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丹超[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呼和浩特 010000]
況周頤詞在甲午戰爭后的新變
⊙趙丹超[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呼和浩特 010000]
甲午戰爭的爆發使況周頤對詞的理解和創作發生了深刻的轉變。他的《蕙風詞》成于甲午戰爭結束這年,與其前期詞比較,可以看到本詞的內容從抒發小我情懷變為書寫時代興衰,風格由婉約輕艷轉向沉郁艷骨,詞所袒露的心緒也有矜傷之變。
甲午戰爭 況周頤 時代興衰 沉郁艷骨 矜傷之變
文學流變除了自身的發展規律之外,很大程度上受到社會和政治的影響。晚清國運堪憂,甲午戰爭的失敗更讓“一貫自信的中國人突然發現近在咫尺的東鄰……從小小的‘蝦夷’一下子變為強大的對手,并且在1895年迫使過去一直高踞在上的清帝國簽下了城下之盟……這才引起了整個文明信心的崩潰”。士林階層開始重新審視社會。詞作為袒露心跡的文學體裁,亦在晚清的時代背景中發生著巨變。
況周頤一生致力于詞的創作,入京前其詞多為婉約、輕艷之作。一方面,況周頤出生在書香世家,祖父況祥齡是嘉慶五年(1800)舉人,父親況溝是道光二年(1822)進士,官至河南按察使,良好的家庭環境影響著他對現實社會的感知。另一方面,入京前他與主流詞壇的隔膜限制了其對詞境的開拓。入京后,況周頤能直接感受到政治局勢,對詞的認識發生了變化。但真正的巨變是在甲午戰爭爆發后,他的《蕙風詞》成于甲午戰爭結束這年,從中可以窺見況周頤詞在內容、風格及心緒上的轉變。
清代詩人趙翼曾道:“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題遺山詩》)甲午戰爭對晚清文人的心靈震撼是空前的,民族危亡激起他們對國運的感慨。況周頤前期是在“詞為小道”的傳統之下進行創作,內容局限于小我情懷,多寫一些傷春悲秋、離別相思之詞。如“春去還來,沒個尋春處”“相思欲訴和誰訴”(《醉落魄》)是由無計留春勾起相思之情,“蝶夢輕寒鴛夢暖”(《攤破浣溪沙》)中的“鴛鴦夢”是愛人相會的夢境。甲午戰爭后,他把對國家興亡的思考寫入詞中,體現出晚清詞壇陽羨派陳維崧和常州詞派周濟等人強調的“詞史”精神。
況周頤以史入詞,不強調對戰爭場面的直白敘述,而是從心靈感受出發,多角度地展現戰爭的悲苦,抒發對民族危亡的感慨。他有反映甲午戰事、抒發憂國傷時的詞,如《唐多令·甲午生日感賦》,身在京城的他聽聞戰事不利的消息,戰場的腥風血雨雖不在眼前,但“陣云迷”“鼓角悲”已籠罩于心頭,激發作者報國的志向,從“我生初,孤矢何為”到“塵海闊,幾男兒”都是愿擔天下興亡之責的豪情。此外,況周頤也有悲慨國運與身世相結合的詞作,如《壽樓春》寫于“乙未清明后一日”,在感慨自身飄零中透露著國家危亡的信息。甲午前后,政壇中有正直之士被排擠,故引發作者的悲愁,也夾雜著對自身命運的悲泣。“似左徒行吟江涯孤”是將自己與屈原做比較,生性孤傲的況周頤身在國運衰微之時,唏噓身世,憂慮國運。“恁錦瑟華年,青山故國,回首夢都迷”借用李商隱的《錦瑟》,感慨曾經的年華似錦、山河故國只是一場夢。詞末“更不綰春愁”既有個人不得志的長嘆,更深藏著對國運飄搖的憂慮。
況周頤另一類詞作還飽含血淚地記錄了社會現實,批判了混亂的時政。如《水龍吟·二月十八日大雪中作》,詞的上闋寫戰后的慘淡和作者內心的凄愴。本應百花盛開的花朝節卻在雪中度過,“斜陽”散出殘暉,“層陰”密結出一片昏暗,“暮笳聲”將戰亂的蕭瑟顯露無遺。詞人不由自主涌上的“傷春淚”也是傷國淚。下闋“嘶騎還驕,棲雅難穩”寫民族危亡之時,君臣百姓惶恐不安,像烏鴉一樣找不到安穩的容身之處,而邊塞將領卻過著“正酒香羔熟”的生活。通過鮮明對比,表達了作者對置國家危亡于不顧行為的強烈譴責。
王國維評蕙風詞:“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甲午戰爭的慘敗讓況周頤有了沉重的民族危亡感。對社會動蕩不安的耳聞目睹,讓他的詞不再只寫花間香語和個人愁情,而是用詞表現社會歷史,書寫時代的興衰。
況周頤早期的詞風婉約,用如畫的意境和曼詞妙語構建起溫婉含蓄的風格。如《過秦樓》,上闋摹景,晚霞映照在天地之間,與悠閑自得的飛鳥、浸染著日落余暉的香草、停泊在岸邊的小船一起描繪出和諧美好的自然之景。下闋作者借醉態抒情,遠望天地而書信難寄,美好的景致中暗藏著“窗燭替垂紅淚”的幽怨情致。詞人用溫潤的語言,借如畫美景傳遞出細膩的情感,是典型的婉約詞。
經過時事離亂、人生變故,況周頤的生命內容內化為他的性格氣質,并流露于筆端,形成沉郁的詞風。他用寄托手法傾吐沉郁之氣,表達內心的郁結之情。寫于甲午年的《摸魚兒·詠蟲》,借詠蟲暗傷國事,“古墻陰,夕陽西下,亂蟲蕭颯如雨。”趙尊岳評:“甲午事亟,主和主戰者兩不相能,馴至敗績,其于和戰紛呶之際,先生詠蟲以喻之,作《摸魚兒》。”詞中“蕭颯”原本形容風雨聲,詞中形容蟲鳴,既寫朝野的紛爭,又暗含了國家衰頹的形勢。作者哀吟只能發于寒井處,不能與紅樓玉箏相爭。“也知玉砌雕欄好”化用“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他與李煜對于國勢已去有著相似的悲慨。經歷了甲午戰爭,況周頤的詞托意更為深遠,感慨更為深沉。
況周頤的詞一直以“艷”為顯著特色,但是“艷”經歷了甲午的洗禮也發生了變化。甲午戰前況詞的“艷”只為詩文涂了一抹艷麗,抒寫著幾分艷情。如“曲肖紅心,扶將素朵”(《沁園春·蘭花手》),“綠意模糊放草渡,紅情撩亂杏花天”(《江南好》)。王鵬運曾有“是詞淫艷不可刻也”的評價。況周頤在國變后也常用艷筆,但有思想之骨。外在艷麗而內寫沉痛幽怨,將二者相融,哀怨之情和滄桑之感更顯深遠。《三姝媚》中寫“燕燕鶯鶯”不是旨在描摹春光物候的富麗色調,而是在借香艷之語突出“啼鵑聲自苦”,表達他在外患堪憂下,空有一腔殺敵報國壯懷的凄苦之心。
總之,甲午戰爭之后況周頤的詞從婉約輕艷轉向沉郁、艷而有骨的藝術風貌。這種風格將內心的沉郁之氣與時代的滄桑之感相融合,更能承載下他內心積蓄的深廣的家國情懷。
蕙風詞論強調“真”,“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所以,詞是況周頤精神世界的展現。少年況周頤有很多說苦言愁的作品,但這種悲苦只是自我情感的抒發。如“獨坐悲秋秋亦悲”(《浣溪沙》),這種“閑愁”只是矜才使氣。在甲午戰爭爆發后,其心緒由淺愁轉變為深哀劇痛。在國傷和自傷的復雜情感中,心跡隨著時局的變動發生了變化。
晚清社會處在風雨飄搖之中,而清王朝的統治者和大部分官員仍然沉醉于天朝上國的美夢中。直到甲午戰爭爆發,朝廷上下突然被驚醒,也讓怨恨和悲憤填滿了況周頤那顆熾熱的愛國之心。光緒十二年(1886),況周頤入京,次年遵例官內閣中書。況周頤在京為官期間甲午戰爭爆發,他心中的社會責任感被激發。他把對甲午戰事的憤恨直白地展露在詞中,如《鶯啼序》中“有恨江山,那禁清淚”,《減字浣溪沙》中“芳樹總隨幽恨遠,亂雅猶帶夕陽歸。城頭清角莫頻吹”用一個“莫”字表達出作者對戰爭的無奈,無奈中更潛藏著無限的幽怨憤恨。
面對甲午戰爭的失敗,政治的黑暗將他的一腔憤怒逐漸轉變為無奈的避世態度。甲午戰爭中光緒帝與慈禧太后的關系緊張,臨桂詞人王鵬運多次上諫,卻險遭殺生之難。作為詞派成員和王鵬運的摯友,現實的政治環境讓況周頤對朝廷很失望。光緒十五年(1889),清廷把況周頤發配到浙江候補,個人的遭際和甲午重創后混亂的社會現狀,讓況周頤產生避世的想法,這從其詞中可以尋跡。《東風第一枝》在描寫春景時處處都是蕭索的景象,“峭寒催送紅雨”中的落花,“檀痕粉印”中帶有香粉的淚痕,“東風來處”的“殘英”都映襯了作者的心境。末句“問眼前、錦片天涯,可似武陵溪路”,借武陵漁人誤入桃花源,抒發想要隱居的想法。《蕙風詞》常表現出他想要避世的態度,一是多次提到“滄州”,“滄州”是古時隱者所居。如“隨分滄州聽兩潮”(《南鄉子》),“滄州怨,多恐不堪題”(《采綠吟》);二是多次說起“東籬”,如《金人捧露盤》中“拒霜高格,與東籬傲骨同論”和《紫萸香慢二首》中“念東籬、俊約跡往越成塵”,都表明他心中向往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悠然生活。這些詞都可以窺見詞人離京南下時的無奈和想要避世的心跡。
入京之后,況周頤受到主流詞學的影響,推尊詞體,強調比興寄托,主張以內言外的詞學觀念讓他對詞有了新的理解。甲午戰爭的爆發促使他將這種新的認識實踐于具體創作,他以史入詞,強調詞的寄托、微言大義,形成沉郁艷骨的詞風,在詞作中以真情顯露出心跡的變化。時代興衰的內容是其詞骨,沉郁悲艷的風格是其詞貌,悲憤難釋的情感是其詞魂,三者環環相扣,相互融生,完成了況周頤詞的新變。
①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47頁。
②⑤ 郭紹虞、羅根澤主編:《蕙風詞話·人間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44頁,第6頁。
③④ 〔清〕況周頤著,孫克強輯考:《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73頁,第442頁。
[1]郭文儀.甲午變局與詞壇新貌[J].文學遺產,2015(6).
[2]孫維城.晚清詞人況周頤簡譜[J].安徽師大學報,1992(1).
[3]嚴迪昌.清詞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4]況周頤著,秦瑋鴻校注.況周頤詞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作 者:趙丹超,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