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斡爾族情歌探析

安家寰

（大興安嶺職業(yè)學(xué)院，黑龍江 加格達奇 165000）

達斡爾族情歌探析

安家寰

（大興安嶺職業(yè)學(xué)院，黑龍江 加格達奇 165000）

達斡爾民族情歌是青年男女傳達愛情的媒介，也是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的人們重溫自己愛情往事的工具。達斡爾民族情歌的形成與達斡爾族特殊的社會生活有關(guān)，其特點是有豐富多樣的襯詞，多采用反復(fù)吟誦的手法，用典型的景物作為詩歌意象，略帶感傷的示愛抒情。

達斡爾；民歌；愛情

民歌是古老的達斡爾民族文化中艷麗的鮮花，而達斡爾情歌又是其中最璀燦的奇葩。達斡爾族情歌是青年男女傳達愛情的媒介，也是已結(jié)婚的人重溫愛情往事的工具。千百年的傳唱，達斡爾族情歌形成了豐富的曲調(diào)弦律，多彩的思想內(nèi)容，也形成了達斡爾族情歌鮮明突出的特點。

一、達斡爾族特殊的社會生活與情歌的作用

達斡爾族是生活在大興安嶺和嫩江流域廣闊草原與山林之中的半農(nóng)牧半漁獵的民族，一首家喻戶曉的民歌《我們是達斡爾人》是這樣描繪達斡爾族的生活的：

住在山區(qū)森林，

我們是達斡爾人，

納耶，訥也耶。

巧手會造大轱轆車，

我們是達斡爾人，

納耶，訥也耶。

用槍打獵百發(fā)百中，

我們是達斡爾人，

納耶，訥也耶。

耕耘金色的五谷，

我們是達斡爾人，

納耶，訥也耶。

心明眼亮永遠跟著共產(chǎn)黨，

我們是達斡爾人，

納耶，訥也耶。

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達斡爾族仍然定居在山邊河旁，從事粗放的農(nóng)業(yè)，放牧牲畜，同時在山林中狩獵，在河流湖泊中打魚。

達斡爾人多以父系大家族聚居一處，幾個這樣的大家族形成基本的社會單位——“艾勒”，即村子。古代達斡爾族的一個村子多由一個氏族的家庭構(gòu)成，同村男女不能成婚，后來構(gòu)成一個村子的氏族多起來，但多是近親，可成婚配的也不多。清代達斡爾族屬布特哈八旗，能征善戰(zhàn)，青年男子要服兵役，達斡爾族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機會比較少。達斡爾族只有本民族的語言，沒有本民族的文字，歷史上曾使用過滿文和漢字。居住在大興安嶺的達斡爾族很少有人上學(xué)，清代才有達斡爾族子弟的學(xué)校，學(xué)校最初設(shè)在莫爾根（今嫩江縣城），后來在后宜臥其、尼爾基、小莫日登、烏爾科等村屯也建了學(xué)校。學(xué)校少，一般達斡爾族孩子上小學(xué)就要離開父母家庭，達斡爾族兒童上學(xué)讀書比較困難。上學(xué)學(xué)的是滿文與漢字，對于達斡爾族孩子來說等于外文。達斡爾族青年男女可以書信傳情的人不多。

達斡爾人實行嚴格的族外婚制，即同氏族不能結(jié)婚。半農(nóng)牧半漁獵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使得達斡爾族村落之間相距很遠，可以談婚論嫁的達斡爾青年男女相見機會比較少。且不說會寫書信表達自己情感的達斡爾族青年較少，就是會寫，地廣人稀也極少有人傳遞情書。情歌成為達斡爾族青年男女相識的媒介，傳遞情感的載體，達斡爾族情歌的社會交際功能比平原的農(nóng)耕民族要強很多。每一個節(jié)日，不論是春節(jié)，還是端午、中秋；每一次聚會，不論是參加婚禮，還是那達慕；達斡爾族青年男女只要有相見的機會，就要唱情歌，情歌促成了多少達斡爾族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使他們喜結(jié)良緣的，數(shù)也數(shù)不清。達斡爾族情歌也有娛樂作用，唱情歌抒發(fā)情感，伴著情歌翩翩起舞，情歌又給達斡爾人帶來多少甜蜜回憶，帶來多少美好時光，數(shù)也數(shù)不清。

二、達斡爾族情歌中含有豐富多樣的襯詞

《繡鞋》是傳唱廣泛的達斡爾族情歌，描寫姑娘給情人做鞋繡花，抒發(fā)了姑娘對心上人的思念和愛慕之情，表達了姑娘對愛情的甜蜜感覺和心理上的滿足，間接贊美了心上人。歌詞是這樣的：

千層底，繡花幫兒，

杰比加奎楞！

給情人做鞋忙，

杰比加奎楞！

左只繡上菊花樣，

杰比加奎楞！

翻山越嶺添力量，

杰比加奎楞！

右只繡上龍花樣，

杰比加奎楞！

渡江跨海心不慌，

杰比加奎楞！

大絨鞋面白襯里，

杰比加奎楞！

妹妹親手送給你，

杰比加奎楞！

《繡鞋》這首情歌的中間、結(jié)尾都有無具體意義的襯詞“杰比加奎楞”，如同漢族民歌中的“呼兒嘿”一樣。達斡爾族民歌中的襯詞要比漢族民歌豐富，有幾十種之多。有一種民間歌曲“扎恩達勒”，完全哼唱襯詞來抒發(fā)情感。當達斡爾族獵手騎馬走上高高的山嶺，山頂之上一望，往日高聳的群峰，都伏在自己的腳下，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就會“那呀依耶”的唱起來，抒發(fā)的是對大自然深切的愛和獵人溶入自然的豪邁情感。達斡爾族薩滿神歌也極大豐富了民歌的襯詞，跳神時薩滿和助手的唱和中，有多種多樣的襯詞。達斡爾族情歌繼承了民歌中的襯詞，配合歌詞來表達豐富的情感。

《繡鞋》中使用了達斡爾族民歌傳統(tǒng)襯詞“杰比加奎楞”，用這個襯詞串起整首歌，形成一句一呼應(yīng)，使整首歌完整流暢。襯詞烘托了需要表達的主要思想情感，突出了主句的表達內(nèi)容。達斡爾族民歌襯詞還有“那依耶”、“加黑加”、“捷本交”、“吉喂喲”、“地勒沃”、“美如列”、“依會珠， 亮?xí)椤?、“珠喂”、“額嗬喲”、“那里杰”、“艾地喀， 塔地喀”、“亮花”、“德嗬日德”、“尼莫那熱依”、“依呀哲珠”、“啦咕”、“功嗬羅”、“蓋依”、“哈依”等等。 其中“那依耶”最為常用，它的變體也有十多樣，如“那耶耶，尼耶耶”、“那呀尼耶耶”、“那優(yōu)尼耶依”、“那耶勒那耶那優(yōu)耶”、“那耶那耶那依耶”等，襯詞根據(jù)曲調(diào)和情感進行變化，為表現(xiàn)內(nèi)容抒發(fā)情感服務(wù)。襯詞曲調(diào)有快有慢，有時有節(jié)奏的呼喊，有時抑揚頓錯的哼唱，為情歌增添特別的藝術(shù)魅力，也形成達斡爾族情歌一個鮮明的民族特點。

三、多采用反復(fù)吟誦的手法，加強情感的抒發(fā)

反復(fù)吟誦是民歌中常見的手法，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有許多首詩使用了這種方法?！斗ヌ础肪褪潜容^經(jīng)典的一篇，三段詩語言相近，反復(fù)詠沓，主題思想反映得突出深刻。達斡爾族情歌中反復(fù)吟誦的手法使用得更加得心應(yīng)手，使用這種手法唱出青年男女愛之深、情之真。

膾炙人口的達斡爾族情歌 《我尋聲找去》（見《黑龍江民間文學(xué)第九集》）使用反復(fù)吟誦的手法非常精到。歌詞是這樣的：

菜園子中間，

傳來愛人的笑語。

我尋聲找去，

他卻變成雄鷹飛上天際。

訥呀呀，尼呀呀，訥呀呀。

土豆地中間，

傳來親人的笑語。

我尋聲找去，

他卻變成白鴿飛上天際。

訥呀呀，尼呀呀，訥呀呀。

達斡爾族情歌中的反復(fù)手法決不是重復(fù)，在反復(fù)中是富于變化的，歌唱的是日常勞動生活的場景，第一段中是菜園子、雄鷹，第二段為土豆地、白鴿，這種變換唱出了姑娘在日常勞動生活中對心上人深切的思念，菜園子、土豆地是達斡爾人家房前屋后的園田，日常勞作之中，竟然能夠產(chǎn)生了幻覺，這愛到了最高境界——如醉如癡的程度?；糜X破滅，也抒發(fā)了相愛不能相即的惆悵。這反復(fù)吟誦，描繪出達斡爾人生活的田園之美——男女青年戀愛環(huán)境的樸實之美，襯托出達斡爾族青年男女愛情的純真美好。達斡爾族情歌《愛的樹》、《思情》、《成親的話》、《相思》、《你在何方》、《想情人》、《魚在水中游蕩》、《你巧手編織的毛衣裳》等都使用了反復(fù)吟誦的手法。

四、用典型的景物作為詩歌意象，形成鮮明的民族風(fēng)格

用獨特的地方景物作為意象是達斡爾族情歌的又一重要特點。意象是詩歌中情景結(jié)合的最小單位。在達斡爾族情歌中常用的詩歌意象都帶有鮮明的地方特點和民族特色，比如駿馬、雄鷹、大雁、天鵝、白鶴、喜鵲、樟子松、白樺、清澈的江水、青青的原野等，在達斡爾族情歌中說姑娘“比嫩江的流水還要溫柔”，歌聲 “比天鵝的鳴叫還要動聽”，笑容“比六月的鮮花還要漂亮”（《何時我們才能相見》）。多么新鮮又生動的比喻，一組比喻不但傳神地描繪出心上的姑娘迷人的美麗，而且潛在地構(gòu)畫出家鄉(xiāng)依山傍水、自然恬靜、野趣獨到、秀美宜人的風(fēng)光。在歌唱對心上人贊美和愛慕之情的同時，也自然地流露出對家鄉(xiāng)無限的愛。

白樺林是大興安嶺的形態(tài)很美的一種樹，白色挺拔的樹干，成片地長在綠草復(fù)蓋的山坡，是達斡爾族生活地區(qū)特點突出十分優(yōu)美的景象。達斡爾族情歌的歌詞中出現(xiàn)白樺林是非常多的，白樺樹林是達斡爾族青年男女相愛的自然環(huán)境，也象征著他們之間的愛情純潔美好。

喜鵲是達斡爾族民間故事中吉祥的鳥，也和漢族一樣，達斡爾人認為見到喜鵲，預(yù)示著喜事將臨。達斡爾情歌中的喜鵲多營造了一種歡樂喜慶的氣氛，描繪出姑娘盼望心上人來臨的喜悅與急切的復(fù)雜心情。

山鷹是在達斡爾族神話中是神烏，象征著英雄。馴化了的山鷹是達斡爾族獵人的幫手，捕捉山雞、野兎比獵狗還迅捷。達斡爾族情歌多用山鷹比喻心愛的人，道出了姑娘無限的敬佩與愛戀。

駿馬是是達斡爾人勞動生活中最親密的伙伴，放牧、狩獵馬是坐騎，耕地、打場馬是動力，夏拉大轱轆車，冬拉馬爬犁，嫁姑娘馬是陪送的貴重彩禮，娶媳婦馬是榮耀的聘禮。達斡爾族情歌中經(jīng)常歌唱心上人騎馬的英姿，唱到的馬也是種類繁多，棗紅馬、花斑馬、海青馬、金黃馬、雪白馬、黃驃馬等顏色多樣，花走馬、高頭戰(zhàn)馬、小栗馬駒、奔馬等類型多多。駿馬襯托著騎馬青年的英武，傳達著姑娘的贊美與愛慕，點染出獨特的民族風(fēng)情。

達斡爾族情歌通過一個個情景交融又獨具特色的詩歌意象，抒發(fā)了青年男女細膩微妙的熱戀中的情感，描繪出如詩如畫的大興安嶺山林風(fēng)光。

五、略帶感傷的示愛抒情

不少達斡爾族情歌都在表達愛戀的同時帶著感傷的情緒。達斡爾族情歌《想情人》這樣唱道：

看見山上兩棵松樹我唱起扎恩達勒，

想起和情人在樹下說的話。

看見山上兩棵柞樹我唱起扎恩達勒，

想起可愛的人兒你遠走了。

看見山上兩棵楊樹我唱起扎恩達勒，

想起親愛的人兒我淚流下。

看見山上兩棵白樺我唱起扎恩達勒，

想起無義的人你咋還不回家。

在大興安嶺的山林中，常常見到兩棵樹親密地長在一起，松樹、柞樹、楊樹、白樺都有，而自己和心上人在一起卻是那么難，想起讓人心酸。《何時我們才能相見》唱得更才能急切和無耐：“比六月鮮花還要漂亮，是你那光艷的臉龐；我日夜把你想念，何時我們才能相見。”《你巧手編織的毛衣裳》想念情人唱得傷心：“孤獨的小鴻雁啊，在江灣邊上徬徨。想起我獨身一人啊，到處低聲悲嘆。悲嘆哪，悲嘆，什么時候才能從心里把你遺忘?！薄断嗨肌烦龉媚镫y以和心上人相聚的復(fù)雜感受：春天到了，鳥兒歡唱，叫得姑娘心煩；夜晚烏云遮住了明月，姑娘心神不安；滿山花開蝴蝶戀花飛舞，想哥哥陣陣心酸；十五明月正圓，盼哥哥望眼欲穿。達斡爾族情歌中表達出的這種感傷情緒，實際上是社會生活的反映。

舊社會，達斡爾族青年男女相識、相見、相愛十分困難，有情有意的相愛男女結(jié)婚也不能自主，這困難來自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自然條件對達斡爾族青年男女約會十分不利。達斡爾人的“艾勒”多是同姓組成的一個村子，十多個本家親戚住在一個村里。嚴格的族外婚，要求青年人只能與別的氏族的異性交朋友，而“艾勒”之間相距最少十多里，遠的三四十里。雖然有馬，有大轱轆車，和中原農(nóng)村相比，交通依然很不方便。青年男女相聚的機會少，結(jié)識異性朋友就很難，成了心上人，見上一面仍舊難。

一是封建宗法觀念也是達斡爾族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的障礙。清代，達斡爾族為布特哈八旗，驍勇善戰(zhàn)，為清朝精銳的作戰(zhàn)隊伍，其中不少達斡爾人后來成為都統(tǒng)、將軍等高官，他們不但使自己家族顯貴，給本氏族帶來榮譽，也給自己的一方鄉(xiāng)土帶來濃重的封建宗法觀念。婦女要“三從四德”，婚姻要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成為清代達斡爾族鄉(xiāng)村的普遍觀念。定婚要彩禮，結(jié)婚要妝奩。雖然從定婚到成親，達斡爾族還保留著很多古老的習(xí)俗，但由父母代子女選擇確定婚姻對象是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是父母包辦婚姻的。這是達斡爾族情歌多帶感傷情緒的根本原因。

正是從一而終的觀念，舊社會達斡爾族寡婦，尤其是有孩子后喪夫的，極少有再嫁的，因而達斡爾族情歌中有寡婦訴孤獨悲苦的另類?！豆褘D難》這樣唱道：

菜園里的蒿草長滿了，

誰來給我割呀？

珠喂喲，珠喂耶。

屋上沒有苫房草，

誰給我割下拉來呀？

珠喂喲，珠喂耶。

嶺上的柞樹長滿了，

寡婦我卻沒柴燒。

珠喂喲，珠喂耶。

干枝干丫在懸崖，

寡婦動手去砍柴。

珠喂喲，珠喂耶。

《寡婦看花》直接唱出寡婦內(nèi)心的傷痛：看到紅花鮮艷，寡婦想到青春將逝而暗自垂淚；看到菊花嬌美，寡婦想到自己無人憐惜而獨自感傷；看到牡丹富貴，寡婦想到自己無依無靠而痛苦心碎。

達斡爾族情歌是我國多民族大家庭的重要的文化瑰寶之一。隨著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shè)的進行，現(xiàn)代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改變著達斡爾人的生活，但同時不少古老的民歌也在消失。搶救包括達斡爾族情歌在內(nèi)的達斡爾族傳統(tǒng)文化，是每一個生活在大興安嶺的文化工作者的責(zé)任。

〔1〕金寶姬，劉勇.黑龍江省達斡爾族鄂倫春族音樂的田野調(diào)查和研究 〔J〕.武漢音樂學(xué)院學(xué)報，2009，（04）.

〔2〕達斡爾族文學(xué)及其研究現(xiàn)狀分析〔J〕.蒙古社會科學(xué)（漢文版）2009，（11）.

〔3〕胡爾查，郭雨橋，白杉，劉彪.中國歌謠集成·內(nèi)蒙古卷（達斡爾族歌謠-情歌）〔M〕.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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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10— 05

安家寰（1948—），男，北京人，教授，學(xué)術(shù)委員會委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研究重點：達斡爾民族文化保護與研究。

〔責(zé)任編輯：張 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