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文 (天津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 300000)
從口述歷史的采集過程認識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工作
楊 文 (天津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 300000)
隨著國家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持續推動,各地對于保護、傳承、發展的探索,呈現出地域性、多元化、個性化的趨勢,但無論如何出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當下保護與未來發展終究不能離開“傳承”這項基礎工作。這個工作的生存現狀,也最能說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重要性。2007年至今,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共計公布了四批,共1986人。伴隨著公布,陸續離世的有235人,在世70周歲以上的傳承人占到56%(2015年數據)。在天津,這個數字同樣令人痛心,20位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已經離世的4人,比例達20%。需要注意的是,上述數據反映的僅僅是進入名錄的“代表性”傳承人,而項目各環節的承載者流失情況更加嚴重,如傳統技藝與傳統美術中的材料道具、傳統戲劇與曲藝中的創編與伴奏,包括專家學者和采風工作人員。
如果把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技術與藝術原素比做生命基因的話,基因缺失,遑論健康生長。天津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在2010年啟動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的記錄工作,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持續的思考和實踐。
查閱任何一個版本的漢語字典,對傳與承的解釋均為——傳,是掌握制作操作能力的人。作“zhuàn”時,是一種文體格式。屬于古籍注釋體例之一。亦有自述生平者,稱“自傳”。承,從人從雙手。東漢?許慎《說文》中解釋,奉也、受也。甲骨文字形中,上面像跽跪著的人,下面像兩只手。合起來表示人被雙手捧著或接著。文字的釋義,給了我們明確的工作方向,即對掌握制作操作能力的人,進行口述記錄,使之能夠接力下去。基于表面化的解讀,我們的工作從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開始了探索,歷時六年,四次重要的“立論與駁論”般的工作路徑的確立、變更、再確立,為策劃、文案、采編、攝影、錄像等環節的工作人員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研究領域,為傳承工作的采集內容、保護方向、普及角度、推動模式提供了更加寬泛的討論空間。
在傳承序列中,率先考慮的是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2010年天津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先后采錄了李榮威、董湘昆、陳佩華(小花玉蘭)、王毓寶等人。我們注意到每個人的訪談中都提到了他們的師、友、領導、同事、專家、學生,分別代表了項目之源、創新、變革、保護、承繼等各種技術狀態。這促使我思考采錄的初衷,雖然項目的產生過程中是先有人后有項目,但在傳承的信息歸集上,應當是還原項目排在第一,代表性傳承人在第二。如果想令項目豐滿的話,訪談中提到的同門、朋友、領導、同事、專家、學生,應該就是第三。就此,采集工作從代表性傳承人開始擴大,后來被我們統稱之為親歷者。
隨著采訪親歷者的增加,嚴肅的訪問開始因熟練而輕松,影響到采訪對象同時放松。他們主動由工作談到生活,促使我們思考傳承信息中是否應該加入工作與生活的部分,特別是還原一個豐滿的學習歷程是否要加入生活常態的訪問。因為生活中有秩序的人往往藝術資料留存完整;,生活中有意趣的人往往藝術生命長久,他們對藝術的思考和建議與時代仍相契合。生活中強調生命價值的人,對弟子在學習過程中的關心與嚴苛的轉換充滿智慧。2011年當年,在經費支出范圍內,我們追加了生活狀態的錄制,其中包括了生活日常、收徒傳藝、個人存留史料的翻拍,這一工作持續至2013年。
同樣因為采訪狀態的放松,又讓我們聽到了負面的聲音,主要是關于批準公布的代表性傳承人的資格問題。主要涉及兩類人,第一類是代表性傳承人的師長,第二類是代表性傳承人的同輩同門。經過深入了解,所謂資格的質疑映射出代表性傳承人在學藝過程中的另外兩個角度的成長和成熟過程,而非想象中的欺師叛門,。這讓信息采集工作在傳承中加入了疏導的作用,讓從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行政工作人員體會到了自身的工作價值與保護的意義。第一類代表性傳承人的師長,并不是代表性傳承人所代表的代表性項目的直系師傅,而是從藝經歷中博采眾長而跟從過和師長,他們年齡偏高、德高望重、見解獨特,在項目某環節方面的藝術特色鮮明,有豐富的授徒傳藝經驗,只是未能“成名成家”。第二類的情況則有著正負兩面性,正面顯示他們確是同門中的佼佼者,負面狀態是他們大多情緒化嚴重,影響到傳承秩序。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在項目與代表性傳承人申報過程中,他們沒有體會到后期帶來的名譽部分,受避世思想支配,消極對待轉而后悔,其它同門這時站出來為其打抱不平,導致情緒更加容易激動。二是在項目的發展過程中,代表性傳承人大多在有較高技藝的同時,又有較強的社會活動能力,所謂情商高、有人格魅力,給項目帶來了更多被公眾了解的機會。對照其同門,有些甚至是兄長和師兄,明顯的性格木訥、不擅交際,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學習能力與水平。在處理上述兩類情況時,考慮到如果把傳承工作綁定在對“代表性”傳承人的技術與藝術的單一信息來源進行學習,則傳承水平勢必只有相等和衰減兩個結果。我們將重點放在了第一類,因為這部分人群年事已高,且充分體現了傳承過程中博采眾長之“長”,技藝具有較高的傳承價值,是傳承水平的增長點,本文暫時將這部分人尊稱為“師長”。同時,將第二類放在了對區縣一級非遺保護部門的申報程序、信息采集和情緒安撫等涉及提升工作水平的要求中。
在對“師長”的采錄中,我們驚喜的發現他們心態平和、知識淵博,對項目有很深的情感,對未來發展有強烈的憂患意識,最重要的是大多數人仍有演示能力。如果保留下來,不僅可以增加技藝水平,豐富技巧,同時也顯示了傳承水平與學習能力、學習態度之間的變量關系。2016年,在口述數據采集的基礎上,增加了技藝采集,以“瀕危曲段搶救性記錄工程”作為試驗,開始了新的探索。
從采集過程的思考到確立新的工作內容,無形中為傳承內容建立了一個層次關系,中心是代表性項目中的技藝(包括核心技藝、形成中的轉折點、形成中吸納的內容),圍繞這個中心的包括代表性傳承人、“師長”,代表性傳承人周邊是同門、朋友、領導、同事、專家、學生。
由于采訪內容是以口述歷史為主,在還原歷史空間的過程中,除去學生之外的其它被采訪者,會談到同一歷史時段發生的不同事件,包括單位的改組、項目的創新、時代對于形成個人藝術特色的影響等諸多內容。不難發現,這些有效信息由采訪人而來,卻又全部指向了項目。如果說第一個層次關系是因項目技藝而研究人的話,第二個層次關系就是因人而還原了更加真實和豐富的項目形成與發展的歷史。
這就要求訪問的設定兼顧縱向層次的同時,兼顧平行空間的問題,如果做到這兩個方向,則會形成傳承技藝和傳承空間兩個信息源,為傳承質量及研究工作提供有價值的保證。
對于采集內容的思考,使得工作方向發生了改變。確切的說是更加豐富和明確。在這個很嚴肅,且帶點沉重的工作中,還蘊含著感性與理性所帶來的變量,對于變量的控制也是值得討論的內容。
理性是自變量。圍繞項目而豐富進來的人和話題的設定,是需要理性的分析和設計的,比如:對于學習經歷的采集內容應當包括成長經歷、師承情況、技藝特色、自身所長,以及其他人和事對個人的創作產生的影響。項目發展的采集內容應當包括,個人了解的師傅輩的經歷、技藝特色及絕活,個人所處的歷史空間下項目的整體發展狀況,其他傳人跟自己與項目的關系等。其中啟發性質的話題和疊加進來的人物關系成為理性中的自變量。
感性是因變量。提問人與被采訪者交流中,互相被感染的過程成為采訪中的因變量,它是由于問題設計而產生的效果變量,是可控制、可預測的變量。在采訪中如果有判斷的加入這一部分,則可以獲得更加重要的信息。
控制無關變量。為了在有效的采訪時間內更加完整地還原項目發展過程,以確實保證因變量的變化是由自變量的變化所引起的,就必須排除其它無關因素的影響,比如:偏離設定問題的回顧,眾所周知的歷史背景、個人恩怨的沉湎等,這樣才能保證項目還原路徑的一致和信息的有效。
在采集工作的初始階段,設定了采訪人(兼問題設計)、攝影、攝像,3個工位。采訪人和攝影者是非遺中心的工作人員,攝像為外聘人員。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調動被采訪人的認同感。非物質文化遺產各類項目的專業差距極大,訪談問題如果問的不專業,或者對著采訪提綱照本宣科式的提問,很難激發被采訪人的興趣。結合口述者的文化程度、表達能力,發出適合他回答的,包含行業術語的問題,是問詢的關鍵。因此,采訪人先由非遺中心的工作人員調整為記者,后又調整為與被采訪人熟悉的專業人士。
在采集過程中,被采訪人的情感流露往往隨著事件或對技藝的描述瞬間表現出來,細微的表情和動作會使畫面更加生動傳情,這就要求攝像的機位設定應該在2個以上。
考慮到被采訪人的年齡與身體,對于口述信息的采集需要做好家庭和專門場地的兩處準備,其它如授徒傳藝、演出工作、生活常態等,則要做好自然環境的準備。因此,設定了專門的化妝師、燈光師。在瀕危曲段的錄制中,則有音效、新媒體制作等環節的臨時增設。
其它如常備急救藥物,甚至在公開表演的過程中,加增救護車等也并非聳人聽聞。2016年4月,在 “瀕危曲段搶救性記錄演出”中,79歲的黃鐵良先生還精神矍鑠的出場,同年6月在赴其它表演場地途中突然辭世。因此,救護車的設定,在演員需要調動情緒的演出現場是必要的。
如果說口述歷史瀕危曲段的技藝采集工作是對傳承的保護,那么這樣的數據積累對于項目發展的意義,似乎可以定義為“承傳”,即在繼承的基礎上傳下去。其中既有專業教習的“傳”,也有培養欣賞與消費群體的“傳”,這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發展工作的持久課題。但無論如何,高質量的、全面的數據信息是發展工作的基本保障。在此基礎上審慎的公開部分信息,讓學藝者和公眾都懂得珍視、學會欣賞,是信息利用與傳播的又一課題,我們通過媒體合作開始了新的探索。
2013年,文化部非遺司啟動了 “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搶救性記錄工作”的試點研究。2015年下發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搶救性記錄工作規范(試行稿)》為口述歷史的采集提供了更加專業的指導意見,其中包括學術準備、涉及版權與人權部分的協議與聲明、數據表單等內容,讓我開始思考天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所做的口述歷史工作的得與失。至2016年,受訪者92人,其中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16人,市級代表性傳承人20人。92人中75歲以上高齡的47人,目前5人已故。在這看似可喜的數據下,有著深深的遺憾。包括采集初期影像數據的質量、沒能兼顧的問題范圍、沒能采到的“親歷者”等,每憶及此,無不扼腕。
在各地如火如荼地開展“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搶救性記錄工作”之時,把一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一線人員的經歷、立論與駁論的思考整理出來,以期抓緊時間、擴大范圍、提升質量、少留遺憾,是我的職責所在。故特發此文,以供指正、交流。
楊文,天津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