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歆
吉安吉水人江子
武 歆
一
與江子第一次見面,是在南昌,很多年以前。
那時候,江子好像是江西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的副秘書長,后來我們又多次在一些文學活動中相遇。幾年過去了,如今他是江西省作協(xié)的專職副主席。我在微信上經(jīng)常能看到他蓬勃的工作狀態(tài),也能看到他為江西作家取得的成就而到處搖旗吶喊的激動神情。那種神情乃是真情流露。每一個江西作家取得成績,他都會為之手舞足蹈、歡欣鼓舞??吹贸鰜?,他為自己的工作投入了巨大的熱情,不可避免地占據(jù)了很多日常的時間和生活空間。
但對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以及取得的成績,他似乎說得并不多,甚至語焉不詳。就像他說不好的普通話,總是囫圇吞棗地一帶而過。
其實,江子是個創(chuàng)作頗豐、文風獨特的作家。在一定程度上說,他的工作成績掩蓋了他的作家成績。但在我長久的印象中,江子始終是一位作家,一位散文作家。這與他的職務(wù)似乎沒有多大關(guān)系。
這個1971年出生、本名曾清生的江西人,還有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習慣,無論在什么場合,總是言明自己“吉安吉水人”。這樣的特點,同樣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在當下,總有那么一些人說起故鄉(xiāng),不知為何臉上總會帶著一絲鄙夷的神情,好像故鄉(xiāng)與他有著深仇大恨,故鄉(xiāng)欠下他萬千銀兩,沒來由地就讓他反感。江子則不,在用文字介紹或是與人相見時,似乎總是下意識地強調(diào)自己“吉安吉水”的身份。
吉安吉水在江西的哪里?我一下子想不起來,腦子里沒有任何方位感。身材高大、頭發(fā)稀疏、體格健碩的江子認真地看著我,隨后很肯定地說,吉水距景德鎮(zhèn)八百里。
將景德鎮(zhèn)當作地理坐標,以此丈量故鄉(xiāng)的方位,這里面肯定有著特別的原因。細細詢問,江子終于講出實情,原來他用了很多年時間在寫作一部關(guān)于景德鎮(zhèn)的長篇散文。用他自己的話講:“我迷戀于瓷器的光影、形色、人格和歷史。我跟著一朵青花回到了它的故鄉(xiāng)景德鎮(zhèn)。我一次次地去景德鎮(zhèn)?!?/p>
這是怎樣的一部書,讓江子如此癡迷、如此瘋狂,以至于把他深愛的故鄉(xiāng)“綁附”在距離八百里之遙的景德鎮(zhèn)上?
我想立刻看到這部書。我相信,這是走近江子最好的捷徑。了解一個作家最好的辦法就是去讀他的作品。
江子把正在等待付梓、耗去他多年心血的長篇散文《青花帝國》發(fā)給我。對著電腦屏幕,眼睛老花的我看得也是昏天黑地,以至于很長時間都以為自己生活在景德鎮(zhèn),迷路在江子營造的“瓷是生活”的迷宮中。
二
在我曾閱讀過的中外散文中——包括許多經(jīng)典作品——恕我孤陋寡聞,似乎還沒有哪個作家旗幟鮮明地提出口號,堅決不肯在散文中出現(xiàn)我們非常熟悉的一個字——“我”。
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其實最容易也是最多出現(xiàn)的一個字,就是“我”??墒墙影l(fā)出誓言,絕不讓“我”字在《青花帝國》中出現(xiàn)。
除掉“我”字,這意味著什么?他要顛覆傳統(tǒng)散文的邊界嗎?他想要以怎樣的寫作姿態(tài),重鑄散文的文本意義,或是植入某種特別的精神內(nèi)涵?
我還需要慢慢思量,一個“我”字的去掉,絕不是一件小事。江子有如此之念,也絕不是一時興起,肯定有著長久的醞釀、思考。
對擁有8個章節(jié)、15萬字的長篇散文《青花帝國》,因篇幅所限,不可能逐章細論,僅就《狷狂的畫師》一章來看,已經(jīng)清晰顯露出江子的“散文野心”——他目的非常明確,就是想要顛覆散文舊有的文本模式,沖垮原有的思想堤壩,要用一種盡可能陌生的面目,重新筑起另外一種“散文”。
讓敘述者退后、再退后,甚至完全消失,讓敘述者講述的人物,沒有任何障礙地出現(xiàn)在最前面,與讀者面對面地對視。
在近兩萬字的《狷狂的畫師》中,隱藏起來的敘述者江子講了五位景德鎮(zhèn)上的畫師。時間縱橫明、清、民國數(shù)百年,五位性格鮮明的畫師——昊十九、周丹泉、程門、鄧碧珊、徐順元——用他們自己的人生況味,就像江子在自序中言明他所堅持的那樣,以“我在書中用很輕的文字書寫,怕嚇著了瓷”的敬慕精神,用“我希望我的文字,也能發(fā)著瓷器一樣的釉光”的寫作姿態(tài),一氣呵成地完成了景德鎮(zhèn)畫師的全貌。
閱讀《狷狂的畫師》,一開始便帶著一種緊張的心情,好像很多年前閱讀馬爾克斯的《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是的,他們的開篇似乎有著相同的質(zhì)地:看上去文字顯得很輕、很輕,但在讀者面前卻放下了很重、很重的懸念,并且還擁有異常開闊的視野、毫無邊界的想象空間。
《狷狂的畫師》是這樣開篇的:“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能不能把自己隱藏起來,讓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找不到他?這可能是明代中期、景德鎮(zhèn)著名畫師昊十九費勁一生琢磨的事情。”
《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呢,是這樣開篇的:“圣地亞哥·納薩爾被殺的那一天,清晨五點半就起了床,去迎候主教乘坐的船。夜里他夢見自己穿過一片飄著細雨的榕樹林,夢中他感到片刻的快慰,將醒來時卻覺得渾身都淋了鳥糞?!?/p>
江子用類似于小說的筆調(diào),壘起了“青花帝國”的第一塊磚。他不僅讓自己“跟著青花回家”,也要讓讀者與他同樣“回家”。
三
與江子的幾次接觸,感覺他是一個極為重視歷史細節(jié)、生活細節(jié)的人。
記得那年到贛南采風,在行進的大巴車上,他給我講述當年贛南蘇區(qū)的故事。他沒有講述全貌,而是講述贛南人的生活細節(jié):鼻子、耳朵怎么稱呼,親屬關(guān)系怎么對接,地方上的俗語、俚語,還有當年國民黨在蘇區(qū)怎么進行慘無人道的殺戮等等……正是他具有諸多質(zhì)感細節(jié)的講述,讓我擁有了寫作贛南的激情。后來經(jīng)過數(shù)次采訪、大量閱讀資料之后,我寫了多篇有關(guān)贛南題材的小說。顯然這得益于江子富有豐饒細節(jié)的講述。
再后來,發(fā)現(xiàn)江子在行政職務(wù)之外,多年來始終與刊物結(jié)緣。他曾經(jīng)任職過《星火》雜志的主編,再之前曾擔任過《創(chuàng)作評譚》的主編。不得了,他始終行政、業(yè)務(wù)一起抓,而且還是具體抓,抓得井井有條。那時候我就感覺江子是一個異常忙碌的人。他常常是一個發(fā)布命令的人,同時又是一個具體執(zhí)行者。我從來沒有從他語言的縫隙中,看出他有忙碌的疲憊。而且他把“發(fā)布命令”與“具體執(zhí)行”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仿佛青瓷上忽然掠過的一道亮光。
一個人的精力到底有多充沛?在進行著諸多的行政事務(wù)中,還能抽身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并且在文字中間絲毫看不出任何匆忙、急促的狀態(tài),這需要具有內(nèi)心的一種平衡能力。閱讀江子的文字,能夠看出這樣的一種平衡。
江子的文字,始終是他作品重要的組成部分,緊密而又疏朗?!罢Z言也是內(nèi)容”,珍妮特·溫特森這樣講過。雖然菲茨杰拉德沒講過,但也是秉持這樣的精神去做的。
江子始終在用“緊密而又疏朗”的語言去敘述,看上去永遠心平氣和,但是又能在隨意之間溢出深刻的人生哲理。這種深刻的哲理,又不會阻礙敘述的進程,而是完全滲透進如歌如曲的行文之中,絲毫不會顯得突兀。閱讀《狷狂的畫師》,就是這樣的感受。
江子選擇的這五位景德鎮(zhèn)上的狂士畫師,各有各的“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
昊十九的“狂”,是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隱身,因此“他在瓷器上簽署自己的名號,總是顯得隨意,并且這種隨意似乎有刻意的成分”;周丹泉,則是“把一個玩笑開到瓷器里的人,他所從事的行當是仿古瓷”;為同治皇帝畫“婚瓷”的程門,則是“皇家的恩典、世人的追捧,并不能局限他那顆向往自由的心”;還有那個鄧碧珊,雖然他“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獨一無二的以魚藻為題材的藝術(shù)世界,視為可傳后世的珍寶”,卻“恍惚間疑心自己是瓷器上正翻過石橋的一名形容生動的樵夫”;最后那個鏤雕畫師徐順元,雖然他雕鏤的作品“無論花鳥魚蟲,還是石山?jīng)鐾ぁ⒒ɑ@盤碟,都有神采,宛如活物”,但徐順元最后也把自己變成了街上的“活物”——“景德鎮(zhèn)街頭經(jīng)常有一個瘋子在游蕩”。
面對這五位令人唏噓不已的畫師,江子永遠記得自己心中的界定,散文除了抒情、抒景,一定還要有另外一種意義,這種意義就是要讓讀者進行深刻的思考。我們站在所有文體的遠方端望,“深入思考”豈止是散文的意義,也是所有文學作品的終極意義。不能讓人進行思考的文學作品,那還有什么價值?
江子的散文,要把“我”去掉,就是擔心這個“我”禁不住要抒發(fā)自己的內(nèi)心情愫。所以他干脆去掉“我”,堵住了“我”的出路,可以放心大膽地讓人物表現(xiàn)人物自己的情感。
昊十九,因為一直在隱藏自己,用了各種花樣,所以至今人們也不知道他的長相,更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甚至連他的姓,是“吳”還是“昊”都在猜測之中。這個時候,作者江子消失了,但是他沒有遁去,而是把自己潛入昊十九的內(nèi)心之中,我們能夠聽出他輕輕的感嘆:“在人人費盡心思苦心經(jīng)營以求自己的名號享譽瓷業(yè)、名垂青史的景德鎮(zhèn),昊十九根本無視景德鎮(zhèn)的規(guī)矩,刻意讓自己隱藏起來,任誰也找不到他?!?/p>
要知道昊十九的作品,也就是那件 “嬌黃凸雕九龍方盂”,至今保存在臺北“故宮博物院”,那可是舉世公認的珍品。只留下作品,作品的操作者退居幕后,甚至退到完全消失,這是一個藝術(shù)家真正的藝術(shù)精神。對此,江子淋漓盡致地做了書寫。
江子的作品似乎不太多,但每一篇都力求寫得充滿新意。他在心里給自己定了一個高度,每一次都要努力向那個高度跳躍,他不僅要簡單地觸摸,還要牢牢地抓住。然后接下來,再站在那個達到的高度上,繼續(xù)自己的挑戰(zhàn)。
四
納蘭性德把生活中的落葉、細雨、黃昏……所有的生活景象都看作哀愁,看作情感的悵然。這樣的態(tài)度,對于生活來說,可能有些消極;但對于文學來講,則是創(chuàng)作的滋養(yǎng)。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鬢心只鳳翹。”與意中人驀然相見卻又不能言語相接的心態(tài),納蘭性德書寫得百轉(zhuǎn)柔腸。但更說明,他心中是在意那個“她”的,否則不會有如此的心境。是的,只有在意。
江子也有一個心中的“她”,也是在意這個“她”。江子的這個“她”,就是“瓷”。江子是我相識的文學友人中,最為直接聲明心中愛瓷的男人。“我是被瓷器這種帶有幾分魔幻的物什迷住了?!苯影l(fā)出這樣的聲明。
江子不僅亮出自己的最愛,同時也為自己的愛瓷找出了理由,因為“瓷是哲學和藝術(shù)”,同時“瓷收藏了月光與流水、火焰和堅冰。瓷堅硬如鐵,可又脆弱如冰。瓷是卑微的泥土,可又是高貴的禮器”。
只有把書寫的“對象”真正地理解透徹,擁有自己的真切體驗,才能去書寫。理解了瓷,江子才去寫制瓷的畫師。所以他才能把那些景德鎮(zhèn)上的畫師寫得才情飄逸、性格凸顯,讓人心馳神往。
散文好寫,散文又不好寫。散文寫出闊大幽深的意境、寫出突然驚訝的哲理,更是難上加難。江子追求這樣的意境。必須要說的是,《青花帝國》為江子的散文寫作加上了飛揚的精神氣質(zhì),這是他創(chuàng)作進程中的一個至高點。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就像他記述的昊十九一樣,江子把自己完全隱退在景德鎮(zhèn)某個世人看不見的地方,做一個讓任何人都找不到的書寫者。
真正的書寫者,就應該退居到作品的背后。應該把“我”隱去。
“攜帶《青花帝國》去景德鎮(zhèn)”,這是我在北方依舊炙熱的九月里,發(fā)自內(nèi)心的精神向往。也像江子那樣——“我希望我能是一個溫潤如瓷的人,像瓷一樣風雅、安靜的讀書人?!?/p>
這個吉安吉水人,向我們描繪了寫書人、讀書人的樣子。這不奇怪,因為你只要向他的故鄉(xiāng)遠眺,就能看到歐陽修、楊萬里、文天祥、解縉……這些名士的精神背影。擁有這些背影,那該是多么巨大的精神富有。
真羨慕這個吉安吉水人。此刻我什么也說不出了,借用一縷青瓷之輝,目光再一次轉(zhuǎn)向眼前的《青花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