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早期電影史上的阮玲玉

趙嫣璐 （北京師范大學 100875）

中國早期電影史上的阮玲玉

趙嫣璐 （北京師范大學 100875）

作為中國早期電影史上的一位影星，阮玲玉所受關注自不待言。特別是遭遇“阮玲玉之死”的那段日子里，有關阮玲玉的為人、做事，都成為人們的熱議話題。從我們現在能檢索到的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有關阮玲玉的文章，居然已經達到10000多篇。這些文章有些出自當時的電影人，有些則出自當時的觀眾。相反，出自當代，特別是出自當代中國學術界的文章則少之又少。那么，當時的電影人，當時的觀眾，又是如何評價阮玲玉的呢？這正是本文所要討論的重點問題。我們試圖從他者的視角，去分析電影人以及電影觀眾對于阮玲玉的多方理解，對于1930年代阮玲玉電影及上海這座電影城市的理解。

阮玲玉；電影；演員；電影史；他者

一、 中國早期電影人對阮玲玉的回憶與評價

中國早期電影人對阮玲玉的回憶，可以追溯到阮玲玉的從影年——1927年。據明星電影公司導演鄭正秋回憶，試片時，“她被指定表演的是《掛名的夫妻》中‘靈堂哭夫’那一場戲。她通過聯想自己不幸的婚姻進入了角色。演的真實自然，悲劇氣氛濃重，催人淚下”。1在這部影片中，阮玲玉將中國封建女性的形象展現得淋漓盡致，這個形象，幾乎成為那個時代上海文化中的一個標志性符號。而她的成功顯然與其苦難而多舛的生活閱歷息息相關。

首先，阮玲玉的表演藝術受到了當時電影人的充分肯定。阮玲玉初入明星電影公司，便得到了卜萬蒼導演和業內同行的賞識。阮玲玉在明星電影公司共出演五部電影。這些電影從整體上為阮玲玉從事電影職業和日后的角色表演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查看阮玲玉在明星電影公司這段的從影回憶錄，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最初的表演多是本色表演。“在《掛名的夫妻》中擔任女主角史妙文時，曾因未做過新劇（文明戲）演員，又找不到表演角色真實感情的方式遭到失敗。后來，她借助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體驗，投入到角色創作中去，使她‘躍出了文明戲演技的體系的一種新穎的、比較寫實而自然的形式’取得初步成功。阮玲玉表演藝術道路的起點，是從她擺脫文明戲模式化表演的桎梏開始的，以后便走上了一條現實主義的道路。”2

如果說阮玲玉從影之初還是本色表演的話，那么，在她后來出鏡的一二十部影片中，許多角色的塑造，都體現出她出色的表演才能，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的塑造。 “阮玲玉一生只經歷了短暫的25年，而從事演員工作先后不到十年時間。就在這短促的時光中，阮玲玉創造了各式不同階級、不同命運、不同性格的婦女形象。從她的處女作《掛名的夫妻》到最后兩部作品《新女性》、《國風》等一連串作品中，我們找到了當代中國婦女幾個重要的典型形象。在《掛名的夫妻》中，她扮演一個從小受到父母之命的封建社會的婦女和《血淚碑》中被封建倫理壓得抬不起頭的女性。在《情欲寶鑒》、《故都春夢》、《玉堂春》、《神女》等影片中，她塑造了不同類型的風塵女子的形象。在《桃花泣血記》、《野草閑花》中，她塑造了打破封建倫理道德，勇敢追求幸福生活的女性形象。在《新女性》和《三個摩登女性》里，她塑造了爭取與勞動人民結合的新婚戀觀婦女。阮玲玉在這二十九部電影中，扮演了小家碧玉的小姐、村姑、老太太、尼姑、小丫頭、妓女、乞丐、姨太太、賣花女、女學生、歌女、女作家和舞女等形象。”3

在中國早期電影人對阮玲玉的回憶中，重點涉及以下幾方面內容：一，中國早期電影人對阮玲玉生活閱歷的回顧性文章；二，中國早期電影人對阮玲玉表演藝術的回顧性文章；三，中國早期電影人對阮玲玉為人的回顧性文章。

（一）中國早期電影人對阮玲玉生活閱歷的回憶與評價

有關阮玲玉的生活閱歷，是所有回憶性文章中永遠也揮之不去的話題。田漢在《影事追懷錄》中這樣寫道：“不甚知道阮玲玉的身世，只聽說她很受她丈夫的虐待，大眾很同情她。一?二八戰役以后在一次宴會上我見過她和她那個據說是茶商的丈夫。當時同席的還有胡蝶、胡萍、梁氏姊妹諸位。宴會是在一個相當富麗的住宅舉行的，好像還有一個幽靜的庭園。飯后在庭園里休息時，這些摩登女性們在綠蔭碧樹間還留過倩影。那位茶商嘴里銜著雪茄遠遠站在臺階上。有人對我提起過他的為人，我當時很憤慨，只覺得阮玲玉何以要嫁給這樣西門慶似的人。”4

其實，在回憶錄中，人們所談到的已經不僅限于阮玲玉的不幸，同時也意識到了阮玲玉生活中的不幸與作品角色創作之間的關系。甚至認為正是因為阮玲玉在現實生活中遭遇了這些不幸，所以她才能在作品中將作品中人物的不幸充分地展現出來。如黎莉莉在《回憶和蔡楚生同志在一起工作的年月》中是這樣說的：我完全沒有想到《新女性》中的主角韋明的身世，竟成了阮玲玉的化身。她在影片拍完后不久，就和韋明一樣被萬惡的舊社會吞噬了。那時她只有二十五歲，但已是一個大家公認的杰出的表演藝術家了。今天我默誦《新女性》主題歌中的詞句，不禁浮想聯翩：‘不做戀愛夢，我們要自重。不做寄生蟲，我們要勞動。新的女性產生在受難之中，新的女性產生在覺醒之中’這歌詞和曲調，凝結著孫師毅、聶耳的心血，而老蔡用他獨具的細膩而發人深思的創作手法，把《新女性》打造成以藝術珍品，深深地打動了人們的心弦。老蔡是《新女性》的總集成者。發人深思的是，這主題唱出了阮玲玉的血淚史：‘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動，一死無大難，做工不再窮’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這里充分反映了現實生活中的血淋淋的階級壓迫。5

（二）中國早期電影人對阮玲玉表演藝術的回憶與評價

一九八二年，在意大利都靈舉辦了中國電影回顧展，在這個展覽中，阮玲玉主演的《神女》贏得了國外電影同行們的贊許，不少人驚呼“發現了阮玲玉”這樣一位天才的電影演員，并親昵地稱她為“中國的嘉寶”。6

那么，在電影人的眼中，阮玲玉的表演藝術到底有什么特點呢？

1.真實。中國早期電影人蔡楚生認為：“阮玲玉在表演藝術上所創造的那些女性形象，雖然還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缺點，但她確是給中國的電影藝術帶來了第一批較為真實的婦女形象。這些形象都各有不同的生活感受和性格，她們多少都有血肉和生命，像是現實生活中可以找到的活人。這和當時某些定型化了的演員，不管演什么角色演來演去都只有那一套，是有著極其明顯的區別的”7

2.具有良好的專業素質，入戲非常快。吳永剛是這樣評價阮玲玉的：“我稱阮玲玉是感光敏銳的快片，無論有什么要求，只要向她提出，她都能馬上表現出來，而且演得始終那么流暢、逼真，猶如自來水的龍頭一樣，說開就開，說關就關。”

3.具有良好的表演才能，演什么像什么。趙丹認為：“阮玲玉，她具備演員的素質，她憑直覺進入角色，她似乎毫不費力就走進人物的心靈中去，穿上尼姑服就成為尼姑，換上一身女工的衣服，手上再拎個飯盒，跑到工廠的女工群里去，和姐妹們一同上班去，簡直就再也分辨不出她是個演員了。她的出身和生活非常貧困，接觸過社會上各階層的人物，她的藝術成就是通過長期的生活積累和艱苦的藝術實踐得來的。她在舊社會受到‘人言可畏’的壓力，被迫自殺，結束了她短促的生命。”9

作為導演的孫瑜，對于阮玲玉的演技，也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她戲路，是典型的演技派：“阮玲玉天才的演技，是中國電影默片時代的驕傲。她從未學習甚至都沒有聽說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她在二十九部影片里創造的各種不同類型、不同性格的角色，都是真實自然而令人信服的，她能在任何規定情景中，給我們正確的內部和外部動作，在表演時，她能使自己的對手和觀眾信服。她的戲路寬，飾演過少女、老婦、正派和反派角色，富有觀察生活的能力，積累了各種生活的體驗和情緒的記憶。創作角色和表演時，她有無比的真實感”10

在孫瑜的回憶錄中，他列舉了阮玲玉憑借自己高超的演技，對中國早期電影史的貢獻。“冰上逃荒一場戲是《野草閑花》的‘序幕’，描述賣花女的母親（阮玲玉兼飾）十八年前的冬天懷抱女嬰，凍餓交逼，冰上遇難的慘狀。拍攝時寒風刺骨，膚烈指僵。我們工作人員穿著大棉襖和皮袍還凍得直打哆嗦，可是阮玲玉只穿著破夾衫，懷抱瘦女嬰，仆倒在厚冰上，堅持了一小時，表演母親在垂死前歷盡乳干，咬破食指，放進嬰兒嘴里，用她最后的幾滴血哺喂女兒。她深刻準確地進入了偉大母愛的角色，在導演的幾語啟發下，從內心的激情，到外部的動作，都展示了超乎導演心目中所預期的更為真摯自然的表演。想到阮玲玉是從氣候溫暖的南方初次來北方嘗試冬風寒冰的一個女性，她為藝術而奮不顧身的勇氣也是十分令人驚服。”11

阮玲玉雖然年輕，但在表演上非常老道，而這恰恰與她多舛的生活閱歷有關。據黎麗麗回憶：在“她在《新女性》中扮演女作家韋明。韋明是半封建半殖民社會中的犧牲者，她受了男人的侮辱，她的孩子又在垂危中，加以受到經濟上的壓迫，終于絕望自殺。記得有一次我到攝影場去，正趕上她要拍攝服安眠藥片的鏡頭。拍攝之前，她獨自靜默一會，就很快進入角色之中，眼淚不斷地流下來，她一邊流淚，一邊服安眠藥片。出現在銀幕上的是她的面部特寫，她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只看到隨著她吞下一片又一片安眠藥片，她的眼神起了錯中復雜的變化，流露出一個自殺者在這生死關頭的矛盾心情，表現出她對生的渴望，對死的畏懼，她的憤怒和悲哀；從她眼神的變化中也可以看出是誰殺害了她！她在演這場戲時非常激動，事后還哭了大半天，在場的人也都深為感動，沉浸在這個悲劇之中。后來我問她：你在服安眠藥片的剎那間，心中想些什么？她說不幸我也有過相似的遭遇，只是我沒有死成，我在演這場戲時，從新體驗了我自殺時的心情。在自殺的剎那間，心情也萬分復雜的，我想擺脫痛苦，可是反而增加了痛苦，有很多人的臉孔出現在眼前，其中有你最親愛的人，也有你最憎恨的人，每當一片安眠藥片吞下去的時候，都會有一種新的想法涌上心頭”。12

總之，在中國早期電影人眼中，阮玲玉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演員，她具有了一個杰出演員所應具有的表演才能，而且戲路非常寬，是中國早期電影史上演技派的杰出代表。

（三）中國早期電影人對阮玲玉為人的回憶與評價

阮玲玉離世時也不過25歲，但是，她的為人卻給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1.樂于助人，特別是愿意提攜青年演員。與她共事過的女演員黎麗麗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孫瑜向我們講解所要拍的劇情，他講到劇中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時，阮玲玉忽然拉著我的手，用不純粹的國語說道：‘珠兒，快叫我媽媽！’逗得全場大笑，我就更輕快了，我們的合作關系就這樣地建立了起來，在這部影片的拍攝過程中，由于她開朗大方，使我可以無所顧忌，問她這個那個，得益不少，而且她還主動地啟發，誘導我。”13

2.作為知名演員，她非常愿意用自己的經驗指導新人演戲。這種高尚的戲德值得每一位新演員學習。譬如在《小玩意》中有這樣一場戲：珠兒在一?二八戰火中身受重傷，臨死之前對她媽媽說：‘媽媽別哭！小傻子才哭呢！’我當時對這角色的了解非常膚淺，我以為珠兒既然受了重傷，就應該非常痛苦，所以我緊鎖雙眉，表現出非常痛苦的樣子。這場戲拍了好幾次，都不能使導演滿意。這時阮玲玉就從旁邊啟發我，她說：‘你在這個時候所要表演的不是你的痛苦，而是要忍著極大的悲痛，去安慰你的母親，你應該抓住角色的內心活動。’她這幾句話給了我很好的啟示，使我明白該怎么表演細致深刻的母女之情。”14這說明阮玲玉非但能掌握自己的角色，而且對別人所扮演的角色，也有深刻的理解。

3.作為一代知名演員，她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在她看來，她的任務不僅僅是演好戲，而是通過演戲，通過人物的塑造來喚醒民眾，推動社會進步。有人認為：“阮玲玉女士，她是中國銀屏的一個拓荒者，她是中國新生電影的一個努力的戰士，她也是中國這可憐的電影圈內比較最有成就的一個。阮玲玉女士，她的私生活的規則，這還是小事，值得我們一提的，是她的對‘電影皇后’的態度，在別人競選‘賣幾錢一斤’的影后的時候，只有她是最冷淡的——她不要什么虛偽的，也是封建的‘電影皇后’之類的頭銜。然而她在廣大的觀眾群里，倒是最受愛戴的一個，她是無冕的影后，不是錢買的。從《三個摩登女性》、《城市之夜》、《小玩意》，到《香雪海》和最近的《新女性》，我們的阮玲玉女士，始終是走著‘教育群眾’的路線。她始終不做殺害觀眾的制片商御用的劊子手——這是更值得我們紀念的”。15

在中國早期電影人的回憶中，我們很容易注意到1930年代電影人，乃至后續的左翼電影人對阮玲玉角色表演藝術以及她的人品人格都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

二、 中國近代觀眾對阮玲玉的評價

在有關阮玲玉的文史資料中，中國近代觀眾對阮玲玉之死的悼念占據重要位置。尤其在“阮玲玉自殺”后，刊登在報刊上的一些就阮玲玉自殺事件對當時黑暗社會進行批評進而謀求女性解放的文章就特別多。這些影評是中國最早的影評，也是中國最早的有關中國電影的文字資料。這些影評反映出當時中國民眾的社會責任心與使命感，同時也是我們研究阮玲玉的最重要的史料。五四運動后，“科學”與“民主”的思想已經進入到很多人的內心世界，新文化運動又強化了這一思想，使得民主觀念開始深入人心。西學東漸，處于現代社會中的中國人再也不愿意回到傳統的被壓抑的文化氛圍中。他們開始拿起筆開始寫作并將它們發表在進步刊物上。他們借助媒介寫出大量評論文章，這些文章在解放人們思想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一)中國近代觀眾對阮玲玉角色扮演的評價

在《談阮玲玉》一文中，觀眾浦逖修指出：“阮玲玉是現在最出風頭的女明星。她所以能得今日的盛譽，亦非偶然的。她的過程是值得我們記憶和贊美的。她的作風是無一不能的。她首先入明星公司，在《掛名的夫妻》一片里表演得和劇情非常吻合。后在《白云塔》片中飾蒲綠姬一角，表演得浪漫陰毒，介入發指。又在《北京楊貴妃》一片中，飾一漂亮丫頭，受盡主人的壓迫，表演一個弱女子的苦楚，令人流淚。又在《洛陽橋》片中飾一溫文賢淑的閨女，很有大家風范，令人起敬。繼在大中華百合公司主演了很多的片子。如《珍珠冠》、《劫后孤鴻》、《情欲寶鑒》等片，都是她的得意杰作。最近她的作品如《故都春夢》中的刻毒，《野草閑花》中的多情，《戀愛與義務》中的天真與龍鐘，莫不逼真。自然她的前程是很遠大。稱她一聲多才多藝的中國女明星，當之無愧哩。”16

觀眾白蒂在《阮玲玉的輪廓畫》中同樣分析了阮玲玉精湛的角色扮演。“從《故都春夢》中，誰都以為她最適宜于表演風騷放蕩的妓女。然而，《野草閑花》與《戀愛與義務》出演后，阮玲玉無疑的是霸占電影女演員表演最佳的寶座了。幾部角色絕對不同的影片：妓女，鄉女，特別是《戀愛與義務》中，她以一個人而飾演四個時期的角色，從一個女學生，少婦，中年，又回復至另一個少女時代。她的表演，化裝，以至于動作，都是那么畢肖，盡職。17

觀眾朋友還回憶了阮玲玉和金焰配戲片段，分析了阮玲玉對眾多與金焰配戲的早期電影中的貢獻。“在《香雪海》中，導演先生犯了一件大忌，他過分地渲染畫面，以致傷損影片的情調。這次又是靠著阮的個人力量，把觀眾的注意力從美麗的景物移轉到主題上來。比之《香雪海》來，《人生》的劇情是過分的繁復糾纏：它磨難演員一如其磨難它的觀眾。在這片中阮要由一個小使女的年齡邁步向著垂暮，有最后幾場景中她和林楚楚還要較長量短——我們看到阮以一種不自矜的步伐，勝利地達成這艱巨的任務。從來阮也就沒有做過任何自炫的行徑；她總有競選過電影皇后，沒有在報上發表過談話，沒有提倡過什么運動，她只是認真地在作戲。”18

總之，在觀眾看來，阮玲玉的長處之一是戲路寬廣，她并不把自己固定在一種角色扮演范圍內，能夠飾演各種各樣的角色；第二是在演戲的過程中，非常肯吃苦，導演要求之處，她盡量都能做到最好。然而這個特點，在1930年代的中國早期電影女演員中是非常珍貴的品質；第三，阮玲玉在與別的演員配戲過程中，待人和藹，絲毫沒有“明星”架子，更沒有虛榮心。在鏡頭面前實事求是，并不夸大自己在鏡頭前的形象。同時，阮玲玉作為1930年代的無冕影后，在與胡蝶配戲的過程中，阮玲玉非常注重角色的細節刻畫，能與劇中人物同化。這些在現當代影評人看作是“白話現代主義”的表演風格，也是阮玲玉在中國早期電影界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原因。在廣大觀眾眼中，阮玲玉是位有良知的電影藝人，不專靠美色吸引觀眾，而是憑借自己扎實的演技贏得觀眾，從而受到廣大觀眾的愛戴，值得我們當代的每一位影評人的緬懷。

(二)中國近代觀眾對阮玲玉之死的評價

阮玲玉的事業無疑是成功的，但她的私生活無疑是失敗的。失敗的原因在哪里？有觀眾認為，導致阮玲玉自殺的罪魁禍首是張達民和唐季珊。“阮之直接致死原因，為張達民之控訴。莫論兩方是非如何，已經脫離同居關系幾年，而仍嘵嘵不休在法庭上和一個女人為難的張達民，不夠為一男兒，是不待說的……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張達民是殺死阮玲玉的直接下手人，似乎無可辯護。但同時還有不可放松的罪人，便是藉金錢的威力，以電影女明星為泄欲對象的市儈，我們不可忘記；阮的現下同居對象，是一位擁有巨資的商人唐季珊。他曾經以金錢的魔力娶一當時最有希望的女明星張織云為妻，使之喪失藝術前途，驕侈淫佚，吃鴉片，喜揮霍，墮落至不可收拾。及至張年老色衰，他便棄張如敝屣，而誘上了阮玲玉。阮之陷于三角關系，痛苦不能自拔，終于自殺殞命，造因實在于此。誰殺害了阮玲玉？我們的回答是：利用都市女子的虛榮心，以金錢為餌，使之日趨墮落的市儈，不能辭其咎。”19

有觀眾進一步分析了阮玲玉女士之死，并認為她的死與其不幸的婚姻生活有關。“在我們這個社會里，做一個女人真不容易。我們的社會是一個金錢萬能的男性中心社會。一個男子可以用金錢的優勢，來誘惑一個女子，占領一個女子，玩弄一個女子。只要他和一個女子有過同居的關系，雖然現在已經離異了，但他仍然可以逼著向她要錢，仍然可以到法庭去告她，仍然有權利和她糾纏不清。同時，一些有錢的富商市儈也可以利用金錢的萬能，來買尋愉快，玩弄女性，等到他滿足了自己的時候，他當然一切都不顧了。阮玲玉女士便是這金錢萬能的社會中的犧牲者，她受了張達民的糾纏和侮辱，受了唐季珊的欺誘和玩弄，又加以冷酷社會對她無情的苛責，于是，她便在悲憤、失望和人言可畏的重重壓迫之下，拋棄一切走上了自殺之路。她的自殺，是我們現社會黑暗面的暴露，是我們社會加于她底嚴酷的刑罰。不過這也絕不是一種偶然。因為，處在二十世紀的中國社會，一個從舊朝代所生長出來的布爾喬亞的女性，她們一個私心想用兩手接受前面的光明，但是物質生活的引誘卻使她們不能離開黑暗社會的羈絆。她們需要精神上的向上，但同時也要生活上的向上，這種內心生活的沖突與矛盾，結果，只有使自己走上了毀滅的道路。阮玲玉女士的自殺，是為了自己生活的嚴肅，為了自己對人生的正視，為了對于自己苦痛的超脫。所以，阮玲玉女士的自殺，在一個人的人生態度上說來，她之比許多人的茍且偷生，是更加勇敢！更加令人悲痛凄愴！自然，我們并不是獎勵自殺，自殺是弱者的表現。阮玲玉之以自殺來對社會抗爭，以自己的毀滅來昭雪外界不明，結果，只是表示了自己的怯懦。與其以自殺和毀滅來對社會抗爭，為什么不以這種偉大的勇氣來參加現代社會的改造呢？盡管這樣，但阮玲玉之死，卻給一切同情和悲悼阮玲玉的人們以一種重要的提示：我們目前這個萬惡的社會，正需要我們去加以改造，萬惡的社會已經殺了許多許多有前途的天才，而阮玲玉只不過是其中之一個啊！”20

從這個角度來說，阮玲玉不是自殺，而是被殺。觀眾靈犀認為：“阮玲玉自殺”，“各報上都這樣記載著。每一個人也都這樣說著。但我卻很肯定地說，阮玲玉何曾自殺。她還不是被殺了嗎？在她吞服了三瓶安眠藥片之后，含著眼淚的苦笑，向唐季珊這樣的說：請你多給我一些安慰，因為這是最后一次了！在她寫完了遺書之后，即至床前，詢唐：你是否真愛我？唐以其此語突如其來，頗覺有異，當答：是真愛你。阮繼云：既愛我，今日任你如何對我！我均愿意。——這是九十兩天各報上所記的。從這里，我們可以知道一個女人，在社會上是占著怎樣的地位。她要安慰，是不能自己去找尋，而必須仰仗于男人的賜予；對于愛，她只具有被愛的資格。一個男子高興愛你，便把你擁在懷抱里；不高興時，便可把你拋棄在深淵里，自己是一點都做不來主，處處是處在被動的地位。這，自然是資本主義和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的必然結果。因為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所以張達民在和阮玲玉簽立筆據。斷絕關系之后，還以為自己是該占有阮玲玉的，而向她時時纏擾不清，并且提起訴訟。因為是資本主義的社會，所以唐季珊憑著金錢的力量，于玩弄張織云之后，還能玩弄阮玲玉。阮玲玉只是任人擺布，無由自主，所以她在臨死之際，還要向男人求安慰，問真愛。因為阮玲玉既然處處站在被動地位，自主的能力，是早都被剝削盡了，所以她的生死權，也早已操在男人手里，她還有權自殺嗎？她要是尚有自殺的權力，她便可發揮她的力量，殺出重圍，而不至于死了。所以，阮之死，我很肯定的說她是被殺的。以阮玲玉這樣一個能夠自食其力的女性，尚且不免于被殺，那么在資本主義和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制度下，要依賴男性為活的女性們，為此而犧牲其性命的，當然是不可勝數了！所以，我在日報上，講到這事件，曾這樣地說：‘以這樣一個新女性，而竟這樣地了結了她的一生，這社會是太黑暗了，這黑暗社會里的魔鬼是太多了，無時無地不在張牙舞爪，擇人而噬。在這黑暗層無法把它打開之前，要想在這黑暗的氛圍中茍延殘喘，是誰都朝不保暮的，阮玲玉之死，只不過滄海一粟而已’”！21

鳳兮在分析阮玲玉多舛生活命運時，借用劉景貴殺人事件說明阮玲玉的不幸多是“‘人言可畏’造成的。為什么人畏人言呢？女人的貞操還是人們視若祖先崇拜的對象，一個女子和兩個男子同居過，而又給兩個男子對不起，那是如何惹罵的不榮譽的事呀，阮玲玉怕給社會唾棄，影響自己的事業前途是一件，給社會看不起后，再沒可愛的男子來愛自己，自己也許會無力掙扎生存的害怕是一件。我們要注意的是這個不容易磨滅的苛責女子的封建力量，和現存還拼命在維持這個力量的各種力量，貞操，神圣的婚姻制，我們得去迎頭痛擊它，阮玲玉、劉景桂，便死在這些的手里。男子們，在這個還是他們的社會中，到處是他們的特權，男子不是圣人，誰又不會利用這個優勢去暢所欲為，我們要鏟除這種不平等不合理的封建思想，須大刀闊斧的從大處著眼，看清楚錯誤的周圍，去創造個正確的社會，阮劉案專責備二三個男子，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辦法，沒有什么補救于事實的。”22

高一甲、鄧馥凝認為“阮玲玉是在資本主義化的黑暗社會下，及封建殘余思想遺毒的夾攻中犧牲了！在她的敵人歡笑和勝利聲中死亡了！阮玲玉之死，是社會把她殺死。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但是誰是殺死她的第一個直接的劊子手呢？事實上告訴我們，便是張達民，輿論是間接幫助殺害她的兇犯。人言可畏，人言可畏殺人不見血的輿論啊！然而在另一方面，擁有巨資的市儈商人唐季珊，借金錢的威力，誘惑阮玲玉，使她陷于三角戀愛的波潮中，而不能自拔，終于難抑痛苦而自殺殞命，是唐季珊亦不能辭其咎！給我些安慰，這是最后的一次了！這是阮玲玉生命最后的呼聲，多么悲慘！多么凄涼！阮玲玉是死了，她接著艾霞而自殺了！中國影壇上的藝人們！再不要羨慕虛榮，環境時時在誘惑著你們走上自殺之路，藝人們，謹慎點吧！”23

三、 結論

上述影評資料和評論說明了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左翼文化圈，屬于典型的中國文人在中國近代革命斗爭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除此之外，還包括以“聯華電影公司”為代表的左翼電影文化圈團體。出現在《全國報刊索引數據庫》中，關于1930年代關于阮玲玉的電影圖像和影評資料均屬于中國左翼先進文化的典型代表。從阮玲玉的電影資料和影評資料中，學者也可以基本看到早期電影業和1930年代上海城市文化的雛形。而由“阮玲玉自殺”事件引起的大規模悼念事件，實質上就是一場觀摩和了解早期電影結構和電影人的文化場域之一。要不要在當時的中國堅持“民主”與“科學”，要不要在內憂外患的上海大都會倡導新文化運動新思想，從晚清到民國，以阮玲玉為主要代表的電影明星在電影銀幕上，回答了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態度。而其它的進步知識分子，也通過自己的方式，表達了對中國關于現代性問題的觀點與態度。同時，中國早期電影現代性中的近代刊物和影評文化現象資料，又將中國的現代性問題表述更具有深遠意義。在阮玲玉所處的年代，中國早期電影經歷了它的嘗試期、探索期、商業電影變革時期和左翼電影早期。在她憑借二十九部電影的精彩演繹，在1930年代的上海文化界產生重要影響，使得1927年國民大革命失敗后，一度沉寂的革命在電影與文化的層面在社會革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翻閱晚清一段資料，可以看到這樣的思想情懷可以追溯到1919年的五四愛國運動，甚至1918年于北京大學萌芽并生長的新詩運動。伴隨著近代報刊的迅猛發展，電影與影評文化在整個中國文化運動中充分生長。魯迅、洪深、夏衍等對此發揮了巨大作用，并鼓舞了電影公司及其內部電影導演、演員、從業人員的士氣。通過電影實現思想文化救過的思潮，在上海如火如荼的上演。聯華電影人把上海城市的現實問題當作電影中表現的核心問題。現實就是最好的電影素材，用之前在留學時所學的科學的電影拍攝技術，制作了中國早期電影質量上層的第一批優秀電影。以聯華電影人為核心的電影拍攝目的旨在復興國片的電影運動，也是五四精神和新文化運動后具有重要愛國意義的電影革命事業，阮玲玉作為電影銀幕中最被觀眾注意的群體，由形象到思想，層層走進左翼文化的偉大革命事業中。在整個左翼電影文化運動中，影片所宣揚的主題和電影主人公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是整個精神的核心環節。就從聯華電影導演的回憶錄中看，帶著電影救國愿望的費穆、孫瑜、卜萬蒼、吳永剛、蔡楚生等導演在拍攝電影的過程中，對阮玲玉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一種獨特的眼光與判斷，在保證電影屬性生命力的同時，更多的是在攝像機中，捕捉歷史的真諦。在這種精神抱負的態度下，他們制作的電影作品質量很高，由阮玲玉所塑造的電影人物個性鮮明。她們在斗爭中堅強，在絕望中成長。

注釋：

1.譚春發.開一代先河 中國電影之父鄭正秋[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2.12.

2.譚春發.開一代先河 中國電影之父鄭正秋[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2.12.

3.孫瑜.銀海泛舟 回憶我的一生[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05.

4.田漢.影事追懷錄[J].中國電影，1958.

5.黎莉莉.回憶和蔡楚生同志在一起工作的年月[J].電影藝術,1979.06.30.

6.中國電影家協會電影史研究部編.阮玲玉[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5.02.

7.蔡楚生.蔡楚生文集 第2卷 文論卷[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01.

8.吳永剛.我的探索和追求[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04.

9.趙丹.表演探索（續）[J].戲劇藝術，1979.12.31.

10.孫瑜.銀海泛舟 回憶我的一生[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05.

11.孫瑜.銀海泛舟 回憶我的一生［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05

12.黎莉莉.阮玲玉二三事[J].中國電影，1957.03.02.

13.黎莉莉.阮玲玉二三事[J].中國電影，1957.03.02.

14.黎莉莉.阮玲玉二三事[J].中國電影，1957.03.02.

15.民報影譚.輿論:悼阮玲玉女士:悼阮玲玉:時事新報上海 [N].現象(上海)，1935(5).2頁.

16.浦逖修.談阮玲玉[N].聯華畫報，1935.

17.白蒂.阮玲玉的輪廓畫[N].聯華畫報，1935.

18.左景權.阮玲玉十周祭 ——三月八日致金焰書[N].聯華畫報，1935.

19.輿論誰殺害了阮玲玉大晚報剪影[N].聯華畫報，1935.

20.輿論誰殺害了阮玲玉大晚報剪影[N].聯華畫報，1935.

21.靈犀 阮玲玉被殺了.［N］.聯華畫報.1935

22.鳳兮 劉景桂殺人與阮玲玉自殺[N].聯華畫報，1935.

23.高一甲，鄧馥凝.對于自殺問題的探討：三、阮玲玉死了，她以自殺的方法來完結自己的生命……[N].聯華畫報，1935.

[1]《全國報刊索引：阮玲玉》.

[2]【法】福柯.《知識的考掘》，王德威譯.臺北，麥田出版公司，1993年版.

[3]程季華.《中國電影發展史》，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0年版.

[4]酈蘇元，胡菊彬.《中國無聲電影史》，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6年版.

[5]中國電影資料館編.《中國無聲電影》,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6年版.

趙嫣璐，北京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電影歷史及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