簡單安定?!盵5]67因此當朵拉對保爾的反抗讓她走向最瘋狂的舉動的時候 (她和托比密謀要將湖水中的舊鐘拖出來,在新鐘典禮那天用舊鐘換掉新鐘,好讓所有人大吃一驚,以達到報復保爾的目的),她最后還是為了農莊的聲譽,在典禮之前的夜晚敲響舊鐘,顛覆了自己的行動,成為茵堡農莊解散后唯一陪伴邁克爾的那個人。由于終于遇到并選擇了正確的 “形而上”,“朵拉超越了原先瑣碎而又處處受限的人生,獲得了默多克定義的崇高人生?!盵8]75根據默多克,這種崇高“實際上就是一種精神力量的重新獲得與享受,這種精神力量來自對自然世界的巨大無形的力量的理解與把握。”[8]283朵拉最終獲得了真正的精神力量,獲得了自我的救贖。
默多克認為,好的小說“關注的是善與惡的斗爭,是從表象走向真實的朝圣之旅。它們揭露外表的虛浮,培養內心的謙虛。它們是令人驚嘆的和道德的。”[9]97《鐘》則很好地闡釋了默多克心目中一部好的小說的道德要求,即對于表面的追求都會帶來“惡”。威嚴的修道院在對形而上的追求中,罔顧現實的人性,造成了對人性的泯滅。自由的倫敦在對“經驗主義”的無限順從中,也流于浮華,失去了對終極道德的敬畏與謙遜,因此也必將走向空虛與迷茫。而與它們分別相對應的凱瑟琳·福爾威與保爾·格林菲爾德也在精神分裂和婚姻失敗中嘗到這些“惡”的苦果。
在善與惡的斗爭中,只有透過表象,看到現實,善才逐漸顯露出來。茵堡農莊的努力就是對善的追求。茵堡農莊試圖在“形而上”和“經驗主義”的兩個極端之間調和,嘗試從惡中逃離,尋求善的生活。雖然其間阻礙重重,但也必定會有些收獲。同樣,在茵堡農莊上,邁克爾·米德與朵拉·格林菲爾德通過自己的意識,采用不同的路徑,最終戒除了惡,找到了符合自己的善的生活方式??梢哉f,他們既是善的追求者,也是其受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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