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小說的詩化特點

王寧

（江蘇師范大學 影視與傳媒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卞之琳小說的詩化特點

王寧

（江蘇師范大學 影視與傳媒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卞之琳小說創作明顯受其詩歌創作影響而呈現出詩化特征。本文從卞之琳小說的敘事結構與意境營造，以及象征、比喻等手法的運用方面，探究其小說詩化的獨特審美特征。

卞之琳小說 詩化 敘事結構 敘事內容 敘事意境

卞之琳最早是以寫小說登上文壇的，但由于他詩名較著，因此人們很少關注他的小說創作。認真閱讀他的小說，搜集整理他零星的小說論述，不能不承認他的小說有一種很特別的味道；他關于小說的論述，涉及面廣而深且有許多獨到見解。正因如此，專門討論卞之琳的小說創作及他的小說觀是卞之琳研究中不可或缺的。

從卞之琳創作小說的情況看，雖然他的小說創作不是很多，短篇只有六篇，長篇兩部，《山山水水》花了八年心血、卻自認為“不符合主要寫工農兵的文藝政策”而將其付之一炬；另外一篇，雖然熱情很高，卻因為歷史條件等方面的限制，僅僅是他假想中的作品。假想一下，如果這兩部作品能完整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那么卞之琳肯定早就被冠以“小說家”的頭銜，因為不論是他對小說創作的關注，還是他留下的小說作品，絲毫都不遜色于同時代的其他作家。

傳統小說講究敘事，卞之琳小說的藝術重心發生轉移，他從詩中汲取靈感，強調意境、情調、氛圍和意味，突破原有的敘事結構模式，增加情緒意蘊，在創作中滲透情感，凝結詩意，擴大了小說藝術表現空間。傳統小說強調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而卞之琳的小說中故事、情節只作為點綴，當作家忙于講述一個曲折有趣的故事時，讀者往往會被故事吸引住，很難注意到作家的筆墨情趣，而卞之琳的小說淡化情節以非情節線的細節、場面、意境體現他的美學追求和主觀情緒。

一、小說敘事結構的詩化

在卞之琳的小說中，由于詩的滲透、抒情性主導功能的存在，極大地改變了敘事成分在作品中的地位和比重，使小說喪失或部分喪失了其“情節意義”。在他的小說中，都沒有賦予主人公一個要立即實現的意圖，一個要立即做出決定或采取行動的迫切問題，因此，事件的過程也許仍然完整，并不曾被“詩”化解掉，但時間被具體的缺乏時間規律性的情境替代，而且多半是極細碎的生活情境。小說《紅褲子》把故事設定在特定的空間——安居村，特定的時間——抗日戰爭的某一天，“宣撫”是故事的中心事件，但作者并未就這個中心事件為我們安排一個符合邏輯的完整的情節結構，全篇結構完全是跳躍式的，設置了三個日本兵不知去向的懸念，紅褲子的出現與敵人的落荒而逃使小說達到了高潮，其間又穿插了幾個有驚無險的畫面，使得小說結構散文化，另外作者對人物外貌描寫的有意消解和心理描寫的簡化，模糊了人物形象，這些正好體現了小說詩化的特點。又如小說《夜正深》、《海與泡沫》都寫了時間的更換，但時間的自然流轉卻沒有為情節發展提供所需的因果關系，因而那里的生活只是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場景之間的空間組合，必須進行一種“對照閱讀”，在頭腦中把這些被作者打碎了的散落在各處的片斷連綴起來。如果說在《夜正深》、《海與泡沫》中還能找到一點模糊的時間線索的話，那么在《一元銀幣》中這種尋找只是徒勞。它完全采用信馬由韁的敘事方式描繪當時老百姓的生活狀況和國家混亂的形式，以人物的話語和心理結構全篇，夾雜著自言自語式的解釋。因為小說的詩化，詩的滲透、融合，往往會沖擊結構的嚴密性，促使章法松動，導致小說結構的詩化。而且在詩化小說中，結構的開放之中仍然有緊湊感，放任之中仍然有內在的統一感。這種結構的統一感來自于彌漫整個作品的詩意，這使得作品不致成為一些隨機片斷的隨意堆砌。

二、小說敘事內容的詩化

小說本來以敘述故事、刻畫人物為中心，而卞之琳的小說卻以意境的創造為中心，人物、事件、環境只不過是用來渲染一定的情緒氛圍，寄托作者特定的心緒，這樣人、情、景相互交融，構成詩的意境，因此它與一般抒情小說區別開來。如小說《石門陣》敘述的是一個名叫洪子店的小鎮大擺石門陣嚇退日本兵的故事。小說中安排了兩個內部的講述者：一個叫王生枝的木匠，一個叫胡老三，他們二人所講的都來源于政治指導員的報告：部隊在鎮東十五里的地方和敵人打了一晝夜，因為敵人火力猛，一方面營長下令撤退，另一方面農民救國會動員會員把鎮上的東西搬空，并用磚頭砌了所有房子的門。敵人來后，農民救國會的會員躲在山上鼓噪，嚇退了敵人。小說的敘事特別富有詩意的是，敘述者是客觀的，首先由王生枝傳奇化地講述石門陣嚇退鬼子兵的故事，再由胡老三概略講述一遍洪子店故事。這二人對于政治指導員的敘述各有取舍，王木匠取后半段磚門陣的故事，并且將它傳奇化了。王木匠是遠近聞名的會講“時事”的人，“大家都愛聽他講，有一肚子的《三國》、《水滸》”。他的講述以諸葛亮大擺八卦陣的故事作為開頭，并且在講述中“合理化”地“描摹”了進村前后日本兵的心理活動，重建了日本兵在村中的“現場”，生動形象宛如目睹，尤其將事實中的“磚門陣”改為“石門陣”，理由是“石頭門說起來好聽一點”。胡老三在王木匠講完之后，概略講了洪子店前半段的故事，他的講述客觀而干燥，與王木匠生動的、傳奇的、樂觀的敘述恰構成對比。敘事過程中作者采取超然的態度，呈現了被王木匠傳奇化了的過程，小說結束于王木匠對于自己的“口”與“手”關系的思索：“他知道大家還得先擺多少次真正的石門陣。”這其實正是卞之琳塑造人物的特點：“不是用口，而是用真正的手”①。不加褒貶而意味深長。小說在寫法上客觀呈現的藝術原則，嫻熟運用人物視角不著痕跡地表達自己思考的技巧，顯示了作者高超的敘事水平。又如小說《夜正深》描寫的是一個命運悲慘的貧苦婦女凱兒媽，自幼失去了母親，壞脾氣的父親給予她的是“打”，寄養在伯父家，受的是“白眼”與“罵”，她在“挨餓”、“受寒”中長大。成家后，丈夫終年在外地做工，她“整日紡紗，給別人洗衣”。凱兒成了她唯一的安慰和希望，現在，孩子患了夜哭癥，她央人寫了止哭帖張貼到大街上，可是并不見效。深夜，她惴惴不安地察看那止哭帖，然后，失望地、蹣跚地踏著不平坦的街道走回家去……這篇小說以凱兒媽在一個春夜的心理活動為主體，行動描寫只占很小的部分，在這個春夜里，凱兒媽“神情有點恍惚，她夜里的夢境和實境之間的邊界更顯得渺茫了”，“她醒的時候，不時聽到他的哭，聽到她自己的哼；她的夢也不時地由哼與哭這兩條斷續線，把胡思亂想錯綜地縫成”。凱兒媽的夢境與實境、夢中的聯想與醒時的意識的錯綜，使內容虛實結合，更具詩化特點。小說對凱兒媽的描寫中多具有知識者多思多愁的特征，在作者洋洋灑灑的筆致中飽含他對下層人民悲苦人生的同情與無奈。

三、小說敘事意境的詩化

小說鮮明的人物個性，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都要在特定的環境中產生和發展。強調環境的描寫和意境的營造是卞之琳小說詩化的重要特征。

《紅褲子》中“他把那一套綠襖紅褲子彈去了一些塵土，折疊在一起。關小雙挾了那一疊衣服，得意地走到住那些預備第二天到縫紉廠去的婦女的院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老婆，把那一疊衣服輕輕地向她的膝頭上一擱，用左臂攏了一下她的肩頭，含笑說：‘等將來太平了再穿。’”這段話樸實但很生動，簡單幾個動作將這對小夫妻的情態描繪得意味深長，讓讀者能立即體會出他們當時的內心想法。關小雙勇敢、機智亦溫柔，輕輕地擱、含笑攏肩頭，使畫面更溫馨，卞之琳是現代為數不多的不寫情詩的詩人之一，小說這一段雖沒有寫甜言蜜語，但其所蘊含的意境已經夠甜蜜的了。

《海與泡沫》中有這么一段“從高處望去，四邊是一片灰濛濛的陰海。無數的山頭從陰影里站起來，像群島。山頭是熱鬧的，這群人卻像一支孤軍，佝僂著上坡，踩著像終古長存的一層灰暗的荒草。這些草萊似乎從沒有吻過人的腳底。可是這些山頭當不是從古就如此光禿禿的，而是由人，唯有人這種怪物，給它們一律剃短了頭發。別看人的手小，他卻摸過了所有的這些山頭，就像此刻早晨冷峭的寒風，從這一個摸到那一個。于是河對面，西邊，一個山頭戴上了金頂。太陽光已經射到了那里”。這段環境描寫很細致傳神，運用了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交代了事情發生的環境狀況，天還是灰濛濛的，人們就已經出發去開荒了，寒風侵襲著他們，太陽剛剛冒出一點點，“海”是“陰海”，“人”是“孤軍”，完全出人意料，也與整篇小說樂觀、明朗的戰斗基調形成強烈的反差，但這也是詩人的一種詩意的發現，詩人渲染了一個不是很美甚至有點匪夷所思的意境，天沒亮一群人就激昂地要去征服一個龐然大物，那是怎樣壯觀的場面。

傳統小說中，語言所履行的更多的是媒介功能，它在將“情節”、“場面”等推向前臺的同時失去了自我。語言的風格構成小說風格的基礎，汪曾祺曾說過，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個作者的氣質、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態度，不是理念），必須由語言入手，并始終浸在作者的語言里”②。卞之琳的小說，令人從其詩性滲透下的語言中就能感受到詩的韻味，其小說語言的詩化主要表現有以下幾點：

一是“官感性”的語言技藝。卞之琳的詩歌中有一個很重要的特征就是“官感性”，這一重要詩歌的語言技藝在《海與泡沫》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文本一開頭，就是一段相當富有感受性的晨景描繪，作家使用了貼切的比喻意象和富有詩意的通感手法，調動人們的聽覺、視覺、觸覺、內心的感覺。從純粹的語言技藝分析方面講，傳達富含官感性的體驗，通感的手法往往是行之有效的，但小說中使用了詩性的技藝就會面臨表達的明晰要求的限制。在這一點上卞之琳處理得非常成功，他將這一切極富詩性的體驗注入了寧綸年的感覺中。開頭的晨景正是綸年感受之中的晨景，一切聽覺、視覺、觸覺的延伸與展開，都以綸年為感受點、聯結點，這就使得詩性成為一種極強烈的主觀氣氛滲入了文本之中。

二是句法的詩化。如《夜正深》中“這間小屋呢，也真會受用：酣睡著，任黑暗淹沒了一切景象，寂靜消滅了一切聲息，還有什么愁？還有什么苦？怕連夢的影子也無覓處罷。倒也干脆”這句話在句法上突破一般的語法規則，在變異中傳達詩意，運用抽象和自問自答的形式描述了作者對這間小屋和這間小屋里的人的想法和思考，表現了這對母子可憐的真實狀態，表達了作者對他們的同情與悲嘆。

三是語詞的詩化。如《夜正深》中有兩處描寫，“她每夜里，聽了一兩次梆聲后，躺到床上，眼一閉，燈一吹，又像酸又像甜的疲憊浸透了四肢”，“聽到更夫的梆聲，她不覺想到算命先生的鑼聲了。這兩種——一在死寂的午夜，一在清冷的下午——清越的聲音，她常覺得很可愛；就是這兩種人也是怪有趣的，他們老是同樣地，好像做著夢，一邊走一邊敲”，這些描寫后來化入詩《長途》與《古鎮的夢》，直接說明小說語詞的詩化。

從卞之琳小說創作的觀念來看，他始終追隨歐美小說發展潮流并且努力將外來手法、觀念與中國傳統小說融合以實現中國小說現代化的目標③。卞之琳的小說雖然存世的數量不多，但他每一篇小說中都有詩性的滲透，具有獨特的審美特征。就像《海與泡沫》開頭的晨景描寫，一切聽覺、視覺、觸覺的延伸與展開，都以主人公綸年為感受點、聯結點，這就使得詩性成為一種極強烈的主觀氣氛滲入文本之中。

注釋：

①卞之琳.《馮文炳選集》序［A］.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中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0：343.

②汪曾祺.自報家門［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68.

③李松睿.政治意識與小說形式——論卞之琳的《山山水水》［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