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和謙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 中國近現代史專業,北京 100872)
社會契約理論之濫觴:霍布斯《利維坦》論略
黃和謙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 中國近現代史專業,北京 100872)
霍布斯的《利維坦》一書層次鮮明,行文從探討人類的感覺、本質入手,依此類推,進而提出關于國家起源、發展及衰亡解體的一系列理論。霍布斯認為人類基于“自我保全”、“自我滿足”的本性,為避免人與人處于“交戰狀態”而將“權利”讓出,授權于“主權者”。霍布斯強調人的理性在締結契約中的作用,卻陷入理論上的自相矛盾,此外霍氏的理論更接近于小國寡民式的自給自足。
霍布斯 社會契約 《利維坦》
霍布斯所著有《利維坦》,于1651年在倫敦出版,并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經商務印書館引入、翻譯,并于1985年在國內出版。全書除引言外,分四大部分,即論人類、論國家、論基督教體系的國家、論黑暗的王國。從結構看,作者由討論人類的感覺、本質入手,依此類推,進而提出關于國家起源、發展及衰亡解體的一系列理論。由小及大,體系嚴密。縱觀西方政治學說史①,該書可謂是社會契約理論的第一部名作,開社會契約理論之先河。此后,洛克、盧梭等人完善、發揮“社會契約理論”,該理論對西方的啟蒙運動以至近代國家的演變都產生深遠的影響。其實,從1651年到1985年,中間跨度長達三百余年。無論是放眼于全球政治經濟的大環境,還是聚焦于某個蕞爾小邦,這三百年來,其變化無疑是巨大的。今日之中國,在民族復興的話語下,還隱藏著復雜的、結構性的社會矛盾。“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研習西方的經典理論,結合中國的實際,興許有所補益。本文擬從“人類的本質”、“國家的盛衰成敗”、“社會契約理論再思考”等方面結合該書內容談些粗淺的認識。
霍布斯在《利維坦》一書的引言中,將問題和盤托出:“為了論述這個人造人的本質,我們將考慮:第一,它的制造材料和它的創造者;這二者都是人。第二,它是怎樣和用什么‘盟約’組成的;什么是統治者的‘權利’、‘正當的權力’或‘權威’,以及什么是保存它和瓦解它的原因。”[1]
從論人到論國家,這兩項不是獨立割裂的,而是關聯、承接的。因為統治者要統治整個國家,所以他就必須“從自己的內心進行了解而不是了解這個或那個個別的人”。因為“一個人的思想感情與別人的相似”,所以“他就可以在類似的情況下了解和知道別人的思想感情”[2]。
認識你自己。霍布斯從人類的感覺談起,他認為感覺的起因是外界物體或對象對感覺器官施加壓力的結果。它“通過人身的神經及其他經絡和薄膜的中介作用,繼續內傳而抵于大腦和心臟,并在這里引起抗力、反壓力或心臟自我表達的傾向”,這就是“感覺”。進而,他總結說,“感覺都只是原始的幻象”,“是由壓力造成的”[3]。
這樣,人類在獲得“感覺”之后,就會產生“意向”——欲望和嫌惡。由欲望和嫌惡,霍布斯又發揮了關于輕視、善與惡、畏懼、勇氣、嫉妒、報復、好奇心、斟酌等人類情感。接著,霍布斯提出人類“自我保全”、“自我滿足”的本性,及由此衍生的自然權利。這種自然權利,“就是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所愿意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天性——也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自由”,所以,“這種自由就是用他自己的判斷和理性認為最適合的手段做任何事情的自由”[4]。
“理性”一詞,幫助霍布斯打通自然權利跟自然律之間的隔閡,并將二者銜接起來。自然權利下的人類,有按照“自己的判斷和理性”做某事的自由,換句話說,行事的自主權取決于你自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人類彼此就將處于一種“交戰狀態”。然而,正如霍布斯所說:“人人都受自己的理性控制。”[5]所以人類在理性控制下,權衡取舍,進一步發現或提出建設性的規則或約定,這就是自然律。霍布斯歸納說:“每一個人只要有獲得和平的希望,就應當力求和平;在不能得到和平時,就可以尋求并利用戰爭的一切有利條件和助力。”“在別人也愿意這樣做的條件下,當一個人為了和平與自衛的目的認為必要時,會自愿放棄這種對一切事物的權利;而在對他人的自由權方面滿足于相當于自己讓他人對自己所具有的自由權利。”[6]
于是乎,人類在權利的互相轉讓過程中就產生了“所謂的契約”。于是乎,國家的概念就順理成章,即“一大群人相互訂立信約,每人都對它的行為授權,以便使它能按其認為有利于大家的和平與共同防衛的方式運用全體力量和手段的一個人格”[7]。被授權成為這一人格的人就被稱為主權者②,其余的就是主權者的臣民。
一大群人出于保全自己的目的,追求更滿意的生活,他們通過契約的形式授權給主權者,于是便誕生了國家。論“國家的盛衰成敗”,霍布斯主要依三個方面對其進行解析、詮釋。
第一,界定主權者的權利及臣民們的自由。如霍布斯所言,契約一旦生效,就“意味著他們不再受任何與此相反的舊信約的束縛”,并且主權者的臣民“不能以取消主權作借口解除對他的服從”;基于“主權者所做的任何事情對任何臣民都不可能構成侵害”,臣民必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統治,他們“沒有理由控告他不義”[8]。此外,主權者還擁有立法權、司法權、法律解釋權、宣戰媾和權及賞罰權等。與此相對應的,“臣民在一切不違反神律的事情上應當絕對服從主權者”。霍布斯認為,人類都是上帝的臣民,上帝諭知神律的方式主要有三種:自然理性的指令,神啟及“通過某一個依靠奇跡的作用取得他人信仰的人的聲音”[9]。
既然上帝可以通過神啟或“某一個依靠奇跡的作用取得他人信仰的人的聲音”表達神律,如果考慮理論的應用性的話,那么在現實政治生態中,世俗權力跟基督教權力二者的界限就必須厘清。否則,在世俗權力與基督教權力相干涉的地方就容易產生齟齬或統治的盲區。如何厘清主權者與基督教的關系,霍布斯回答了這個問題。他不從說理的角度切入,而是從歷史出發。他說:“為了了解教權是什么,以及操在誰手中,我們就要把救主升天后的時期分成兩段;第一個時期是國王和具有世俗主權的人皈依基督教之前的時期,第二個時期是他們皈依之后的時期。”[10]
霍布斯從歷史出發,援引經典,說明“基督的使者在今世無權發號施令”,他們“只有這樣一種權利,即宣告基督的國,勸人服從基督的國”[11]。他們的權力是勸說性的、說服性的而不是強制性的,主教及教會既沒有立法權,又沒有法律解釋權。在霍布斯眼里,基督教更類似于一個合法的團體。這樣,教權與皇權的戈爾定結③就被霍布斯所謂的主權者的絕對權力之劍所斬開,癥結頓解,如土委地。總而言之,有基督徒身份的國王仍然是百姓的最高統治者,他們“有權隨意任命教士教導教民——即教導交付給自己管轄的百姓”[12]。
第二,討論主權者與另一個主權者的關系。這其實是一個關于國際關系的問題。霍布斯認為,由于主權者不受契約所約束,那么主權者與另一個主權者就處于類似 “交戰狀態”的處境。不過,并不是說,他們可以為所欲為,不擇手段。霍布斯提出,“至于一個主權者對另一個主權者的職責,則包含在一般所謂的萬民法之中”。因為“上帝作為自然的創造者,其約束全人類的法律便是自然法”,人類作為上帝的臣民,“這種法律便是一般的法律”[13]。
第三,在此基礎上討論國家致弱或解體的原因。霍布斯提出:“當國家不是由于外界的暴力,而是由于內部失調以致解體時,毛病便不在于作為質料的人身上,而在于作為建造者與安排者的人身上。”[14]他以人類身體機能的疾病類比國家的衰亡,國家有犯先天性的疾病,主要表現為因妥協等原因造成的主權者權力的薄弱,因此導致紛爭,國家解體。此外,還有臣民受蠱惑、主權遭受分割、財政危機、野心家干政及城市過大等因素。
1901 年梁啟超發表《霍布斯學案》一文,肯定霍布斯的學術貢獻,并將霍布斯與荀子結合比較。梁啟超認為:“霍氏本此旨以論政術,謂人類所以設國家、立法律者,皆由契約而起。而所謂契約,一以利益為主。而所以保護此契約,使無敢或背者,則以強大之威權監行之。此其大概也。霍氏之哲學,理論極密,前后呼應,幾有盛水不漏之觀。其功利主義,開辨端、斯賓塞等之先河;其民約新說,為洛克、盧梭之嚆矢。”
“霍布士之學,頗與荀子相類。其所言哲學,即荀子性惡之旨也;其所言政術,即荀子尊君之義也”[15]。
霍布斯從討論人類的本性入手,搭建社會契約體系,以至于構建一個國家。他的理論體系是具有開創性的。在西方,古明哲大家如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和奧古斯丁等人對什么是城邦 (國家)及如何組建理想的城邦等問題,無論是否因為所提出的方案過于理想而難于付諸實踐,但他們都有過深刻的思考。柏拉圖沉浸在“理想國”之中,這樣的理想國是由一位賢能的哲學家來統治的;亞里士多德則嘗試走出理想國,走進真實的政治生態中。亞里士多德提出:“人的天性是一種政治動物。”[16]人們為了滿足生活需要,追求更好的生活而結合成一個完全的共同體。以后基督教驟然興起,于是又有關于上帝選民的“上帝之城”的設想。唯有霍布斯,他設想人們權利的互相轉讓,并提出契約理論。于是主權者在契約的支持下獲得絕對的權力。正如薩拜因在《政治學說史》中所指摘的那樣:“在社會建立之前,自然人被說成幾乎是非理性的;而在建立并管理國家時,他便顯示出異常的深思熟慮的能力……要是他們有足夠的理智建立政府,他們就決不會過去一向是沒政府的。之所以自相矛盾是由于這一事實,即作為社會起源而出現的那個東西乃是由分析心理學的兩個部分組合而成的。”[17]所以在霍布斯的表述中,用人類的“理性”打通自然權利跟自然律之間的隔閡,“理性”就成為調和劑。這樣自然狀態下的人們因為“理性”地權衡取舍而交出自己的權利,并授權給主權者,建立國家,而要是人們有如此“理性”為何過去是沒政府的,這就自相矛盾。
此外,霍布斯的理論更偏向于小國寡民式的自給自足。他贊成稅收要“取決于消費本身的均等”,暗示了他不鼓勵臣民做無所謂的消費。
又說,“當全世界都人口過剩時,最后的辦法就是戰爭,戰爭的結果,不是勝利便是死亡,可以對每一個人做出安排”[18]。
把戰爭作為解決世界人口問題的辦法在現在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當然這可能是霍布斯局限于所處的時代。解讀霍布斯《利維坦》一書,不僅需要梳理其中的內在邏輯,而且需要了解成書的社會背景,知人論世,明辨正誤,有助于對霍氏一書的解讀。
注釋:
①優秀的政治學說史需要能夠將各個時期主要代表人物的思想內容闡述清晰,這一點薩拜因無疑把握得很好。他總是能將代表人物的思想跟時代結合,既闡述人物的思想觀點,又指出其不足。當然,學說史的功能不能僅限于此。通過闡發各代表人物的思想觀點,是為了尋求其政治思想演變的理路。外在的理路,需要結合時代背景展開討論。內在的理路,則需要著寫學說史的作者敏銳的思維和獨到的眼光。這一方面在麥克里蘭著的《西方政治思想史》中展露無遺。失之,麥氏關于各代表人物思想的闡述不夠清晰,有佶屈聱牙之感。
②主權者,這個概念在霍布斯看來,可以是一個或多個人來承擔。他根據主權者的人數將其國家政體分為:君主制、平民政治及貴族制三種。
③戈爾定結:相傳為戈爾王曾以難解之結將車杠系于車軛上,預言誰能解開這個結誰將成為全亞洲的君主。后來亞歷山大大帝用劍將其斬斷。
[1][2][3][4][5][6][7][8][9][10][11][12][13][14][18]霍布斯.利維坦[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2,3,5,97,98-99,98-99,132,133-136,278,394,397,436,276,249,270.
[15]梁啟超.飲冰室文集(一)[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376-379.
[16]亞里士多德.政治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4.
[17]薩拜因.政治學說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