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娟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0)
“看”的發生學
——評王小妮《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
陳 娟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0)
“看”是評價王小妮詩歌的關鍵詞,通過“看”,詩人親歷周圍的事物,感受事物的色澤、質感,傾聽來自事物內部的聲音。可以說,“看”組成了王小妮筆下的世界,她的眼睛就是她心靈的延伸和外置。
當代詩歌;王小妮;看;發生學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詩歌風貌是論及當代詩歌不可避免的話題,研究者們從不同角度對詩歌的發展態勢、寫作特點、重要創作者進行論述。“敘事性”“個人化”“中年寫作”“及物性”等成為評論詩作的核心要素,孫文波、張棗、歐陽江河、翟永明等等作為繞不開的詩人一直得到研究者的重點關注。與身處論爭風暴中心的詩人相較,王小妮是一位相對而言以“溫和”方式安靜書寫的詩人。“日常性”“生活化”“觀察者”等詞語,是人們評價王小妮的關鍵詞。《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是王小妮的重要作品集,詩集以一種精細、溫和的目光鋪展開,隨著“看”的深入,詩人情感產生流變,可以說“看”是進入王小妮詩歌恰到好處的切口,通過“看”,詩人和周遭的事物建立聯系,感受事物的色澤、質感,傾聽來自事物內部的聲音。“看”形成王小妮筆下的世界,她的眼睛就是她心靈的“延伸”和“外置”。*耿占春在著作《觀察者的幻象》中有對“眼睛”詳致的論述。
在轉彎里滑翔的
是一只鳥的細目光
——王小妮
(一)“看”的直接方式:看
從窗口往外看或者從樓梯走下來,周圍的事物逐漸鋪展開來,空中偶然飄起的塑料袋、身邊溜過的小老鼠、不經意掉下的一根頭發等等,在未經人允許的情況下就闖入人的視野,人用目光迎接它,并且思考著它的種種外部、內部特質。事物由最初的毫無關聯變得有意義,變得對注視者有意義起來,“看”使得詩人和世界建立起真正的聯系。王小妮是一位因“看”而備受關注的詩人,在她的眾多作品中,有不少以“看”直接命名的詩作,比如《看望朋友》《看到土豆》《我親眼看見》等等;更多的是以“看”出現的詩行:“我望見你不斷縮小/灰如土壁”(《守護別人時,疾病對我見異思遷》);“它看著我/目光四散/它同樣也看著/別的人們!”(《面對它的時候,我正作另外的事情》);“他看墻壁看得太久/看到它們由黃變白”(《美國在哪兒》)。仔細分析和辨別出現在王小妮詩作中的“看”,按照動作的發出者來劃分,主要有兩類:一類是看(借他人之眼來看),如“我親眼看見了疼……我親眼看見了這一切/我看見了白天也是黑夜/春天正是秋天”(《我親眼看見》)“那人用忒平常的眼光/看過他和樹。”“他開始動手/拍打身上的灰/讓它們挺晃眼地落完/他對自己說/其實,全都一樣。”(《行走的人》);一類是被看,如“許多人/圍攏我/我趕緊用手捂住頭頂/在這個冷得亂跳的白夜/四周全是強壯之人/坐在大玻璃幕墻對面/齊望著我。”(《我會晤它,只是為了證實它慣于騙人》)。
具體來說,詩人的“看”并不能簡單地劃分為“看”與“被看”,相反它有一個發生過程,詩人經歷了看→被迫被看→主動要求被看→看。在第一階段的“看”中,詩人是一個未受“傷害”的人,她的“看”少了疼痛感,多了溫暖感,詩人是和陽光站在一起的,連自己都忍不住感嘆“呵,陽光原來這樣強烈/暖得人凝住了腳步/亮得人憋住了呼吸/全宇宙的光都在這里集聚。”(《我感到了陽光》)第二階段中,詩人處于被迫被看的位置。她深刻地體會到了目光可怕之處所帶來的沉重感,甚至發出了拒絕的聲音,“不能原諒那些人/縈繞住你/盤纏住你/他們想從你集聚的/奕奕神態里/得到活著的挽救/不要走過去/不要走近講壇/不要把你所想的告訴別人/語言什么也不能表達。”(《不要把你所想的告訴別人》)。而“我本是該生巨翅的鳥/此刻/卻必須收攏翅膀/變成一只巢/讓那些不肯抬頭的人/都看見/讓他們看見/天空的沉重/讓他們經歷心靈的萎縮”(《愛情》)則意味著詩人由之前的“看”“被動被看”,進入到第三階段的“主動要求被看”。在這一階段中,詩人采取主動的姿態,對觀看者進行反擊。當詩人意識到,事物的存在取決于我們用什么樣的目光去注視它時,“你選擇的圓眼睛/使苦難也圓潤時髦。”(《搖滾歌手在十二月倒下》),詩人達到了一種達觀、平和的狀態。她收攏自己本該伸展的巨翅,重新練習“看”的技術。再次主動發出“看”時,詩人重新獲得了一種內生的力量,成為一個中心的“我”,世界為“我”而生、因“我”而榮耀的“我”,“這世界有我活著,該有多么幸運”。
(二)“看”的延伸:觸摸
事物在空間上離自己有距離,我們會選擇視覺的“看”;而“觸摸”意味著事物在物理距離上的拉近。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是“看”的延伸。通過觸摸,我們的感覺細胞會切實地體會到事物的狀態:它的外殼是粗糙的或是細致的;它的形狀是方的或是圓的;它的溫度是暖的或是涼的。我們用觸摸來接近神秘的萬物,或許是因為事物與人身體的接觸,事物的意義也獲得了實在感。王小妮在《用手》中提到“用手在多霧的空中書法/雨墜落在土地前/懷了許多不可復述的念頭/是用手/腦也不用/嘴也不用/腿也不用”,觸摸要求人伸出自己的手,通過穿越皮膚的細胞擁抱事物,“整個大地/因為我而滿盈/像高矮不同的孩子們/席地而坐/我紅亮的珠寶還在蹦跳/它現在落地為安/我正用疏松的手/摸過萬物細密之頂。”(《懸空而掛》)事物因為“我”的“觸摸”而有意義,或者說是“我”用手重新創造了意義,“這些天/天色一直壞/均勻地壞下去/這不能算作是白天/我伸開我/本該拒絕別人的手臂/覆蓋茫茫無邊的你/為你造一個天空”(《昏黃的太陽下》)。正如耿占春所言,觸摸是一種盲人式的看,通過感覺的陶醉引起自身的消融。相較于肉眼直接的“看”,有意義的觸摸更強調主體的參與度,被迫物化總是痛苦的、難以承受的,主動物化則意味著一種有意識地“介入”,一種主體的“彌散”。
人用手觸摸事物是一種觸摸,相反,事物同時也會觸摸人。陽光照耀到人身上是陽光對肉體的觸摸,風從耳邊刮過是風對耳朵的觸摸,露水打濕褲腿是露水對褲腿的觸摸……如果說人的觸摸帶來“液體” 般的柔軟,那么物的觸摸則帶來一種充實的“硬”。使肉體的人成為樹的人、花的人、玉米的人,使人植物化、動物化、事物化,從而獲得更隱秘的力量。“我正把一塊冰/注視成水/他卻水一樣揮揮手/送我一頂帽子/它說/冰和水太冷/我想謝謝它/又想學著行騙一次/我高舉了那偽人之帽/頭部便開始上升/它忽然不見/影子一樣溜掉/許多人/圍攏我/我趕緊用手捂住頭頂/在這個冷得亂跳的白夜/四周全是強壯之人/坐在大玻璃幕墻對面/齊望著我/我伸手一摸/那頂帽子/已和我的頭發連為一體。”(《我會晤它,只是為了證實它慣于騙人》)
終于,我沖下樓梯,
推開門,
奔走在春天的陽光里……
——王小妮
“方位感是一個人用以確定自身在世界上的位置的方式”[1]3,而“看”建立起以觀察者“我”為原點的坐標系,使得“我”與世界有了空間上的聯系。“蠟制香蕉在我的左邊/我若放下筆/能夠走入冥冥靜夜/陶瓷的飛鳥在我的右邊/我正溫習/只喝水不講話的本領/兒子在我的腳下/不斷調換車馬陣容/我愿他成為不肖子孫/你在我背后/常常俯身又毅然離開/我只喜歡堅定的男人/朋友分別在七個遠方/不必寫信/憑心地足以互相問候/惡人走進來又躲閃/晃來晃去的影子/使我活生生地快樂/日月全部都飄搖不定/唯有我,靜靜地/坐許多白紙之中”(《方位》)“我”在世界的位置就是通過周遭事物的包圍得以確認,從而“我”與事物發生關系。如果說“我”僅僅坐在白紙之中,所及的空間領域是狹小的。盡管王小妮曾經坦言自己就是一個周轉在客廳、廚房、臥室的家庭主婦,然而通過閱讀詩作,我們能感受到她對詩作空間的不斷拓展。空間的拓展方式分兩種:
其一是目光的轉移。“認識一個人,是多么復雜的系列工程。我喜歡通過書和文字認識一些人的思想,而不想認識他們具體的面孔。我只是不想被人侵擾,就這樣一個人在家寫字看書,然后做家里的事兒,挺好。”[2]227詩人選擇讓意義發生在家里。空間的限制,讓她無限地培養自己褶裾式看的能力。如“褶裾”二字的字形一樣,人的衣服因折疊而有大大小小、重疊的褶子,如果要看到折痕里面的部分,就得把衣服平鋪開或者使用比眼睛更為細小的助看器深入到褶子里面。“褶裾式的看”是指一種深入事物內部的觀察,一種對細節全面掌握的觀察,它要求詩人有著充分的觀察力和想象力,并且將之轉換為精確的語言。“舊的朋友說過/把什么都給摔了/是個人/就要到美國去/美國在哪/當時想/正在他球鞋下面/現在,美國大陸/裂了一條很長的縫/而它已經/裂了六條/七條/同樣長度的縫/美國和他互相關照/吱嘎作響/兩件東西都相差不了很多了。”(《美國在哪兒》)憑借精細的目光和充分的想象力,詩人對一副地圖的裂縫也能進行書寫。然而“看書不如看大街”,空間的局限終究讓詩人選擇目光轉向,“把表看成巨人腳/把窗子看成方塊的臉/隔著百葉窗/人影一節節拖長/誰也扶不起它們/我看見遠遠地/你裹著一團你的下午/手上亂七八糟/總好像在做事情……”(《晴朗漫長的下午怎么過》)雖然詩人看到的是窗外的東西,詩人本身卻是置身于室內,是隔著百葉窗的觀看。正如“坐井觀天”,有窗戶的房間不外乎是“井口”在側面的井,居于內部的人能看到的天空是狹小的。“沿著長長的走廊/我,走下去……/——呵,迎面是刺眼的窗子/兩邊是反光的墻壁/陽光,我/我和陽光站在一起……”則意味著“我”從室內邁向室外,視野空間真正地拓展,近年的隨筆《看看這世界》充分體現了王小妮走出室內的心理。
其二是放棄肉眼,用心眼。用心眼,即用心感受事物,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在伸手不見五指,沒有光亮的全黑夜晚,“我閉上眼睛/用想象去問候/推開我們藍色的木板門/一個善良的/好人的問候/能夠穿透一切黑夜/使石頭和道路/都熠熠發光。”(《問候》)想象的加入綿延了時間和空間。“我扶著橋的欄桿站立/月亮在水紋里搖動/呵,去年/那個晚上也是這樣/朦朦朧朧。”(《假日·湖畔·隨想》)這首詩中時間界限的打破源于“我”在站立時的浮想聯翩。詩人總能在平凡的事物中生發哲思,“我親眼看見了疼……我親眼看見了這一切/我看見了白天也是黑夜/春天正是秋天/四季,它有眼無珠/幸虧/什么都遭遇了我/一切,都被我/親眼看見。”(《我親眼看見》)“神/你的光這樣游移不定/你這可憐的/站在中天的盲人/你看見的善也是惡/惡也是善。”(《等巴士的人》)“幻想克服了現實的焦慮,成為深度現實,介入當下,不斷地讓藝術凝聚、裂變新的思想可能。”[4]140
這世界能有我活著
該多么幸運
伸出柔弱的手
我深愛,并托舉
那沉重不支的痛苦
——王小妮
(一)口語化
早在清末,黃遵憲提出“我手寫我口”的詩歌主張,后又有胡適等人持續不斷的倡導。可以說,詩歌與白話、與口語在新詩產生之初就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口語與詩歌語言具有某種‘類似性’:口語的特點,如它的靈活性帶來不斷變換的句式可能性,它的隨意性導致新的語義的不斷生成,顯然迎合了詩歌語言的要求;而詩歌語言作為書面語對普通(規范)語言的顛覆性和反常化,同口語以鮮活和流動對書面語之凝滯和強制的松動十分‘相似’”[5]174。王小妮的詩歌充分利用口語的優勢,使得詩歌“保留詩人個體天然語言和感覺的原生態”。[6]100“我在路邊的草叢里蹚過/任憑露水打濕褲腿/彎曲的小路上/顫巍巍地/背背筐的是誰/——他,身子像棵病松/人說他年輕時/走路如飛……”(《早晨,一位老人》)這首詩的語言完完全全是日常生活中的常用語言,連說話的語氣也是口語化的。她的詩歌建立在充分的個人經驗上,從《我感到了陽光》《風在響》《生日·葉子·你和我》等詩中我們能感受到一個強大“主體”優良的語感,特別是標點符號(省略號、破折號、頓號等)、擬聲詞的使用對語氣的調節作用。口語的“親和性”并沒有完全消解詩歌中的“諷刺”意味,相反口語化的調侃讓“諷刺”顯現出獨有辛辣,如《謠傳》。雖然詩人崇尚“自然”,反對語言“擦脂抹粉”式的厚涂,但是這并不意味詩人的語言是未經斟酌。和平直、散漫的“粗”語相較,王小妮不少詩作中的語言值得反復琢磨、回味,如“我看見了/古老的感情之藤伸來。”(《回家》)她的詩并沒有修辭至上,而是用自然的語言原原本本地呈現事物本來的風貌。在《碾子溝里蹲著一個石匠》一詩中,石匠是什么樣的外貌,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動作,王小妮就怎么寫,沒有半點加油添醋,近似白描的寫法,呈現出口語的平實與思考的智性。
(二)題材輕
卡爾維諾曾在《美國講稿》中提到,世界正在毫無例外的緩慢石頭化。對于王小妮而言,一部分的沉重感源于人面對現實世界本身生發出來的無力感。王小妮的詩風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越發成熟。她的筆下不再是無關痛癢的薄心思,而是包含了對苦難對社會的深層思考的厚內容。她詩歌中的人物形象,有日復一日保持同一個姿勢做著同一項工作的石匠;有憨厚、怕腳把鞋子弄臟,而選擇把鞋子夾在腋窩的農村青年;有深夜里送甜菜的農民。另一部分的沉重感卻是有著很深的人為因素。因徐敬亞飽受爭論而連帶的影響,讓詩人感受到人言的可畏,“我們在它的聲音中長大/……誰也沒有看見時/謠傳已遍布天下。”(《謠傳》)相較于多多等人面對沉重世界,選擇以重寫重,王小妮是一位自覺選擇以“輕”寫重的詩人。正如卡爾維諾所言,“輕”意味著減輕詞語的重量,意味著巧用量詞,意味著意象選取上傾向于細小。在王小妮的筆下,似乎找不到太多厚重的、擊打外露的詞語,連意象也偏于“輕”“細小”。霧、陽光、棋子、土豆,這些小的、輕的、沒有太多文化、社會內涵的詞語,一直將詩歌拉在日常生活世界的層面,緊緊地貼著現實世界。沒有對大人物、大事件進行書寫,并不代表沒有力度。由一塊抹布,詩人可以聯想到“自由”問題,“別人最大的自由/是看的自由/在這個復雜又明媚的春天/立體主義走下畫布/每一個人都獲得了剖開障礙的神力/我的日子正被一層層看穿/……只有人才要隱秘/除了人/現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一塊布的背叛》)由常見的問路想到每個人人生獨特的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世上,怎么會有/這問路的非人?!”(《在錯雜的路口,遇上一個錯雜的問路人》)王小妮的獨到之處就在于從日常的瑣碎中提取屬于詩的內容。詩人“一直主張詩的自然與流暢,在最平實的語言中含著多少東西,是一個詩人的本事。生硬死澀的,總不是純凈藝術。外在的東西像過期的唇膏,能打扮一個人幾小時,卻不可能使一個人內心豁亮。”[2]5
感受力的萎縮是現代社會不可避免的一個問題,回到肉身無非是感受世界最原始最真誠的手段,王小妮將精細的目光由內自外鋪向世界,節制內心的情感,用一種溫和的方式呈現“目”及之處,紙里包著火。
[1]耿占春.觀察者的幻象[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
[2]王小妮.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M]. 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6.
[3]伊塔洛·卡爾維諾.美國講稿[A]//卡爾維諾文集,蕭天佑,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4]董迎春.論現代詩歌的幻想性與藝術書寫的可能[J].浙江社會科學.2013(1):135-160.
[5]張桃洲. 現代漢語的詩性空間——論20世紀中國新詩語言問題[J].中國社會科學.2002(5):164-174.
[6]羅振亞.日常口語化的解構性寫作——20世紀90年代的“民間詩歌”考察[J]. 天津社會科學,2008(4):97-102.
[責任編輯 羅傳清]
The Occurrence of “seeing”—— Comment on Wang Xiaoni’sMypaperenclosesmyfire
CHEN Juan
(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Guangxi 541000,China)
“seeing” isthe key word into Wang Xiao ni’s poems. Through“seeing”, the poet experiences surroundings personally, feeling the color and texture of existence, hearing sounds fromtheinternal world of things. It suggests that“seeing” composes of the writing world of Wang Xiaoni, whose eyes are the extension and external of her inner heart .
modern poetry; Wang Xiaoni; seeing; the occurrence
I207
A
1672-9021(2017)01-0024-05
陳娟(1991-),女,四川宜賓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在讀碩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現當代詩歌。
2016-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