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絲綢之路的史前中外交通新證
——以考古發掘所見石質容器為例

張思琪 田廣林

草原絲綢之路的史前中外交通新證
——以考古發掘所見石質容器為例

張思琪 田廣林

（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大連116029）

中國與外部世界之間通過內陸歐亞草原通道的人文互動與交流，遠在張騫通西域以前的新石器時代就客觀存在。史前東西方遠古居民通過草原地帶交通路線進行的文化交流，代表了中西文化交流歷史長河中的早期浪潮。種種跡象表明，早在距今9000年的小河西文化和距今8000年的興隆洼文化時期，史前的中國與西方之間就存著反映在石質容器上人群互動和文化往來。

石質容器 草原絲綢之路 史前中外交通

古代希臘人稱中國為“賽里斯”，意即絲國。繼希臘之后興起的羅馬人同樣把絲綢稱為“賽里斯國的布”。1887年，德國著名地理學家李希霍芬首先使用“絲綢之路”這個概念來概括連接古代中國與中亞、西亞乃至印度的絲綢貿易道路。其后，另一位德國地理學家赫爾曼，進一步把絲綢之路擴大為古代中國通過西域通往古代印度、古代阿位伯以及地中海地區的古希臘、古羅馬的人文交通道路。于是，絲綢之路的概念遂逐漸成為古代東方與西方之間物質和文化交流的代名詞。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全球一體化發展趨勢的出現和國際之間、地區之間各種合作項目的逐漸展開，從區域史的角度來審視、觀察本國史的發展演進大勢，以區系文化和世界文化發展的眼光來看中國、看世界，在學術界漸成時尚。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人們對于“絲綢之路”的思考或理解，已經進一步提升擴展為古代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同時也是世界文化走向中國之路。古代中國與外部世界的交通，大體上說主要有陸路和海路兩種通道。其中，陸路通道主要有兩條：一曰綠洲路。基本走向是由中原一帶出河西走廊，轉趨天山南北，分別到達大月氏和大宛，轉進東南歐、西亞和南亞等地。二曰草原道，其基本走向大致是由內陸歐亞草原東端的中國東北三省向西，經蒙古高原、南俄草原、穿越阿爾泰山、進入中亞、西亞、東南歐和南亞一帶。由于這條路線地處橫貫歐亞大陸的狹長草原地帶，既少有浩瀚無垠的流沙大漠，也沒有過多的崇山峻嶺，因此成為人類歷史上最早開辟和利用的溝通世界東西往來的天然草原通道。近年來，草原絲綢之路的開辟和利用，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的高度關注。據統計，從1986年以來至今，國內有關草原絲路的開辟、走向、沿革及其在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等方面的研究論文篇目，已近百種[1]鄭星.草原絲綢之路研究：1986—2014年國內文獻述評.蘭州財經大學學報,2014,(4).(P1-8)。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結合近年考古新發現材料，就草原絲綢之路的開辟以及中國與西方世界的早期人文交通及文化互動問題，試作討論。

一、考古新發現開辟的新視域

漢武帝之時，張騫出使西域，從此大夏、烏孫等西亞、中亞各國紛紛遣使東通中國，此事在《史記·大宛列傳》《漢書·張騫傳》中均記作“鑿空”，意謂中國與中亞、西亞等外部世界的相互溝通從此開始。自漢以來2000年間，張騫“鑿空西域”早已成為歷史常識。可是，自從上個世紀初科學考古學傳入中國以后，一系列的考古新發現，卻使這種看似天經地義的史學常識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與沖擊。

20世紀20年代以來，在東起黑龍江流域，西到新疆的中國北方草原地帶，普遍發現了十分密集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比較重要的有分布于呼倫貝爾草原和松嫩平原一帶的昂昂溪文化、西遼河流域的紅山系列文化、內蒙古西部河套地區的阿善一、二期文化、廟子溝文化、甘青地區的馬家窯文化、半山—馬廠文化、以及新疆境內的哈蜜綠洲、吐魯番盆地、阿勒泰草原、帕米爾高原山前地帶等處發現的新石器時代考古學文化[1]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新中國的考古發現與研究.第二章.新石器時代.文物出版社,1982；文物出版社編.新中國考古五十五年.中相關省區文章,文物出版社,1999.。在上述考古學文化中，都普遍發現有豐富的細石器遺存，從而形成了一條東西延綿萬里的細石器遺存分布帶[2]童恩正.論我國新石器時代半月形細石器分布帶.文物考古論集.文物出版社,1989.。有關研究者注意到，這一細石器文化傳播地帶還包括同屬內陸歐亞草原地帶的蒙古和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從工藝傳統角度上說，其細石器制作，屬于起源于我國華北地區的細石葉形細石器工藝傳統，而明顯區別于分布在歐洲、北非、西南亞和澳大利亞等地以幾何形細石器為顯著特征的工藝傳統[3]安志敏.南澳大利亞的石器.考古,1974,(6)、海拉爾的中石器遺存——兼論細石器的起源和傳統.考古學報,1978,(3)；蓋培.從華北到美洲—關于華北與北美舊石器時代的文化聯系.化石,1972,(2).。分布于這條細石器文化傳播地帶的各考古學文化之間的內在聯系，表明我國北方草原地帶史前居民之間交通往來的客觀存在。通過這種交通往來，不同文化區系的早期居民之間的社會生活發生了直接或間接的聯系，從而產生了相互的影響和交融。

197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內蒙古工作隊在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境內的紅山文化遺址中，采集到一件紅山文化晚期（距今約5000年）彩陶平底筒形罐，其器體造型鮮明地體現著史前東北地區根深蒂固的土著文化傳統，但器表卻繪有來自中亞一帶的菱形方格紋、來自黃河中游華山腳下的玫瑰花紋和西遼河地區本土的垂鱗紋（圖一）。蘇秉琦先生認為，反映在紅山文化彩陶罐上的這種文化現象，意味著距今五六千年以前，中國北方長城地帶，便是西亞和東亞文化的交匯地帶和熔爐[4]蘇秉琦.論西遼河地區古文化.載其《華人·龍的傳人·中國人—考古尋根記》.遼寧大學出版社,1994；圖見《慶祝蘇秉琦考古五十五年論文集》扉頁照片.文物出版社,1989.。

圖一 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出土的約山文化彩陶罐

1992年，田廣金先生注意到，在西遼河流域發現的距今8000—5000年的興隆洼文化、趙寶溝文化和紅山文化遺存中，有著一脈承傳、長期盛行不衰的東北類型壓印紋平底筒形陶罐傳統（圖二）。這種東北類型的壓印紋平底筒形罐，不僅普遍存在于歐亞草原通道東端的中國東北三省、內蒙古東南部、以及俄羅斯境內黑龍江中下游和烏蘇里江以東的濱海地區，同時還經常發現于長城沿線內蒙古中南部距今約五六千年前的王墓山坡下類型和海生不浪文化遺存。同時，田廣金還進而指出，在分布范圍大體與紅山文化重合，年代與紅山文化緊密銜接的小河沿文化內涵中，其曲腹缽、侈沿曲腹雙耳盆等器型，顯系來自內蒙古中南部一帶的海生不浪文化[1]田廣金.內蒙古長城地帶考古學文化與鄰境同期文化相互影響規律的研究.中國古代北方民族考古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1992.。此外，小河沿文化墓葬中常見的屈肢葬俗，也絕非土著文化傳統，而是與中亞一帶的古文化因素傳入有關。

圖二 紅山文化壓印之字紋平底筒形罐

1993年，林沄先生注意到，東北傳統的壓印紋平底筒形罐，在地理位置更靠西的俄羅斯米努辛斯克盆地、新西伯利亞、托姆斯克、阿爾泰等地距今4000年前后的早期青銅時代遺存也經常發現。認為上述發現于葉尼塞河和鄂畢河中上游一帶的平底筒罐，無論是器形還是紋飾，都接近于草原東端紅山文化的筒形罐。林沄還根據米努辛斯克盆地年代更早的阿法納羨文化陶器上的紋飾與中國東北地區的興隆洼文化、趙寶溝文化、左家山一期文化和小珠山下層文化的親緣關系，認為這些草原東端文化因素的西漸，甚至始于比紅山文化更早的時代[2]林.兩個現象，一個假設.中國北方古代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國文史出版社,1995.這里所用前蘇聯考古材料，均轉引自此文。。

上述考古學研究成果表明，內陸歐亞草原地帶中國與外部世界之間的人文互動與交流，遠在張騫通西域以前的新石器時代就客觀存在。史前東西方遠古居民通過草原地帶交通路線進行的文化交流，代表了中西文化交流歷史長河中的早期浪潮。

二、石質容器所見早期中西交通

1980年，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右旗博物館在位處西拉木倫河北岸的白音汗公社那斯臺大隊（今屬大板鎮那斯臺村）發現了著名的那斯臺遺址。經考古調查確認，這里為一處長約1500米，寬約1000米，總面積廣達150萬平方米的超大型史前聚落遺址[3]巴林右旗博物館.內蒙古巴林右旗那斯臺遺址調查.考古,1987,(6).(P507-518)。在遺址中發現有數量眾多、種類豐富的陶器、玉器、石器和骨、角器標本。同時還發現包括石質容器、石雕人形造像、石質棍棒頭在內的一批特殊的石制品。其文化內涵分別屬于興隆洼文化（距今約8000年）、趙寶溝文化（距今約7000年）、紅山文化（距今約6500—5000年）和小河沿文化（距今約4500年）。

在這里出土的石制品中，有3件以石材制作的特殊容器，十分引人注目。調查報告中稱其中有2件為石杯，另一件為石罐。實則均屬筒形石杯，只是款式不同而已（圖三）。

圖三 那斯臺遺址出土的石質容器

其中，調查報告中稱之為石罐的一件，制作風格古樸簡約。杯口投影呈圓角方形，斜口、直腹、弧底。斜口較高的一側外展出耳，發現時耳部已經殘損。杯口長徑7.5、高6.6厘米，器體外表打磨光滑（圖三，1）。1999年秋，在赤峰市林西縣雙井店鄉公益閣村溝門自然村西2公里處西拉木倫河北岸的一處具有興隆洼文化內涵的新石器時代遺址中，也曾出土1件保存完整的斜口石杯。據發現者王剛先生報道，該杯系宣武巖質地，平底斜口，杯口投影呈橢圓形，尖圓唇，深直腹，假圈足。最大口徑4.2厘米、器高8.2厘米（圖二，2）。王剛根據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發掘的興隆洼遺址中，也曾有過相類發現，其性質認定為興隆洼文化遺物[1]王剛.林西縣發現興隆洼文化石杯.內蒙古文物考古,2004,(1).(P78)。據此可以認為，那斯臺遺址出土的斜口石杯（圖四），應為興隆洼文化遺物。

調查報告中稱作石杯的另外兩件，均為口大底小、形制規范、制作精整的筒形有耳石杯。關于其年代和性質，由于沒有可供參考的地層關系，在調查報告中持存疑態度，后被巴林右旗博物館定為紅山文物遺物[2]石陽.文物載千秋：巴林右旗博物館文物精品薈萃.內蒙古出版集團,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2.(P83,84)。其中一件為橢圓體，口沿平齊，近口沿處加厚，有如外疊唇口，其上雕飾出兩道凹弦紋，平口長徑兩側對稱外展，形成中間穿孔的雙耳，器腹下部近底處略向內收，口徑6.6厘米、底徑4.8厘米、高9.6厘米（圖三，2）。在遼西一帶發現的史前文化遺存中，橢圓形石杯是興隆洼文化時期較為流行的常見器物。在1988—1991年發掘的西拉木倫河北岸白音長汗遺址中，曾出土4件興隆洼文化石杯，其中有3件均為橢圓體（圖五，1—3）。從陶器視角觀察，那斯臺遺址出土的這件雙耳筒形石杯，整體造型與史前東北地區流行的筒形陶罐十分相似。而器物口沿下側飾以橫向弦紋，則是興隆洼文化筒形陶罐最為普遍的裝飾紋樣，這種口沿下側的橫弦紋，于趙寶溝文化遺存中則十分少見。因此，有理由認為，這件雙耳穿孔石杯的性質，應為興隆洼文化遺存。

圖五 白音長汗出土的橢圓體史前石杯

另外一件杯口投影呈正圓形，平底齊口，器腹深直，口沿一側橫向平出一穿孔器耳，口徑5.4厘米、底徑4.3厘米、杯高8.8厘米，器表打磨光滑（圖三，3）。這種形制的新石器時代史前石杯，還見于巴林左旗白音敖包聯合村采集的葉臘石制品，報道者稱其性質似與趙寶溝文化有關[1]見唐彩蘭.遼上京文物擷英.遠方出版社,2005.(P8)。不過由于同樣缺乏地層依據，有關這種類型的平口單耳石杯的具體屬性，尚有待于進一步的研究確認。這里面并不排除也屬于興隆洼文化的可能。

綜上所述，上個世紀80年代出土于巴林右旗那斯臺遺址的3件石杯，與距今8000年左右的興隆洼文化遺存密切相關。興隆洼文化集中分布的東北遼西一帶，地當歐亞大陸草原的東南邊緣，瀕臨北太平洋西岸。這種特征的地理區位，決定了興隆洼文化有著向西面向歐亞大陸、向東面對海洋的雙重文化性格。興隆洼文化遺存中常見的石罐、石杯、石缽等各種類型的石質容器，不見于史前的長江流域，極少見于中原地區，但在長城地帶的內蒙古中西部、寧夏、甘肅和新疆等地卻十分常見。如上個世紀60年代，在新疆阿爾泰山南麓的克爾木齊早期青銅時代墓葬群一次性出土的石容器便多達30件，器類包括石罐、石缽、石把杯、石燈等（圖六）[2]新疆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新疆克爾木齊古墓群發掘簡報.文物,1981,(1).。與與草原東端發現的興隆洼文化石容器相比，這批石質容器的年代盡管偏晚，但卻從中看出這種特殊容器的傳播走向。

圖六 新疆克爾木齊墓群出土的青銅時代石容器

值得注意的是，在歐亞大陸另一端的西亞地區，同樣有著悠久厚重的使用石質容器的文化傳統。據報道，在兩河流域扎格羅斯山地發現的距今9000年前的耶莫文化遺存，曾經出土過多達千件的石質容器殘片，其中可以復原的，就有300余件。主要器類有倒椎體的尖底侈口器、半圓或橢圓形碗、折腹碗等[1]楊建華.試論薩瑪拉文化.考古學文化論集(一).文物出版社,1987.。而這種西亞地區常見的倒椎形尖圜底侈口容器，在中國北方長城地帶的興隆洼文化遺存中，也屬常見器物。如內蒙古赤峰市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出土于翁牛特旗解放營子的所謂角形石杯，便屬于這種倒椎體的尖圜底石容器（圖七，1）。無獨有偶，這種尖圜底石杯在年代與興隆洼文化大體相當、以西拉木倫河上游一帶為主要分布區域的西梁文化遺存中，也曾有過發現（圖七，2）。已有的研究材料表明，尖圜底石杯在遼西一帶出現的年代，最早也可以追溯到距今9000年前的小河西文化遺存。據報道，在林西縣白音長汗遺址第一期遺存中，曾出土1件一側有耳的尖圜底石杯（圖七，3），其性質即屬于小河西文化。

圖七 赤峰境內出土的尖圜底石杯

在西亞地區年代稍晚的馬扎利亞遺址，也曾發現數量豐富的采用大理石、石灰石和雪花石制成石質容器。到了距今8000年前后的薩瑪臘文化時期，西亞地區的石質容器更加發達。這一時期的石質容器不僅數量眾多、品類豐富，而且制作十分精細。在薩瑪臘一期文化的一座墓葬中一次性出土的石質容器，便多達十數件[2]楊建華.兩河流域的史前時代.吉林大學出版社,1993.(P34,88)。

種種跡象表明，早在距今9000—8000年前的小河西文化和興隆洼文化時期，史前的中國北方地區與西亞、中亞之間就存著反映在石質容器上的人群互動和文化往來。而小河西文化和興隆洼文化所代表的中國北方居民，則是溝通世界東西的草原絲綢之路的最早開辟者。

（責編：欣然）

The Prehistoric Cultural Exchange acrossthe Grassland Silk Road Reflected through the Stone Container by Archaeoloical Excavation

Zhang SiqiTian Guanglin

Before Zhang Qian went on a mission trip to the Western Regions,China hasalready began to communicate and Interact with the world acrossthe Inland Eurasian steppe asfar away asthe distant neolithic age. This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prehistoric occidental and oriental isrepresenting the source of the cultural exchange between China and western countries.There are indicationsabout stone containersshowing that the ancient China hasbegan to communicate with western countriesduring the time of Xiao He Xi culture(9000 years ago)and the Xing Long Wa culture(8000 yearsago).

Stone container Grassland Silk Road Prehistoric Cultural Exchange

張思琪（1991—），女，內蒙古巴林右旗人，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考古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北方地區考古。田廣林（1955—），男，歷史學博士，遼寧師范大學二級教授、一級特聘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原院長，曾憲梓教育基金會高等師范院校優秀教師獎三等獎獲得者，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研究方向為遼河流域的文明起源、契丹遼史和中國古代玉器。曾先后受聘為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日本富山國際大學客座教授、赤峰學院紅山文化國際研究中心教授兼副主任。

國家社科基金規劃重大項目（項目編號：1ZDB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