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路落日

在我并不漫長的高原軍旅記憶里，始終珍藏著三千里川藏線上那一路的落日。

每當車隊西行，落日余暉從西邊天際迎面灑下，攜帶著最后一抹輝煌，照耀著長長的車隊和車輪在雪地里碾壓出的深深車轍。這余暉夾雜著出發(fā)時的溫暖熱情，灑滿茫茫冰雪世界，也漸漸勾起人們對遙遠西部疆域邊關(guān)的熱烈向往和無盡憧憬。

出飛仙關(guān)，過爛池子兵站，翻越驚悚的二郎山。從山的東側(cè)陰坡來到西側(cè)陽坡，特別是當你站在高高的山脊埡口，目光接觸到斜陽緩緩西沉的一剎那，頓時滿眼金光燦爛，再也抑制不住躁動不安的心靈。

暮色漸起，天空藍得不再那么純粹，千年冰雪層升騰起的冷空氣，裹挾著萬古寒意，從更高的冰峰雪嶺傾砸下來，匯涌成寒流，強大的聲勢充滿了整個世界。

大片大片的云彩隨風掠過，天邊紅霞透射出一束束光芒，照亮山川溝壑，危若“腐朽麻繩、銹蝕鋼絲”的千里川藏線，沿著曲折的盤山公路一路向西延伸，變得明亮起來。

佇立在一個個雪山埡口，望著迎面急馳的綠色鋼鐵洪流，綿延車隊浩浩蕩蕩馳騁在“之”字型環(huán)繞的川藏線上，像一條騰空巨龍，在落日余輝里咆哮奔涌著，跨溝壑、越高山，攀懸崖、抗塌方，一路千姿百態(tài)，千回百轉(zhuǎn)，不斷向前，持續(xù)向上。

極目遠望，眼前盛景讓人怦然心動，心境變得澄澈透明起來，一時間禁不住要為那一道道超凡脫俗的天路歡心鼓舞，由衷贊嘆。

來了就不曾畏懼。在這一條堪稱偉大的道路上，有眾多偉岸身影在指引路標，有紅軍渡、瀘定橋、易貢將軍樓等如此眾多靚麗的紅色風景等在前方，何況還有本就賦予精神榮光的長長征程等待著人們?nèi)グ仙妫ネ瓿伞?/p>

湛藍天空掉落下來，鑲嵌在群山之間，便是一處處高原湖泊。浸染在落日余暉下，湖水不再碧綠如藍，而是折射出粼粼銀光。落霞被白云輕柔地簇擁著，托舉著，千般放縱，萬般驕傲，漸漸消沉到湖面下再也看不見了。

遠遠的山坡上，皚皚積雪閃耀著銀暉，轉(zhuǎn)眼間也消失殆盡了。那些稍矮一些的雪線下的坡地上，墨黛般古樸的原始森林，沒有了落日余霞照耀，顯得莽莽蒼蒼，曠野悠遠，逐漸暗淡成一抹淺淺的春秋寫意，最后融入了星空夜色中。

群山嶙峋，落日仿佛從遠古時代孕育而來，懸掛在高天厚土茫茫雪原的傍晚時空，涂抹在公路邊那一座座犧牲戰(zhàn)友墓碑頂端的紅五星上，描繪在軍史館烈士墻上那一行行鮮紅的名字里，也珍藏在活著回來的人那一路鐵血般的記憶里。

但落日始終在千里川藏線上照耀，賦予天空大地燦爛的色彩。不再是大自然單色調(diào)的跌宕起落，而是幻變成了一道虔誠跋涉者精氣神的化身，更成為了一種高貴心靈與絕色美景的卓越象征。

川藏線上那一路落日，給晚歸的人一縷余溫，就像給未來以希望，給明天以憧憬。

那一路落日余暉太容易讓人沉默了。萬般幸運有這樣寧靜、恬淡的征途和境遇，任誰也生怕打擾了這易逝的美好時光。

我更加貪婪地想把這落日余暉收集起來，珍藏在內(nèi)心。一輪落日噴薄，源源不斷地從空靈天地間盈盈流淌，徜徉在記憶的歷史長河，澎湃、洶涌、雄渾、深沉，似乎要融化了這荒涼雜蕪的巍巍雪山、茫茫草地。

每當想起那一路落日，腦海里油然而生的總是那些默默奉獻、犧牲的川藏線人，眼前晃動著的總是那些昂著頭顱挑戰(zhàn)死神去出征、去遠行的汽車兵。還有更早年的那些筑路人，他們那戰(zhàn)風雪、斗嚴寒、一鎬一鎬敲打千萬年凍土、一寸一寸延展道路的形象，在落日玉霞的照耀下，更加偉岸崇高。

高山溝壑間，隨川藏線曲折綿延盤旋急馳的車隊，在晚霞余光照耀下穿越一天線、死亡谷、老虎嘴，行進在生命禁區(qū)里的茫茫原野、冰峰雪嶺；迎著朝陽，趕著落日，上線下線，西進東返，爬冰臥雪，風餐露宿，終究不覺孤單。那一顆顆熱血滾燙的心，始終充滿了對詩和遠方的熱切期盼與無限向往。

從川西一個不著名的小地方——金雞關(guān)，向著雪域圣城拉薩出發(fā)，一路爬冰臥雪、虔誠向西，開啟了人民軍隊歷史上著名的“第二次長征”，那六百多座墓碑的紅五星，凝聚成了西部奇路上的紅色風景；更早年的五千多個忠貞英魂，早已融匯消散成余暉光芒，化為了西南部蒼茫夜空里的點點繁星。

每當落日西下，豐姿綽約的身影便彌散出亙古意蘊，裹挾著雪野里寒氣四溢的冷風撲面而來，給人一種心曠神怡的超然感覺。

那一路落日，照耀著靈魂里最寶貴的忠誠與使命，沉淀著最隱秘的那份愛與痛，自始至終固守著精神高地，雖然孤寂落寞，又短暫易逝，卻比漫漫征途更遙遠、更知足。我把那些美好憧憬填滿軍旅人生記憶的底色，從此不再焦灼，不再疑慮。

川藏線上的落日，是高原茫茫雪域里的一道最美音符，是川藏線上高高舉起的一面鮮艷紅旗。冰峰雪嶺，灑滿了落日余暉的萬丈光暈和無限溫暖。只要回想起川藏線，內(nèi)心里總會有一幅高原落日從遼闊高遠的天際慢慢悠悠升騰起來的宏大景象。

回首來時路，記憶里隨時蕩漾著一場經(jīng)久不息的懷念，讓我時常沉浸在那一路輝煌燦爛的余暉里，寂寥地行走在從府河到南河，至多延長到沙河的狹小空間里，安靜地生活，肆意地回想，有風聽風，有雨觀雨，看草生草長、花開花落，把往昔的所有榮耀和全部遺憾，一起珍藏在日常煙火里。

回想起川藏線上那一路萬千變化、紅如鮮血噴涌般的落日，余霞絢爛，火紅炫目，像極了色季拉山一樹樹綻放的杜鵑花，照亮前程，照亮心境，也照亮余生。

責任編輯：聶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