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云 (中南民族大學 430074)
叔本華非理性意志哲學對毛姆創作的影響
——以長篇小說三部曲為例
馬上云 (中南民族大學 430074)
叔本華開創了非理性意志哲學的先河,其哲學思想對毛姆的文學創作有著深遠的影響。兩人因時代相同、境遇相近、思想性情契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加之叔本華將哲學引向通俗化、大眾化,使得他的哲學對于分析毛姆文學作品中最本質的思想精粹更有啟迪作用。另一方面,毛姆的作品以深邃思想、敏銳洞察見長,其間流露出他對生存意義的不懈探求,因此他作品中的哲學深思極其值得學者深究。本文擬從痛苦與解脫、自由與孤獨、生存與虛無這三個方面,分析叔本華哲學對毛姆創作的影響,從而進一步挖掘毛姆的哲學求索,為掙扎在物質泛濫與精神自由極端沖突中的現代人提供精神歸屬與思想啟發。
叔本華 ;毛姆; 非理性 ;意志
叔本華的非理性意志哲學產生于西方哲學從傳統的理性主義和基督教信仰向現代意志主義的轉變過程中。羅素曾說,叔本華改變了西方哲學的氣質。他打破了西方社會對基督教的信仰傳統以及近代啟蒙思潮以來被奉為圭臬的理性權威,跨時代地開創了西方唯意志哲學、西方非理性主義哲學的先河,在西方哲學史上的地位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影響了二十世紀以來包括尼采在內的眾多思想家。
毛姆是二十世紀英國著名小說家、戲劇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人性的枷鎖》、《月亮與六便士》、《刀鋒》,戲劇《圈子》,短篇小說《葉的震顫》。毛姆的作品尤其是長篇三部曲——《人性的枷鎖》、《月亮與六便士》和《刀鋒》——深受讀者喜愛、雅俗共賞。他的作品基調沉靜、思想深邃,無不映射出他對人生這一哲學命題樂此不疲的求索。他從未停止對人生意義的思考,如饑似渴地研習各種哲學流派。泰德?摩根在《人世的挑剔者——毛姆傳》中說到,叔本華是對毛姆影響最為深遠重大的哲學家。在德國求學期間,他開始接觸叔本華哲學。毛姆自幼失去雙親,叔本華青年喪父、隨后與母親斷絕往來,兩人皆缺失親情的撫慰、童年的歡愉,孑然經受著人生苦痛,因此思想性情上十分契合。毛姆同叔本華的非理性意志哲學思想產生強烈的共鳴,并且他后期的文學創作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叔本華哲學思想的影響。本文旨在以毛姆長篇小說三部曲為例,分析以叔本華為代表的先哲在痛苦生存觀、孤獨自由意識、人生虛無傾向三方面對毛姆思想的影響,進一步挖掘毛姆作品的哲學深思與人生啟示。
叔本華哲學認為世界的本質是意志,“世界是我的表象,是意志的客體、意志的顯出、意志的鏡子”。1如此一來,理性便退居次位,而意志作為非理性的力量驅使人無休止地流轉于“欲求和達到欲求”之間。倘若欲求得不到滿足,人難免陷入無奈痛苦;即便欲求得到滿足,在短暫快感之后,人要么囿于無聊空虛,要么陷入另一場欲求追逐。無論如何,意志猶如一股無形的內在力量將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痛苦不堪、備受束縛是人生常態。
但人并非毫無出路,叔本華為人們指明了救贖之道,一為藝術,二為禁欲。因為人的痛苦源于根深蒂固的“我”的概念,由“我”隨即衍生出“我要……”、“我想……”,這種欲望形式便是人的“意欲”。而掙脫枷鎖的根本方式便是“否定意志”,即拋卻意志中最根本“我”的概念,達到“物我相忘”,從而實現自我解脫。出路之一——藝術,是主體借助外界安慰對意志的暫時擺脫,叔本華認為無論是在藝術創造還是藝術觀審時,真正的藝術使主體浸染于藝術帶來的自足與愉悅,從而忘卻自我、超越意志、擺脫束縛。出路之二——禁欲,則是主體對意志的徹底否定和徹底擺脫。通過抑制“意欲”,主體最終得以到達圣境——“自失”,即“眾生與梵再度融合”,也即佛教中的“涅槃”。
毛姆小說三部曲中,主人公無一例外都受到意志的羈絆,靈魂深處都涌動著與意志抗衡的沖動。《人性的枷鎖》中的菲利普父母早亡,身患殘疾,人生路途坎坷多艱,飽嘗痛苦,但仍不失斗志沖破現實的藩籬。《月亮與六便士》斯特里克蘭德聽從靈魂深處的呼喚,拋卻一切羈絆,他不顧欲求,無所謂物質、無心情愛、不懼死亡;為藝術殉道、求得自我解脫。但斯特里克蘭德的藝術追尋,正如叔本華哲學所說,是不完全的解脫。斯特里克蘭德在藝術追尋中仍不時受到性欲的干擾,并且他的自我解脫常以他人犧牲作為代價。而毛姆晚年塑造的拉里則印證了叔本華意志哲學中的至高追求,他從印度婆羅門教汲取養分,通過禁欲——不近女色、潛心求索、舍我救人、淡泊名利——達到“自失”圣境,達到“物我相融”。當然,從菲利普沖破人生的種種枷鎖,到斯特里克蘭德拋棄妻子追尋藝術,最后到拉里禁欲“修行”得以超然處世,可以看出毛姆筆下人物對意志的自我解脫與救贖的層次也在不斷遞進——從目的不明的純粹生存,到藝術追求的本能驅使,最終進階到對人生意義的終極拷問。
叔本華對人生的思考,始于人生苦痛,終于人生解脫。但若深究,叔本華哲學中的“苦痛”實指靈魂受到限制,他指明的出路實際上也是對諸多限制的“否定”。歸根結底,痛苦源于靈魂的不自由,解脫只屬于自由的靈魂;因此,精神自由為人生第一要義,為人生至高境界。不過叔本華認為靈魂的“限制”實際來自靈魂本身,即人的意欲。故人的自由則很大程度取決于主體自身——意志解脫意志。不可抑制的本能欲望與原始沖動必須通過與外界接觸才可實現,當人能夠安然自處甚至享受自處,才能擺脫對外界的依賴,實現了精神自由。因此,在叔本華眼中,孤獨是人最理想的狀態,讓人平靜安寧,予人充實滿足;也是自由的必不可少的條件,“一個人唯有當他獨自一個的時候,他才是他自己;倘若他不喜歡獨處,那么,他必不熱愛自由;因為只有當他孤獨無依時,他才真正是自由的。”然而,孤獨有兩種,其一是主體被動受到孤立但內心排斥獨處,其二是主體主動選擇或促成此狀態且享受其中。因此,他認為真正的孤獨并非每個人都能享有,只有靈魂高貴,超群卓越的人才能享受孤獨的樂趣,而庸人非但不能享受獨居,反而懼怕逃避。他堅信“偉大人物命中注定要成為孤獨者——盡管他也多次為此命運而深感痛苦,卻又總是選擇它,因為成為孤獨者的命運,畢竟要比成為粗鄙者的命運少一些痛苦。”
毛姆則將自由孤獨的精神注入他書中的主人公,賦予他們源于生活、但卻高于生活的對自由的發自靈魂的憧憬與吶喊。無論是斯特里克蘭德,還是拉里都被置于內心追求與物質世界的對抗之中,他們毅然與世俗決裂,摒棄意欲,重拾被極度膨脹的物質世界所侵蝕的自我。無可避免地,他們對自由離經叛道的追求意味著疏離與誤解,甚至可以說,他們向往的自由就是孤獨。毛姆一向秉持為了自由,“人們彼此之間不必要互相多管閑事”,以“文明”來約束他人是虛偽的,人與人不可能互相理解。斯特里克蘭德與拉里身上都投射出毛姆強烈的、離群索居般的孤獨意識與自由追求。斯特里克蘭德拋棄妻子、冷血無情、不屑掩飾,他無視普世道德標準,鄙視俗世中的虛偽,心無旁騖地創作,在藝術中實現自我解脫。斯特里克蘭德從不需要異性伴侶,女人對他只意味著性欲發泄。他只為藝術而活,為自由而活。最終,塔希提島的近乎原始般的生活方式給他的靈魂一個無所拘束的空間,在那里他嘔心瀝血地創作,直到彌留之際仍執著其間。他正是在孤獨中仿徨,在孤獨中沖突,在孤獨中生成,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間,在孤獨中實現靈魂自由。拉里不比斯特里克蘭德怪異孤傲,但卻是毛姆一生思想最成熟的結晶,表現了他對人生意義最透徹的理解——遺世獨立、靈魂自由、大隱隱世。拉里因目睹戰友為救他而犧牲,他性情大變,開始變得神秘、不合世俗,戰后幾年都不找工作,所有人問及原因,他便以“晃膀子”回應。即便對未婚妻伊莎貝爾,也不透露住址。他心底鄙夷社交活動,但不表露出來,只是來去隨性、不受俗禮約束。他對周圍人平和客氣,卻始終保持著不可逾越的距離。沒有人真正了解拉里,甚至敘述者也無法盡知。他獨自一人云游四方,孑然獨居,意志自由。
當然,斯特里克蘭德與拉里都屬于毛姆理想中的“超我”,孤獨對他們而言不僅沒有痛苦,相反而是想往的狀態。但對毛姆筆下的普通人物而言,孤獨則夾雜了些許無奈無依的意味,他們的孤獨是不容選擇的,是人生的必然。毛姆近似冷酷地否決了友情與愛情,在他的故事里,感情仿佛精致瓷器,經不起任何外界的打擊。人與人無法相知、難以相親;人不過浮萍,飄蕩世間,無可為依。《月亮與六便士》中,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認為斯特里克蘭德缺乏藝術修養,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會為了投身藝術而拋棄她、拋棄整個家庭。家庭淪為個人精神自由的束縛,感情上和物質上的依靠隨時可能消失。友情亦是如此,施特略夫不忍天才離世,即便斯特里克蘭德對他蠻橫無理、言辭尖銳,在斯特里克蘭德生命垂危之際,施特略夫仍然排除萬難將他接到自己家中悉心照料。這樣的忠義之舉卻讓他落得被妻子拋棄、被迫終結藝術之路的下場。毛姆用文學化、戲劇化的夸張方式復刻了普通人的孤獨凄涼,雖然近似無情,但卻如同哲學一般發人深省——人究竟需不需要伴侶?需不需要依靠?或者當我們精神足夠充盈的時候,孤獨就是自由。
叔本華的哲學將人生的終極意義歸于神秘主義和東方宗教中的“虛無”至境,但他的虛無主義并非絕對意義上的悲觀主義。當我們不以滿足意欲作為人生追求,我們便不再因欲壑難填而空虛;當我們意識到“幸福的本質是消極的、否定的”2,便不再因為幸福不得而痛苦;當我們接受了人生本是痛苦的、本是沒有意義,便不再因為一事無成而羞愧,因為成功也毫無意義,失敗又何妨呢。用叔本華的一本書名——積極的悲觀主義者——來形容他的生存觀再貼切不過,他的虛無主義實則為世人提供了一種嶄新的生存視角,在物質膨脹、精神異化的現代社會,教世人直視人生、關注精神世界、從橫流物欲中跳脫出來。
在生存觀上,毛姆完全接受了叔本華的虛無主義思想,并且用文學獨有的方式生動地展現出來。在早期作品《人性的枷鎖》中,毛姆就已經流露出明確的虛無主義傾向。菲利普起先不明白人生的意義究竟為何,他在藝術方面資質平平,醫學方面也沒有建樹,功成名就的人生與他越來越遙遠,他為自己的失敗而感到羞愧,險些因此而輕生。但是親友的相繼離世——賴普斯小姐自縊身亡,伯母去世,再到海沃德在南非戰爭中患傷寒而死——讓菲利普漸漸明白人生其實毫無意義、死亡也毫無意義,也悟出了克朗肖“比喻說”的真正含義——人生不過是在編織一條波斯地毯,人生的種種歷程就像是一針一線勾勒出的圖案,只是使這個工藝品更加復雜精美,從而滿足設計師自己對美的追求罷了;但工藝品本身并無實質價值可言,人生不過是為了取悅自己。毛姆也意識到極端消極的虛無主義不免會陷入悲觀主義的漩渦,和叔本華一樣,他的虛無生存觀并非出于消極悲觀,而是更多的是出于尋求人生的慰藉與解脫。毛姆一再強調,“不以幸福作為衡量人生的尺度”,那樣只會是人生更加不堪忍受。幸福是短暫的、當菲利普徹悟了人生的虛無本質,拋卻了一切所謂的人生意義的標準,他的人生才真正屬于他自己。如《刀鋒》中提到奧義書中的一句箴言,“一把刀的鋒刃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3;明白人生意義如同越過刀刃非智者不可為,但頓悟了人生虛無的真諦便也遁入了另一番境界了。
叔本華與毛姆的創作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兩人時代相同、境遇相近、思想性情多處契合,叔本華的哲學思想對毛姆的文學創作有著深遠的影響。哲學作為思想的最高形式,對于分析文學作品中最本質的思想精粹具有啟迪作用。加之叔本華將哲學向度引向通俗化、大眾化,更拉近了哲學與文學的距離。另一方面,毛姆并未追隨二十世紀的文學翻新潮流,另辟蹊徑創新寫作范式,而是沿用樸實無奇的傳統創作手法;他的作品更多以深邃思想、敏銳洞察見長,其間不時透露出他哲學般的人生追求,因此他作品中的哲學深思極其值得學者深究。在二十一世紀,在這個物質泛濫與精神自由愈加矛盾沖突的時代,從叔本華哲學的視角詮釋毛姆作品,更能使現代人在否定意欲、孤獨自由觀、人生虛無觀當中尋得歸屬與啟發。無論評論界對他們如何評判他們,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兩人都為世界文化史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注釋:
1.[德]叔本華著,石沖白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5
2.[德]叔本華著.石沖白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5
3.[英]毛姆. 刀鋒[M].周煦良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49.
[1] [英]毛姆.人生的枷鎖[M].張柏然,張增建,倪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
[2][英]毛姆. 月亮與六便士[M[. 傅惟慈,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94.
[3][英]毛姆. 刀鋒[M].周煦良,譯.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49
[4] 美]特德?摩根.人世的挑剔者——毛姆傳[M].梅影,舒云,曉靜譯.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715.
[5][德]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沖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740.
[6][德]叔本華.意欲與人生之間的痛苦:叔本華隨筆和箴言集[M].李小兵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88:201.
[7][德]叔本華.叔本華論道德與自由[M].韋啟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81.
馬上云(1996- ),女,漢族,中南民族大學,專業: 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