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微笑》—每一頁都令人心碎

郝素玲

2015年度的美國國家圖書獎虛構類作品的獲獎圖書——亞當·約翰遜（Adam Johnson）的短篇小說集《幸運微笑》（Fortune Smiles），具有深刻的內(nèi)涵和震撼效應的表現(xiàn)力。國家圖書獎的頒獎詞這樣說：在亞當·約翰遜這部卓越的短篇小說集里，每一頁都是充滿了詩意但又令人心碎……在字里行間，我們聽到了交替出現(xiàn)的不同聲音，或驚人，或奇妙，或戲謔，或絕望。這六篇技藝精湛的故事確定了約翰遜的文學地位：在他這一代作家中，他是最有才華的作家之一。

兩年前，約翰遜就以史詩般的、探索神秘國度朝鮮的小說《孤兒院院長之子》（The Orphan Masters Son）獲得了2013年度的普利策獎，其影響力在美國文學界與日俱增，之后，獲得了美國文學界最高獎項——國家圖書獎，約翰遜更加穩(wěn)固了他在當代美國文學中重要作家的地位，也再次引起了美國評論界、作家同行和讀者的強烈關注。同為作家的曼迪·克拉姆（Maddie Crum）評論說，從年邁老人和暫受疾病困擾的女人的內(nèi)心深處，到朝鮮那讓人壓抑卻美麗的角落，約翰遜生動有趣的故事窺探了鮮有作家探索的世界。作家勞倫·格羅夫（Lauren Groff）說：“作為一個作家，約翰遜充滿了洞察力和表現(xiàn)力……《幸運微笑》如同一塊苦味而細膩的巧克力，值得仔細品味、慢慢吸收。”

還有評論家說，《幸運微笑》這部小說集發(fā)出了不同尋常的聲音，為我們提供了不同的視角來看世界。

·Ⅰ·

亞當·約翰遜1967年出生于美國的南達科他州，曾就讀于亞利桑那州立大學、麥克尼斯州立大學。他于2000年在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獲得英語專業(yè)博士學位，目前在斯坦福大學教授寫作。

對于約翰遜來說，獲得國家圖書獎既非偶然，也非幸運使然。他的創(chuàng)作才能早在其之前的作品中就得以充分展現(xiàn)。他2012年出版的《孤兒院院長之子》在獲獎前后就長期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中位列前茅，還入選了《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等眾多期刊的年度最佳小說。他在美國的哈潑氏等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十余篇短篇小說，另外還出版了長篇小說《我們這樣的寄生蟲》（Parasites Like Us）， 以及短篇小說集《百貨商場》（Emporium）等。

《幸運微笑》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共包含六篇故事，分別為：《涅槃》（“Nirvana”），《無名颶風》（“Hurricanes A n o n y m o u s”），《有趣的事實》（“Interesting Facts”），《喬治·奧威爾是我的朋友》（“George Orwell Was a Friend of Mine”），《黑草地》（“Dark Meadow”）和《幸運微笑》（“Fortune Smiles”）。

在這六篇故事里，作者把高科技、自然災害、政治沖突、人性矛盾、倫理道德等諸多文化因素收納在小人物的故事里，描敘了當今美國社會的人生百態(tài)，也勾勒了恢弘的社會場景。作者塑造的人物不僅有令人同情的癌癥病人，也包括一些具有負面色彩的人物形象，并從特別的視角去洞察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讓他們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比如《喬治·奧威爾是我的朋友》中在鐵證事實面前也竭力為監(jiān)獄過去的暴行辯護的前東德斯塔西監(jiān)獄看守，還有《黑草地》中那個曾經(jīng)收藏兒童色情圖片，又試圖幫助鄰家孩子的中年男子。在講述他們的故事時，作者著力表現(xiàn)了當代人心理的掙扎與矛盾，講述了生活在美國內(nèi)外不同層次的人們在面對病痛折磨、自然災害和精神困境時的生活狀況，描繪了他們微笑背后的心酸與無奈，揭示了當代社會繁榮表象下的落寞與孤寂，探究了普通人內(nèi)心深處難以言說的悲楚凄苦。整體而言，這些故事里充滿了陰郁的色彩。故事人物或者由于疾病而使正常的生活蒙上了陰影，或者是有過曾經(jīng)的不堪和罪惡。這些陰郁的色調(diào)很難與故事集的題目“幸運微笑”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在這些故事里，幸運似乎沒有降臨到任何一個角色身上，他們也很難露出陽光的笑臉。在敘事手法方面，作者采用了黑色幽默、元敘事等后現(xiàn)代元素，在陰郁的故事色調(diào)中增加了詼諧和調(diào)侃的成分。

·Ⅱ·

書中的第一個故事是《涅槃》。故事題目來自美國的“涅槃樂隊”。涅槃樂隊是美國西北部的華盛頓州一群音樂人于1980年代后期組建的一支搖滾樂隊，其核心人物是科特·科本（Curt Cobain）。涅槃樂隊的音樂曾在歐美國家風靡一時，引起了強烈的轟動效應，盡管樂隊在上世紀90年代已經(jīng)解體，但他們的音樂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他們的經(jīng)典名曲今天依然流行于世界各地。

在約翰遜的《涅槃》中，故事的敘事者是一位電腦程序員，他的妻子夏洛特（Charlotte）患上了格林巴利綜合征，免疫系統(tǒng)受到損害，導致肩部以下全身癱瘓。對于她的疾病，醫(yī)生也無法確定她究竟是能夠逐漸康復，或者是根本沒有康復的希望。目前她所能做到的就是：用聲音控制床位的高低起伏；等待丈夫的日常護理，比如按摩，或者為她打開窗戶，讓她看到外面的風景；或者等待理療師來做理療。臥病在床，整日戴著耳機聽“涅槃樂隊”成為她精神慰藉的方式。

夏洛特的疾病無疑給他們的家庭生活籠罩上了陰影，也導致了丈夫的生活紊亂，以至他常常失眠。故事開始講道：“夜深了，我無法入睡。……我的睡眠困擾是：一閉上眼睛，我就會出現(xiàn)幻覺，似乎看到妻子試圖自殺。”（5）他運用自己的專業(yè)才能，制作了三維全息投影系統(tǒng)，能讓已故美國前總統(tǒng)出現(xiàn)在屏幕上并跟人交流。這種系統(tǒng)為他所在的公司贏得了利潤，并被廣泛推廣使用，他也看到了人們對這套系統(tǒng)的熱衷。馬路上，一個女性司機邊開車邊跟總統(tǒng)交流；一位路邊行人的身邊也站著這位總統(tǒng)；在一個教堂草坪上，一位牧師把投影器放在椅子上，里面出現(xiàn)的總統(tǒng)正擺弄著面前架子上的《圣經(jīng)》。

這個故事融入了高科技、家庭生活和已故的美國前總統(tǒng)。這些因素雜糅在一起，使這個沉重的故事時而產(chǎn)生黑色幽默的效應。在病痛折磨的家庭環(huán)境中，丈夫只有借助高科技手段來消解生活的煩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丈夫時常打開投影機，喚出已故的前總統(tǒng)，把自己的苦惱傾訴給總統(tǒng)，并就困擾自己的生活難題向總統(tǒng)請教，總統(tǒng)則會用公眾演講般的語言對他安撫。一次，丈夫向總統(tǒng)談起自己和妻子的生活狀態(tài)，總統(tǒng)說：“我聽說你做出了很多犧牲，你有高度的責任感。”接著，總統(tǒng)把手放到他肩上說：“我給你制服上佩戴了一枚勛章，它不僅僅是一枚銀章，更是一種象征，證明你付出了很多，這種付出不僅僅表現(xiàn)在對敵抗爭中或者為國家服務等方面。它意味著，你永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你能夠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并擔負起別人無法完成的重任。……去吧，回到你妻子身邊，開始新生活吧。”（30）總統(tǒng)虛擬的“勛章”和空洞的激勵使他意識到，失去的幸福不會失而復得，就如死去的總統(tǒng)無法復活，他要面對的現(xiàn)實就是：回到忍受病痛折磨的夏洛特身邊，去面對真實的生活。

為了安撫病中的妻子，丈夫在系統(tǒng)里設置出了“涅槃樂隊”中的科本，讓他出現(xiàn)在投影機上與妻子對話。看到自己的偶像出現(xiàn)在眼前，妻子馬上興奮不已，開始了與科本的熱烈交談。故事就在他們的對話中結(jié)束。

小說集的標題故事《幸運微笑》出現(xiàn)在本書的最后，講述了兩個叛逃者DJ和孫昊（Sun-ho）從朝鮮輾轉(zhuǎn)來到韓國，在思鄉(xiāng)苦情折磨下艱難度日的情景。故事背景是約翰遜熟知的朝鮮。當年為了創(chuàng)作《孤兒院院長之子》，約翰遜曾前往朝鮮，并在那里居住體驗生活。

書中的其他故事也呈現(xiàn)出同樣灰色的生活和陰郁的色調(diào)。《無名颶風》的故事背景是2005年遭受卡特琳娜颶風重創(chuàng)的路易斯安那。在那里，UPS貨車司機一邊送貨，一邊帶著年幼的兒子，在被颶風摧毀的城市里到處尋找兒子的母親，最后卻發(fā)現(xiàn)兒子的母親被關在監(jiān)獄里。《喬治·奧威爾是我的朋友》的主人公是一位早已退休的老人。他曾經(jīng)在前東德的斯塔西監(jiān)獄工作，對于過去監(jiān)獄中非人性對待犯人的方式，他始終不肯承認，而是竭力找借口狡辯。

《黑草地》中的主人公則充滿了靈魂的掙扎和善惡的抉擇。他是個計算機高手，綽號“黑草地”。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個“好人”還是“壞人”。他自己曾收藏兒童色情圖片，也運用計算機技術幫助那些收集兒童色情圖片的人，他痛恨自己，痛罵自己是個“壞人，惡棍”，但他又試圖為自己辯護說，我做過一些壞事，但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沒有直接傷害過任何人。（244）最后，他砸掉了自己那臺象征著罪惡的電腦，并在需要的時候去幫助鄰家的孩子。

《有趣的事實》中，作者運用了元敘事的方式，記述了一個在癌癥陰影籠罩下的女作家的內(nèi)心世界。女作家身患乳腺癌，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手術和治療。她腦子里充滿了各種凌亂的“事實”，同時也擔憂著未來：如果自己死后，家里孩子和丈夫的生活會怎樣？丈夫會馬上再娶嗎？凌亂無序的碎片描寫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病人在面對災難時的無措和恐慌以及對不確定未來的迷惘。而這個故事本身也折射出作者約翰遜的生活影像。故事中，癌癥妻子的丈夫是普利策獎獲得者，他獲獎作品的背景是朝鮮，目前正在寫一篇小說《黑草地》。這些情節(jié)完全吻合了作者約翰遜本人的經(jīng)歷。約翰遜的妻子是乳腺癌幸存者，也曾經(jīng)歷痛苦的治療，他本人也于兩年前獲得了普利策獎，他的獲獎作品地點就是朝鮮，在《幸運微笑》的故事中，第五個故事就是《黑草地》。這些巧合因素與其說是作者的精心安排，不如說是表現(xiàn)了作者豐富的生活積淀和高超的創(chuàng)作技能，以及他對于生活的深度思考。

·Ⅲ·

在創(chuàng)作中，約翰遜非常強調(diào)生活觀察和體驗的重要性。他說：“我注重調(diào)查，調(diào)查中的新發(fā)現(xiàn)能夠帶給我驚喜，而這種驚喜是我創(chuàng)作的關鍵……只有在路易斯安那的熱浪中投放了幾百份快遞包裹之后，我才能知道我的角色會在什么地方睡覺。也只有探訪斯塔西監(jiān)獄最深處，才能明白《喬治·奧威爾是我的朋友》故事要表現(xiàn)什么。對于涅槃音樂在故事中的療痛作用，約翰遜講起了他一位大學同學自殺身亡后自己的真實感受，他說：我記得他最喜愛的樂隊就是‘涅槃，我就在家里反復播放涅槃音樂，這音樂讓我一度忘記了失去他的痛苦，我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愛上了它的音樂。聆聽科特·科本讓我身心放松。”

基于豐富的生活體驗和卓越的創(chuàng)作才能，憑借犀利敏銳的洞察力和強有力的筆觸，約翰遜在《幸運微笑》中成功地展現(xiàn)了其他文學作品中較少出現(xiàn)的生活層面，用小故事表現(xiàn)了真實生活中人性的矛盾與復雜，用小人物表現(xiàn)了文明社會中死亡的威脅和靈魂的掙扎。可以說，這本僅有300頁的故事集如同一副多面棱鏡，折射出了當今美國社會的百態(tài)人生。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