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領導力：中國語境下的理論與實踐

杜芳琴

(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7)

·女性與社會發展研究·

女性主義領導力：中國語境下的理論與實踐

杜芳琴

(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7)

在對女性主義領導力及其兩個基本內涵——賦權與分享的領導力和推動變革的領導力進行梳理和界定的基礎上，回到中國語境考察跨界女性主義領導力的可能性，具有重要的實踐價值。中央黨校性別平等政策倡導團隊利用十幾年時間在周山村試點，通過賦權婦女，提升女性主義領導力，從帶動村民一起改變性別不平等的村規民約切入，撬動了家庭—社區同構的父權制規則，取得了村莊治理、社區重建的極大成效。該案例取得的初步成功揭示，在中國，跨界女性主義領導力不但是可行的，也是有效的；其無論在實踐層面還是在理論層面，都可有所突破和創新。

女性主義領導力；賦權與分享；變革；行動研究；父權制

一、領導力、女性領導力與女性主義領導力

(一)對概念的理解

對領導力概念的理解是一直變化的。傳統的領導力是從男性中心的權力關系脈絡上理解的、以支配和從屬關系為前提的等級關系的概念，即“領導者在組織團體內為實現既定組織目標，影響和指導追隨者的行為過程。”[1](P32)這里的“領導”與“追隨者”實質上是“男性的”或“男性中心”思維的產物與男性中心價值觀的體現。新的“領導力”是指為了達到共同的目標，領導者所具有的“尊重引導”“開拓影響”和“管理協調”的能力[1](P36)，但仍然在強調少數領導精英的能力和魅力，可見新領導力的概念仍未超越“精英”與“眾生”的二元關系。

女性領導力與女性主義領導力在上世紀末才引起人們重視，并被納入到國際和國家的政治議程。進入21世紀，有關發展機構、NGO組織和高校對女性主義領導力的研究、實踐和培養已成為一種潮流。

就研究和機構建設來看，韓國梨花女子大學成立了“女性領導力發展學院”，并設立了面向亞洲培養女性主義行動者領導力的“EGEP”項目①。這些舉措的實施不僅培養了具有女性主義理念、意識和領導力的本國在校學生和社會活動家，還在亞洲范圍搭建起了青年女性主義學者和活動家領導力培養的平臺和網絡。2015年，中國傳媒大學在數屆世界女校長大會成功舉辦的基礎上建立了跨國界的“現代女性領導力研究院”，也開了國內風氣之先。

就研究來看，女性主義所主張的領導力不同于泛指的女性領導力，其區別在于對“權力”的理解和踐行方面。領導力的核心就是擁有權力和具備能力，在那些延續權力分配不平等和注重等級的組織機構里，成為領導的男女實際上都會沿用權威主義、精英主義、適者生存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原則。但女性主義者重視的權力是出于feminism理念——“使社會變革的權力”和能力。所以，女性主義領導力一方面應積極、主動地介入以往男性中心的權力關系中以行使女性主義權力、實現女性主義的目標，另一方面，還需要拓展并壯大女性主義領導力，共同推進社會的積極變革[2]。

(二)本土的傳播與研究

國內關于女性領導力的傳播從本世紀初開始。有關文獻是從婦女發展(包括基層婦女參政)領域的女性能力開發的培訓教材引進的，如《提高婦女領導力培訓者培訓指南》就是聯合國推薦的美國國際發展署開發的培訓手冊②，全國婦聯和NGO組織開展的項目中，培訓女性領導力的讀本教材都以“女性領導力”冠名，但并不意味著女性主義領導力的缺席，如賦權婦女、社會性別意識提升往往是其中應有之義。再看學界的研究，最近幾年相關研究論文迅速增多，綜述文章《我國女性領導力研究現狀與未來趨勢》對國內研究進行了較全面的梳理，發現女性領導力研究主要集中在女性領導、女性領導力和女性管理者3個層面，并聚焦于作為性別身份的女性領導的特質、領導風格和如何提升女性的領導力等方面。這是對國內女性領導力研究比較準確的總結[3]。近來，有人開始從認識論角度將女性領導力的研究向理論化方面推進，張敬婕對女性領導力論說背后的實證主義、實在主義、批判主義和建構主義等各家的觀點進行了總結，但在中國本質主義還是女性領導力提升的認識論根源的主流③。

最近幾年，女性主義者的行動研究為女性領導力的研究和實踐開辟了令人振奮的新路徑。在這里，僅以教育學、社會工作和跨界性別平等政策倡導行動研究為例。北京師范大學鄭新蓉、張莉莉等在邊遠民族地區開展多年女性領導力的行動研究，創造性地轉化西方經驗，并開展本土實踐，將女性領導力納入農村和少數民族教育領域。女性領導力行動研究以本土化的實踐顯示，這是一個螺旋式的發展過程，參與者在行動過程中實現了自我的改變和成長。這一過程中，結果導向的行動研究流程、合作伙伴關系的搭建、賦權特色的培訓都是促成參與者認識與行為改變的有利條件，而該過程中協同合作關系的維持、個體成長的持續推動，以及自上而下的行政倡導與自下而上的草根力量之間的聯動則是需要繼續探索的難題[4]。在高校社會工作領域，中華女子學院楊靜倡導和創建的“以社會變革為導向的行動研究”農村社工團隊，提倡一種“變革的領導力”“賦權自己”“影響別人”的理念，作為協同探究者角色，社會工作者通過對話、教育、賦權的方法促進改變，并為農村培養包括學生和村民在內的社會工作者。中央黨校婦女研究中心跨界性別平等政策倡導團隊，在河南省登封市多個村莊持續開展的行動研究從挑戰父權制、賦權婦女，帶動村民改變不平等的村規民約入手，重建性別平等、社會公正、生態和諧的新農村，其中周山村就是突出的一例，本文第三部分將詳細論及。

不過，至今國內關于女性主義領導力的基礎理論研究仍是空白，僅見的從女性主義政治學視角論述的文獻來自韓國梨花女子大學李相華教授的《女性主義對領導力和權力概念的重新界定》一文[2]。在指導實踐層面的女性主義領導力文獻(包括培訓讀本)方面，因筆者視野有限，這里只能將僅見的中譯和英文文獻進行簡述與評論，出于比較研究和作為參照的需要，其中對發展中國家(第三世界)女性主義領導力的論述給予較多關注。

二、女性主義：重新界定女性領導力

李相華在文章中轉引并認同Miller & Cummmins的女性主義領導力觀點。她認為，理解女性主義領導力，首先，需要從女性主義視點對“權力”的概念進行重新界定。女性主義式的權力應理解為是共有、分享的，不是專權獨斷；既賦權自己，也使他人得到賦權，這完全有別于男性中心的垂直等級關系的權力概念。其次，還應重新界定“領導力”概念。在這個過程中有兩點需要強調：一是“賦權與分享的領導力”；二是“變革性的領導力”。筆者認為，二者互相聯系，不可分割，前者是女性主義領導力區別于傳統領導力與女性領導力的特質，后者是女性主義領導力所要達到的目的。筆者還認為，變革不僅意味著改變舊的制度規則，更意味著建設新的制度、規則和文化。對女性主義領導力及女性賦權的各家論說，筆者嘗試綜合分析如下。

(一)賦權與分享的女性領導力

無論是從女性主義政治學，還是從國際發展領域對第三世界的培訓教材來看賦權，在使女性具有為消除男性統治權力并使其合法化、永久化的制度及意識形態，將在上的等級權力轉化為獲得權力、共享的權力和內在的權力的能力，以及認為這種賦權的領導力不只是領導者具備、其他成員被動接受，而是通過互助合作、互相授受的互動方式實踐的，是團隊成員互動、共生、分享的權力的基礎上，從而認為女性主義領導力最核心的因素是尊重不同女性的經驗和問題，這些已是一種共識，至少在教材和論文中皆如此表述。

關于將“賦權”理解為賦予并獲享權力和具備能力以增強女性主義領導力的共識，筆者試圖將英、美國際發展組織的培訓手冊與第三世界聲音DAWN論述進行嫁接綜合，對賦予與獲得的“權”“能”試圖概括為4個方面：一是使婦女獲得控制資源的權力與能力；二是使婦女增強自尊、自信、自我意識和決斷的智性能力；三是在婦女組織內部人際關系與決策中具有平等而非支配性、民主而非專斷的權力；四是具有集體共享的、用以對組織、結盟與社會動員進行積極變革的資源與資本。這4個方面涵蓋了個人、家庭、組織、社會(區)諸多層面。對資源的控制權力是一種外部控制；對自身的意識形態(包括信仰、價值觀和態度等)內在控制的能力——自信和意識的內在變革可使一個人克服外在的障礙去獲取資源或去改變傳統的意識；而“有組織的賦權”對婦女來說尤其重要，這不單因為婦女往往被排斥于公共事務之外，更因為越來越多的事例證明，“個人賦權最終只能使個人受益，很少能帶來結構性和持久的變革；只有通過集體行為和集體增權才能引發有意義的變革”⑤。

(二)變革性的女性領導力

從西方發展學視野出發，有人將女性領導力僅僅解釋為“在某個組織或社會體制中，以改善人的生活為目標的活動的變革性領導力”。李相華敏銳地指出，這一界定與女性主義領導力相距甚遠。正如我們在中國本土看到的來自英美的培訓教材，也是主張領導者在構思未來目標，堅信能實現未來目標，并說服共同體，給予其跟隨者靈感，誘發她/他們的動機。領導者是革新變化的主體，善于刺激人們改變思維模式，同時，關懷部下的個人需求和欲望、尊重所有人的差異，并擁有正直、誠實的品質和道德等。這依然是“領導”與“跟隨者”的關系。這與國內對西方女性領導力模式研究中的變革型女性領導力、啟發式女性領導力和平衡式女性領導力的特質不謀而合。在筆者的觀察中，持“領導者”和“跟隨者”的二元觀來界定女性領導力的女性NGO領導人并不是少數。李相華認為，“變革性領導力”作為有效的概念框架，必須具備以下女性主義內容時才能稱得上是女性主義領導力：要關心女性的地域性、國際性、全球性的聯合；要把賦權女性并集體賦權作為首要任務；要使女性主義價值觀代代相傳；要在消除一切壓迫、實現社會公正方面成為引領者；要主導女性主義政治學指向的社會變革。

第三世界婦女組織DAWN⑥對變革的女性主義領導力更強調變革什么和怎樣變革。DAWN著名學者兼行動家Edwards Sen 和 Gita Sen提出，社會變革需要承認并認同三種基礎的變革——“價值體系、機制過程和主體狀態”及與這三種權力體制相關的權力。這些權力體系連接起來共同建立了一種 “社會秩序 ”。二人又指出，在“三種基礎變革中，最被忽視的是主體層面的變革”，應在政治的、經濟的、宗教的和公民社會的領導力中帶來個人的轉變⑦。在這些基礎變革與機制權力中，父權制依然是當今世界種種災難與壓迫的禍根，更需要女性主義領導力用行動實現變革的承諾，改變崇尚統治、控制、暴力、競爭和貪婪所反應在當今世界所有結構和體制中的父權制。

關于如何變革，這需要對變革的領導力再定義——它是對社會公正充滿激情，用行動進行變革的女權主義領導力。在女性主義領導力概念中，變革不再是一個中性詞，而是要達到挑戰父權制的目的，需要對變革進行女性主義的分析，并將男性權力與其他形式的壓迫聯系起來。女性主義領導力對社會公正充滿熱情，認識到了沒有對婦女的公正，就不會有社會公正。在充滿風險的推動社會公正的工作中，只有從自身找到內在的力量才能持久不懈，這種內在的力量是外部力量無法剝奪的⑦。

無論是賦權與分享的女性領導力，還是變革的女性領導力，在當今世界已成為國際和各國政要達成的世界可持續發展的共識。2000年“千年發展目標”的八項目標之三就是“促進性別平等并賦權婦女”，后續的2015年“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2016—2030)”17項目標之五更強調“實現性別平等，為所有婦女、女童賦權”的高標準。這里的賦權并不是停留在物質、資訊、技能的提升，更重要的是擁有平等的權利、獲得分享的權力和推進世界積極變革中的女性領導力。

三、本土女性主義領導力的理論與實踐：以周山村為例

位于河南省登封市的周山村是一個普通山村，在外來的中央黨校婦女研究中心的跨界(學科、地區、單位、職業)性別平等政策倡導團隊(下簡稱“團隊”)協助下，村子從賦權婦女入手，帶動村民推動村莊自治，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程。這是從改變家庭/社區同構的父權制規則著手，到建設平等、公正、和諧的新農村的故事，也是婦女在推動變革的14個春秋不斷提升領導力，使村莊活力四射、日新月異的故事。

(一)賦權婦女歷程：組織起來，集體成長

故事要回溯到14年前。

1.培訓：從提高自信和社會性別意識起步。性別平等政策倡導團隊的中堅——河南社區教育研究中心(下簡稱“中心”)成員2001年底到周山村，幫助其成立了婦女手工藝開發協會(下簡稱“協會”)。從2002年開展對協會會員的業務和社會性別意識進行系列培訓。

她們先從認識自己身體的健康知識開始，然后針對性地寫下自己的長處：

“頭”：腦子聰明伶俐、有組織能力；“口”：愛說愛笑、直率、口快；“心胸”：自信、積極、愛學習、有心勁、誠實、脾氣好、耐心、熱心助人、善良、平和、坦誠……“手”：勤快、巧；“腿”：勤快、愛勞動……

她們再談入會以來的進步，你一言我一語，自信和自尊之情溢于言表：

頭：動腦筋，開竅，激動；眼：開眼界；口：敢說話；心：記在心里了，心情好了；手：手巧；腿：腿勤了，進步不小；腳：站得高，看得遠了，家里、村里地位提高了……(筆者據培訓圖片整理)

在社會性別意識參與式調查培訓中，男女人數各半。調查組用貼條的方法發現，社會性別分工不像人們傳統印象中的男外女內，而是婦女承擔了大田生產、副業和家務的絕大部分工作。但在資源擁有和分配方面，家庭和社區都存在著不平等、不公平、不合理，且犧牲的總是婦女特別是媽媽、女兒的角色。

2.講述：傳宗接代壓力下一定要生男孩的心酸。由3千年前“周公制禮”確立的遺留至今的農村盛行的傳宗接代、養兒防老家庭父權制帶給婦女的壓迫，首當其沖便是必須生男孩。會員們幾乎每人都有一本心酸、血淚史：

近70歲的王云生下來被棄3天后被人撿回來，自己生了4個女兒，不得已抱養一個兒子，女兒個個孝順，兒子卻讓她不省心(刺繡書，第15頁)。

郝枝生了兩個女兒，生二女兒時，丈夫和別人都告訴她生的是男孩，后來知道真相后，她氣得大哭一場(刺繡書，第43頁)。

巧凡的丈夫家三世單傳，生了兩個女兒后，公公跪下求她生孫子，為此她到處躲，還受罰。過去抬不起頭，現在生活壓力大，直不起腰……(刺繡書，第19頁)

3.演出：《媽媽和女兒的故事》——“要改變！”。她們根據自己的故事自編自演了《媽媽和女兒的故事》，演繹了一對指望傳宗接代、養兒防老的夫婦生了兩個女兒還要生兒子，結果母親有病還是靠女兒照顧的故事。真實感人的劇情感動了所有觀眾，劇將終，臺上臺下一致喊出：“要改變！要改變！”

演員郝枝說：“……印象最深的是，我們在上邊演的時候，聽到臺下的掌聲、呼聲，心里很激動，覺得演出成功了！”(據座談會資料整理)

扮演媽媽的桂玲說：“這次演出讓我出了一口惡氣！幾十年了一直憋在心里，平時這些話是沒法說的，用演戲的方式讓我一股腦兒全都倒出來了，真是痛快！”(出處同上)

4.繡出心聲：姐姐妹妹站起來。協會的作品除了公益制作如環保袋、紅絲帶外，更多的是地方特色日常工藝品。她們集體刺繡的大作品如《姐姐妹妹站起來》《姐妹齊齊拼》等繡品被選送到香港展出，又被選送到北京參加“女紅藝術展”，并且都大獲成功。外國藝術家說這才是真正的中國農村婦女的藝術作品。會員們說：“我們繡的作品，代表的就是我們自己。繡制的過程，就好像協會的發展，開始沒數，慢慢摸索，大家不斷努力，一天比一天強！繡作品時，大家很齊心，當作是在打扮我們自己。作品繡好了，每個人也都在別人幫助下站起來了！”(刺繡書，第80頁)

(二)在變革的行動中繼續賦權，提升領導力

1.三修村規民約：改變父權制的女先鋒。2008年10月，得知性別團隊選擇周山村作為第一個修訂村規民約的試點，村委會成員兼協會會員周改云就與協會姐妹籌劃起來。會員郝枝以前就想為大女兒招婿上門，商量后村兩委決定免費為郝枝女兒舉辦婚禮。11月26日，一場由團隊和協會策劃的男到女家的大型婚禮登場亮相，為首個改變父權制規則的村規民約出臺制造輿論，鳴鑼開道。

(1)輿論造勢：婚俗變革。協會掀起的這場男到女家的婚俗變革，將一向沉默寡言的會長景秀芳推到前臺，從籌備、張羅，到大會致辭，她一掃以往的羞澀，講話大方得體。郝枝說：“男到女家的婚禮算是徹底治好了我的一塊心病，……幫俺改變了觀念，只要把閨女教育好，男孩女孩都一樣！”這場“男到女家也風光”的婚禮，村領導祝賀，鎮上送賀匾，全村人傾巢出動，風光無限，《男到女家也風光》光盤在登封市數次播放，在村里引起了連鎖反應，接連三家都要求村領導為自家女兒舉辦男到女家的婚禮。

(2)三修村規民約。2009年3月8日～10日，周山村修訂村規民約研討會舉行，秀芳作為特邀代表與會。她自我介紹說：“我一不是村兩委委員，二不是村民代表，我只是婦女手工藝協會成員。”回憶當時的情景，她說：“……把自己憋了好長時間的話說出來，心里特別高興。如果不能代表婦女的意見，參加這次研討會就太虧了。因此會上我想到什么就只管說，后來一條條都寫進村規民約里了。我有一種當家做主的感覺……”(刺繡書，第89頁)

改云代表婦女組討論發言，將條款一一寫進草案中，事后她說：“‘兌現糧款十三條’⑧規定一定要改變”；“我們還提出了婚居自由：‘不管是男到女家，還是女到男家，都應該享受村里的一切待遇’；‘離婚、喪偶婦女如果回村落戶，也應該參加村里的分配’。”(刺繡書，第89頁)

宣傳落實村規民約，協會會員同樣是主力軍。排練時一名男村干部說，年齡大的、長得不好看的站在后排。大家都被這些話氣哭了，有的說不參加了。秀芳為大家鼓勁說：“說實話，要是只為他們幾個人，真會把人拉出去就走，可咱們是為了宣傳村規民約呀！要是他們組織‘選美’，請咱咱也不來！”

年紀大些的弋芳說：“哭啥哭？咱是宣傳村規民約的，又不是為了他！詞我都編好了，明天照樣上臺！”

次日，大家唱念著弋芳的詞走上舞臺，唱起來自編的節目：“姐妹幾個臺前站，未曾表演淚漣漣：說俺長得丑，嫌俺不好看，不讓上臺去表演。我說姐妹別生氣，堂堂正正站臺前；村規民約訂得好，只管上臺去宣傳！”(刺繡書，第99頁)

2.從參與到參政：“抱團”競選。2011年換屆，協會會員商議認為，這是行使民主權利和選舉理想領導人的大事，不能旁觀。在村委會選舉中，大家達成共識：要顧大局，協會內部不競爭，保兩名會員進入班子。在選舉現場，春芳主動義務監票，保證公開透明。在監委會選舉中，會員們商議推薦會長秀芳參選。秀芳深受感動，投票前她說：“這些日子，我真正感受到了團結就是力量。競選不是我自己的事，背后是我們的組織！”會員巧凡動員丈夫為秀芳投票，丈夫說：“你不是組長，也不是會長，你忙個啥？”巧凡說：“我是你老婆，你應該支持我，我應該支持你！”(筆者現場訪問)

秀芳在選舉前當眾說，“當選決不是擺設”；當選后她發表演說：“原來我只是代表婦女，現在要代表全體村民，必須努力提高自己的參政水平，擔當起應負的責任。”(刺繡書，第109頁)

2014年換屆選舉，婦女參政大獲全勝：秀芳成功連任監委會主任；三委⑨中婦女比例占了一半，村委會5名成員中女性占3名，有的村委會主任主動邀會員 “組閣”，因為她們的影響和能量太大了。

(三)共享的擴展的女性領導力：破中有立，持續推動村莊變革

“變革”本身包括“破”和“立”。在制度規則、組織建制、文化習俗和生活方式方面，周山村就是“破”字當頭，“立”在其中。

1.社區制度規則變革。周山村三修村規民約的過程，就是破除家庭、村莊同構的本土特色的父權制的過程。筆者提出的“活著的農村父權制”是一個復合結構，是家庭父權和社區集體父權的同構默契的系統結構，在農村集體經濟所有制中，資源特別是其分配權力掌握在村莊自治的集體父權中，這是中國特定歷史和制度的特色。我們的研究發現，社區規則與家庭父權制是同構的：男孩是家的“根”，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繼承家業；女兒出嫁是外人，不能傳宗接代，無資格繼承家產。社區也按這一規則處置性別：男的生下來就是村里人，分給宅基地，女孩沒有，她早晚要嫁人；男性和他的媳婦在承包地時(口糧款)沒有爭議，而對出嫁、離婚、喪偶女，村莊“集體父權制”有予奪裁決權的公共權力，包括社區的集體資源和公共決策的規則，就是家庭結構性習俗的擴展。這個道理婦女骨干、村干部和村民通過修訂村規民約的過程，以及無數次的培訓、研討、辯論早已認識清楚。他們將村莊的舊村規民約和潛規則具體表現作為活靶子，嘗試改變村莊制度規則。2009年3月第一次修訂村規民約，是一次成功的破冰之旅，“男女婚居自由”“離婚婦女享受村民待遇”；2012年第二次修訂時將“男女平等”單列了一章，將經濟、參政、文化習俗等方面的性別歧視一一糾正；2015年第三次修訂時，“男女平等”成為一個基本原則，貫穿在每個篇章、每一條款中。每次換屆選舉后，周山村都修訂一次村規民約，并進行高層政策倡導與借勢推進。近8年來，去周山村訪問、參觀、取經的人絡繹不絕，其修訂村規民約的經驗已經被更多村莊借鑒效仿。

2.組織建設與志愿精神。在村莊組織建設方面，周山村不但制度規則健全、可操作，婦女參政的比例也發生可喜的變化：2008年，村兩委只有一名婦女委員，10個村民組只有一名女組長，35名村民代表女代表僅2人。到2015年，村三委12人中有5名女性，占41.6%；村民組長女性4人，占20%(另增選了10名專職婦女組長，增至60%)；村民代表53人中婦女29人，占總數的54.7%。

新三委班子在2016年初和村民一起制定周山村新的規劃，“讓香山香起來，讓家鄉美起來，讓人情暖起來，讓村莊活起來”的目標在村民中形成共識。這個目標體現了人和自然生態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仁愛關懷，也激勵著村民對村莊公共事務更富有擔當和志愿精神。不到一年時間，周山村又展現出更上一層樓的新變化。

村民自治除了村三委組織建制，社會組織的涌現和志愿精神發揚，也是建設和諧社區目標的另一重要的組織保障。以婦女手工藝協會成員和婦女骨干為主力的“老年協會”“藝術協會”先后成立，婦女和老人真正成為村民自治、建設美麗周山的主體。

這3個社會組織，近來開始聯合行動。第一個行動就是修路。村里有一條人們走了四百年的山間小路，不知摔傷了多少人。2016年10月初，三協會聯合倡議修筑一條石板路。老中青男女自發組織起來，在沒有錢、無設備、原料的條件下，他們自籌材料，組織施工，郝枝主動要求在自己家門口搭爐灶做飯。這次行動吸引了村內外很多志愿者加入，主體工程3天完成，從籌劃到竣工才8天，實現了崎嶇山路變通途的代代人的夢想，譜寫了當代“愚公/婆”修路的新篇章。他們把這條路命名為“互助路”。在周山村，互助、團結、志愿、節儉的感人事跡數不勝數。事后，一位因病不能出力的老奶奶說：“我沒能出力，實在沒臉見人。”⑩

3.人變了，家庭(族)變了，村莊越變越美好。周山村的變化，關鍵是人的變化。協會姐妹這樣談自己和家庭的變化：

秀芳說：“通過培訓，膽子大了，在村里決定大事時，敢代表婦女說話了……我的膽子也越練越大，不管當著多少人，都敢發表自己的意見和建議，大家都說我就像變了一個人。”(刺繡書，第77頁)

王云說：“俺老頭的變化特別大。早先我來做活他不愿意，誰去俺家他也不理，連梁老師也不理……現在只要我上班快晚了，他就騎車把我送過來……”(刺繡書，第73頁)

由家庭擴展到家族，2012年新落成的周氏祠堂，把展陳的“二十四孝圖”置換為“周氏家族歷史”“祠堂變遷和祠堂的新變革”。

2015年5月，第三次修訂村規民約落實誓師大會后，周氏祠堂開展了“傳揚周氏新家風(愛國愛家、誠實守信、讀書求知、尊老愛幼、男女平等、互助友愛、保護環境、文明節儉)”活動。協會會員郝枝作為媳婦代表總結了婦女的貢獻，打破了婦女不能進祠堂，女兒不能入家譜的舊慣例。

2016年7月，周氏祠堂匯集各路宗親祭祖，宣讀的“拜祖文”也轉換為遠近族人認同的新觀念、新風尚，如：

男女平等，大力提倡；

保護環境，熱愛家鄉；

移風易俗，引領時尚；

勤儉持家，民富國強。

文明和諧，民主富強；

四方宗親，互相扶將；

尋根祭祖，濟濟一堂……

如今，各村民組之間、不同姓氏之間的和睦相處已成為風氣。在周山村，從第一次修訂村規民約至今，沒有出生性別比失衡的男孩偏好，沒有上訪告狀的，也沒有鄰里打架沖突，更沒有因婚姻變動失去村民待遇的婦女和家人去找村干部糾纏不休。村支書說：“我可省心，一切按照村規民約辦事就行了。”

四、結束語

女性主義領導力的核心是推動變革，而變革發生最重要的動力是“主體層面的變革”，人的變化是一切變革的前提。性別團隊從組建到開展工作的全過程中，與當地政府和村民構成了推動社區變革的多元主體。在這多方力量中，性別團隊特別是梁軍領導的中心成員的14年陪伴、引領、長期扎根、持續培訓發揮了巨大作用。對外來的行動研究者來說，賦權婦女和村民不但需要不斷提高對變革目標——父權制表現的認識穿透力與敏感性、分析批判的能力，更需要將這種能力轉化為大眾的行動。

賦權村民在周山村是以賦權婦女開始的。更重要的是，婦女的賦權在推動社區積極變革中繼續得到增強。周山村的經驗也證實了本土分享的擴展的女性主義領導力是可能的。女性主義領導力不僅是可分享的，更是可擴展的，人人都在個人和集體的賦權中提高領導力，影響變革，并改變自己、社區和社會。

注釋:

① EGEP是“Ewha University Global Empowerment Project”(梨花全球化背景下賦權婦女項目)的縮寫，該項目由該校亞洲婦女學中心主持，用5年時間培訓來自亞洲、非洲的250名青年女性主義領導者。

② Mary Jo Larson、田小平為美國人口與發展活動中心(CEDPA)編寫的針對第三世界婦女領導者的培訓教材(英文版)，2006年由胡美娟、王靜翻譯為中文，作為陜西婦女與婚姻家庭研究會主持的“促進農村婦女參政培訓教材編寫項目”之一種(內部發行)。

③ 參見張敬婕的《女性領導力研究的差異性取向及四種認識論》，2015年度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委托項目“高等教育大眾化與媒介融合時代精英女性培養與領導力提升研究”階段研究成果，中國傳媒大學白楊網，2016-03-03。

④ Empowerment，中文翻譯為賦權、增權、獲得權力與能力等，為簡便與遵從習慣起見，本文使用“賦權”的中文譯法。

⑤ 見杜芳琴的《增強婦女權能，促進社區變革——河南省登封市周山村個案》注釋9，該文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農村教育研究與培訓中心資助出版，2014年。

⑥ DAWN, 為“Development Alternative with Women New Era”的簡稱，中譯為“新世紀婦女可選擇的發展”，是發展中國家女性主義學者與行動家于1984年創建的國際婦女NGO研究與倡導組織。

⑦ 參見Edwards, Sen, Gita Sen的TransformationofHumanRelationships:A21stCenturyCivicAgenda, 2000年。對這方面的論述，在Gita Sen和Marina Durano 編輯的ForDawn,TheRemarkingofSocialContracts:FeministsinAFierceNewWorld(Zed Books, London, Uk,2014年)中概述更系統，更有現實針對性。此文不久將有中文版面世。

⑧ 周山村2006年土地流轉為農改林，企業和政府每年補償每個有村民資格的成員約800元口糧款，2007年村干部討論出臺了一個兌現糧款十三條的潛規則，規定出嫁女、離婚、喪偶婦女不享受此待遇。村民稱之為“十三條”，成為修訂村規民約的“活靶子”。

[1] 中國國際民間組織合作促進會.女性領導社會性別啟蒙教材[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08.

[2] 李相華，崔鮮香，譯.女性主義對領導力和權力概念的重要界定[J].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11，(5)：32-37.

[3] 白露.我國女性領導力研究現狀與未來趨勢[J].江蘇理工學院學報，2014,(3)：62-68.

[4] 楊靜，吉家欽，夏林清.行動研究經典讀書札記[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5-28.

(責任編輯 魯玉玲)

Feminist Leadership: Theory and Practice in the Context of China

DU Fang-qin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China)

The article explores the possibility of cross-boundary feminist leadership in the context of China on the basis of defining two basic concepts associated with feminist perspective, i.e.empowering and shared leadership and transforming leadership.It takes Zhoushan Village as an example to show how patriarchal principles were changed through continuous efforts to revise village rules and regulations in the past fourteen years.The transformation brought about empowerment of women at grass root level and enhanced the village’s good governance and community reconstruction.The village’s success and effectiveness in cross-boundary feminist leadership in the context of China is also an innovative breakthrough in theory and practice of feminist leadership.

feminist leadership; empowerment and share; transformation; action research; patriarchy

2016-11-30

杜芳琴(1944—)，女，天津師范大學教授，主要從事婦女學、中國婦女性別史和農村問題研究。

C913.68

A

1008-6838(2017)01-002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