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微信時代的文學命運
石華鵬
如果給現今這個時代命名的話,我稱之為微信時代。微信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包圍了我們,無處可逃——在一切可能的場合,我們不得不掏出手機,掃一掃,加一個。家里、路上、辦公室、商場、飯店……凡是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微信的鳴叫聲。毫無疑問,這是既讓我們驚喜又讓我們煩躁的與科技“共謀”的現實。我們被微信這張網網住了,同時我們又是織網人。
前不久披露的一組數據,可以從宏觀上證明這個命名的合理性:我國移動寬帶用戶總數達到9.78億戶,微信及海外微信月活躍賬戶達8.89億——這意味著絕大多數移動互聯網用戶也是微信用戶——94%的用戶每天打開微信,六成以上的用戶每天打開微信超過10次,每天打開30次的重度用戶占36%,55%的用戶每天使用微信超過1小時。
雖然我們每天都使用馬桶,但你不能說這個時代叫馬桶時代,邏輯不對,馬桶只是我們的附屬工具,工具性突出。可我們每天使用的微信便不同了,它就像我們的另一只手、另一只腳、另一個腦袋一樣,須臾離不了。說微信或者移動互聯網已經成為我們身體的一個“器官”,并不為過。問題的復雜性就復雜在科技的“器官化”上,我們使用它,它也在使用我們、控制我們、塑造我們。今天我們使用微信,已經不像當年人們使用汽車火車那樣只是多了一只腳、使用電燈多了一雙眼、使用挖掘機多了一只手那般簡單了,我們多了一顆無限強大的微信“腦袋”。“腦袋”是最不受控制的,科學家已經證明人的大腦是高度可塑的,微信那只“腦袋”正在塑造我們自己脖子上的這只腦袋。
它塑造了什么呢?它塑造了我們的新思維。媒介學鼻祖、加拿大的麥克盧漢提出了著名的論斷:媒介就是信息。在此論斷的基礎上,美國著名的科技學作家尼古拉斯·卡爾提出:媒介不僅是信息,還是思維。1882年,尼采買了一臺打字機,這臺打字機挽救了他嚴重下降的視力,因為他閉著眼睛也能打字寫作。有人發現打字機微妙地改變了尼采作品的風格。尼采說:“我們的寫作工具參與了思想的形成。”今天的微信比尼采那臺打字機的功能強大了幾何級倍數,它正在重新塑造著我們的思維。
它為我們提供了雪崩一樣可怕的龐大信息量,卻讓我們害上了信息焦慮癥。面對信息,要么頂禮膜拜、被征服,要么粗暴易怒,不相信,冷漠。它永不停止地吸引著我們的注意力,但無數的鏈接和窗口又分散著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陷入尷尬和反諷之中——它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只是為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它讓我們整日滑屏不止,很是忙碌,仿佛日理萬機,卻毫不留情地將我們的日子和生命切割得支離破碎;我們的生活和思維是碎片化的,那是另一個打著無數補丁的我們。它用簡短、令人愉悅的畫面和內容,消解了我們曾經冗長的帶有儀式感的獲取和思考,有深度和漫長的所有東西似乎都不受歡迎。它主宰了我們的意識,我們只能被動性地接受,因為我們太依賴它了……
我們每天理所當然地使用微信——因為它是長在我們身體上的一個“器官”么——用它做一切可以做的事情,做一切愿意做的事情:購物、餐飲、娛樂——滿足我們的生理需求;做生意、開公司、搞推銷——滿足我們的成功需求;曬日子、秀恩愛、插科打諢——滿足我們的虛榮需求;求知、獲取信息、發表意見——滿足我們的存在感和心理安全需求等等。我相信,與微信和移動互聯將我們塑造成的那個信息焦慮癥、注意力分散、碎片化、儀式感喪失、被動性的大腦相比,無數人在微信和移動互聯的世界里,活得風聲水起,過得如魚得水——他們同時找到了兩個自己,一個是真實的自己,一個是虛偽的自己。如此看來,微信和移動互聯是一個狂歡性的和非虛擬性的除了我和外部世界之外的第三維世界。
淺薄——美國人尼古拉斯·卡爾選擇這個詞來概括互聯網對我們思維塑造的后果,他用二十萬字的《淺薄:互聯網如何毒化了我們的大腦》一書,來論述網絡讓我們喪失了以前的大腦,甚至夸張地說網絡讓“我們喪失了人性”。淺薄的對立面是深刻,不過卡爾重新闡釋了淺薄,淺薄不是原來那個貶義詞,而是我們獲取信息的思維方式,是由深刻過度而來的淺薄。在移動互聯媒介之前,我們認識世界是由現象到本質的認識過程,得到的是深刻的世界;而今天我們認識世界則是由本質到現象,回到的是淺薄的世界。卡爾說:“當信息輕易可得,我們總被簡短、破碎、令人愉悅的內容吸引。”盡管卡爾賦予了淺薄新的內涵,但他的骨子里仍然認為移動互聯將會把我們變得越來越淺薄——那種頭腦簡單的淺薄。
這就是我們面對的無法繞開的時代——微信和移動互聯時代。
這個時代,我們的閱讀在屏幕上完成,快速而分散。我們無法再像以前那般安靜、專注、深入地去閱讀一部部沉甸甸的文學作品。我們在屏幕上滑過的是什么呢?是鋪天蓋地的朋友圈和公眾號,是短小漂亮的“10萬+”的心靈雞湯,是沒完沒了的類型小說——盡管它們可能長達幾百萬字,但它的本質是一個個破碎的短故事。盡管多數文學期刊的公眾號為了招攬讀者,發布適合讀者口味的“公號體”文章,但真正又有多少人去閱讀嚴肅的文學期刊呢?結果文學期刊少有人問津,留下一堆文學的“公號體”文。有文化評論者預言性地提出了文學以及文學期刊正在變成“公號體”,這一說法不是沒有道理。
尼古拉斯·卡爾說,以前我帶著潛水呼吸器在文字的海洋中緩緩前進,現在我像一個摩托快艇手,貼著水面呼嘯而過。
毫無疑問,在今天,文學正在變成一種失落的藝術。
我所說的文學是指那種嚴肅文學,是從15世紀到20世紀約500年來所承接著偉大傳統的文學,用英國著名評論家利維斯的話說,是“對人性足夠深刻而又充滿同情的理解;對現代性的警覺;語言須能精致準確表達出想要表達的對象;完整流暢的整體結構”的文學。如果說媒介即信息、媒介即思維的話,那么這種偉大的文學誕生于紙質印刷時代,紙質印刷媒介締造出來的是深閱讀,是深邃遼遠的對話,是寧靜獨處閱讀的氛圍和享有的神經系統。如今我們的媒介變成了微信和互聯網,它塑造了我們新的神經系統,它全面顛覆了我們的閱讀習慣,讓我們遠離了閱讀嚴肅文學的崇高品質,那種專心致志的孤獨寧靜的閱讀和沉思反省的深入能力。
在這樣的移動互聯媒介面前,擁有偉大傳統的嚴肅文學顯得多么老土和不合時宜——文學名著落滿灰塵,盡管一個閱讀器就是多少座圖書館,也少有人輕便地點開;文學期刊刊發大量向經典致敬的小說,也很少得到回應。盡管一些著名的文學評論家對此表達出了擔憂,并提出“應通過文學培養人在智力和道德方面高度敏感的感受力,來抵制低劣的大眾文明”,只有通過嚴肅文學“對世界豐富而生動的理解”,“使我們能夠概念地、批判地、隱喻地和想象地思考”,以此拯救微信時代的“淺薄”頭腦,但目前我們似乎并沒有看到曙光。
難道這就是微信時代嚴肅文學的必然命運嗎?按照意大利學者、小說家翁貝托·艾柯的說法說,蘇格拉底表達了“一種永恒的擔憂:新的技術成就總是會廢除或毀壞一些我們認為珍貴、有益的東西,對我們來說,這些東西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價值,而且它們還具有深層的精神價值”。
也許,“廢除和毀壞”無法避免,何不開放性地與這個時代達成默契,重新“建設”我們的文學?嚴肅文學沒有死,它只是處于新的蛻變中。美國著名編劇詹姆斯·弗雷寫過一本書叫《讓勁爆小說飛起來》,我以為“勁爆”一詞是不是我們在微信時代開辟嚴肅文學新疆域的有效“武器”呢?我愿意想象這種“勁爆”文學的基本元素:它有強大的吸引力,故事富有戲劇性;它觸動讀者的身心,感人或者令人愉悅;它道出人類社會重要的東西,或明或暗;它的表達簡潔、準確和美。
其實,這一切仍來自偉大的文學傳統,但是它已經擁有了全新的樣子和高超的表達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