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8月27日,許舒亞的新作《海上絲路》(2016)由張國勇指揮廣西歌舞劇院交響樂團在廣西音樂廳首演。作為廣西演藝集團承擔的國家藝術基金2015年度資助項目,這部四樂章交響組曲以壯族山歌旋律為基礎,融入東南亞音樂元素,展現出一幅幅波瀾壯闊的交響畫卷。我相信,任何熟悉許舒亞作品的聽眾,在聽到這部新作時的反應都會和我一樣驚訝——作為最早赴現代音樂的中心法國留學的作曲家之一,許舒亞的作品一向以精致抽象的現代音響著稱。如今,這位不折不扣的“現代派”作曲家竟然寫出了一部充滿浪漫旋律的作品!然而,當我們駐足反觀近年來涌現的同類作品,會發現這絕非偶然,從中折射出的一些現象值得深思。
一、面向大眾
本場音樂會屬于廣西歌舞劇院“南國之聲”系列演出之一,對外公開售票一百元一張,開演前的大廳像集市般熱鬧,全場座無虛席。為了讓廣大聽眾更好地理解這部交響作品,在正式演奏前,主持人先依次介紹了樂曲的各個主題,由樂隊呈現片段。這一照顧受眾的做法取得了良好效果,各主題形象在預習式概覽中栩栩如生,也讓人們對整幅音響畫卷將如何展開充滿期待。整場演出不到一小時,男女老少沉浸在連綿的柔美音響中,一曲終了掌聲喝彩不斷。即便在北京和上海這兩個中國新音樂中心,新作品上演也很難獲得如此歡迎。
《海上絲路》的四樂章小標題分別是《駱越音詩》《東盟畫卷》《絲路/思路》《啟航》。顯然,題材內容與我國近年來的“一帶一路”戰略構想密切相關。這一創作之初便定下的主旋律基調決定了具體音樂形式,作曲家拋棄了以往抽象的音響構造,而是以明確指向的文化符號編織出唯美的旋律線條。作品并不直接照搬民間歌曲,而是巧妙地將引用民歌音型幻化為樂章的核心動機,以交響樂擅長的發展手法不斷轉調變形。
作為全曲開篇的《駱越音詩》,單簧管在引子的第一小節便以fff的力度奏出上四度逆分節奏型,將廣西壯歌的常用旋律音型作為核心細胞。短小的引子以漸強力度引出主題(見下譜例),速度稍慢,在持續穩定的低音G與弦樂組共同鋪墊出流動的小三和弦背景,單簧管獨奏婉轉的主題旋律——四樂句均始于倚音、合頭換尾,方整結構又蘊涵著四次漸強到漸弱的起伏,以羽音與角音為主的音程游移不定,因七連音和十連音的加入顯得伸縮自如,賦予了獨奏單簧管“樂之框格在曲,而色澤在唱”式的民歌潤腔特色。這一極具歌唱性的主題不僅變奏發展出《駱越音詩》樂章,還以西南地區民俗性基調為起點啟航,無論其后各樂章抵達哪個異域港口,都依稀可見這一象征家園的標志。
《東盟畫卷》始于獨奏小提琴的迷人華彩,木管組交接的短小旋律如溪流般匯入由弦樂組合奏出的抒情海洋,中段雖對比以銅管主奏,卻并非表現洶涌海浪,而是沿著海上絲路吸收了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和泰國南部的民間音樂曲調,長號連續滑奏俏皮的詼諧樂句,令聽者仿佛置身爪哇樂園忍俊不禁。原本簡單的歌曲線條,獲得了交響化的豐富發展,源自不同民族地區的主題在四樂章之間既相互對比,又絲毫不讓人感到突兀。
雖然此曲是標準的三管編制,但為了更為契合民歌色彩,前三個樂章多運用室內化配器,弦樂組和管樂組以多層呼應展開畫卷,在綿延的和聲背景上,各個樂器不時閃現勾人的華彩段落,豎琴的大量點綴和弦增添了一絲夢幻色彩。許舒亞在這部作品中盡顯深厚的配器功底,雖然這是一部極具東方風情的交響作品,但人們可以明顯聽到充滿法國味兒的細膩配器。至第四樂章《啟航》以大段全奏推向高潮,節奏多變、層次繁多、尤其是銅管組出現多處非常規演奏法,考驗樂團水準。出人意料的是,年輕的廣西交響樂團在經過短暫的排練時間后,出色地完成了這部交響組曲的首演。當然這離不開張國勇的嚴格訓練和統籌調度,特邀首席小提琴顧晨的大段獨奏極為精彩。假若日后選一首與之相匹配的古典作品同臺上演,同樣充滿絢麗畫面感的里姆斯基·柯薩闊夫的《天方夜譚》顯然最為合適。
在優美簡潔的悠長旋律下方,更令人稱道的是妥帖的和聲語言。作品絲毫不避諱三和弦——全曲以C大三和弦起始,以長達半分鐘的升C大三和弦的漸強終止,然而全曲避免調性功能和聲進行,反而以民族調式為基礎,頻繁出現高疊和弦與平行進行,自如地旋宮轉調,聽覺上卻沒有絲毫的刺耳感。最唯美的片段出現在《絲路/思路》開篇,弦樂組鋪墊出迷離的和聲背景:C#—D#—E—G#—B,大提琴獨奏出一句C#羽調式旋律后,弦樂和聲背景變為C#—D#—E—F#—A,引出大提琴獨奏的第二樂句,旋律是仿佛是從豐富的和聲中生長出來的。樂曲初始采用小調式色彩的民歌素材,在其后的旋宮轉調中自然轉換到大調式領域,直至末樂章抵達海闊天空的境地。
二、回歸傳統
時常聽到有人問:“現在的作曲家是不是寫不出好聽的交響樂了?”事實是,能寫出好聽的交響篇章的大有人在,但能以凝練而富有新意的筆法譜寫大部頭交響套曲的作曲家,確實不多。可惜,寫作經驗豐富的作曲家還不見得會放下架子用傳統語言寫作,以免被戴上“老套”的帽子。
然而,回顧上世紀末西方樂壇,會發現有一大批著名作曲家停止了在先鋒派的“伊利亞特”征戰,仿佛返回故土的“奧德賽”而重新挖掘傳統的音樂語言。就在西方作曲家顯露回歸之意時,中國作曲家恰好在80年代紛紛走出國門,讓西方聽眾“于無聲處聽驚雷”。盡管當時國內對“新潮音樂”爭議不斷,但那批被壓抑已久的年輕人不顧一切地追求著新音樂語言。仿佛是歷史的輪回,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們不斷聽到當年的“新潮”作曲家在作品中運用調性語言和民族元素,就像一些西方先鋒作曲大師在步入中年后做的那樣。有人視此為衰退,有人視此為成熟,無論怎樣,這種轉變受到了大部分聽眾的歡迎。
在邊界日益模糊的當代多元世界,作曲家們已經有足夠的自由根據不同的需求選擇不同的風格,用現代技法還是用傳統技法創作沒有對錯之分,但一定有寫得好與差的區別。運用現代技法可以寫出非常優美的音樂,運用傳統技法也會寫出糟糕至極的音響,這取決于作曲家個人能力。顯然,許舒亞對各類傳統作曲技法早已駕輕就熟,從這部作品中可以聽到,民間素材與交響音樂語言融合得十分自然,法國式的印象主義音樂語匯為樂曲注入紛繁的色彩。這部作品成功地以不簡單的技術手段實現了簡潔而感人的音樂效果,這顯然是創作類型和對象決定的。許舒亞說:“古今中外的很多作曲家是對社會有責任感的,我能給這個社會什么?我寫過先鋒的無調性音樂在國際上是可行的,在上海也有這樣的學術氣氛。但是,既然我同意接受這個委約,我就要考慮其它領域聽眾的感受。”無獨有偶,葉小鋼在2015年上海音樂學院當代音樂周的現代音樂節藝術總監論壇上也提到作曲家的社會責任:“我們作為音樂家要考慮怎樣讓自己的藝術發揮更大的作用,我們的音樂對普通聽眾的行為舉止和想象力的塑造有什么幫助?”當初的新潮作曲家們紛紛人過中年,年輕時的反叛心理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具建設性的責任感,這大概是他們轉而以更為中庸的態度進行創作的原因之一。
當然,除了時代使然,環境的變化也會促使作曲家創作風格的轉變。許舒亞坦然道:“我在1988年出國之前就寫過影視音樂,90年代定居法國后,就很難再寫通俗音樂了,因為整個歐洲處于現代音樂的創作氛圍。其實后來很多作曲家慢慢也開始寫一些更容易被大眾接受的音樂,比如林德伯格、薩莉亞赫在80年代的音樂語言還很先鋒,但近年來在給大樂團作曲時會與傳統有更多聯系,很多交響樂團更歡迎這種回歸的傾向。相對來說,一些小型室內樂團更容易堅守先鋒音樂道路,歐洲的一些政府也會通過各種途徑鼓勵音樂家們創新。聽眾們則更喜歡來自世界各民族的特色聲音,這也促使樂團和作曲家愈加開放包容。”實際上,早在新世紀初,許舒亞便已經踏上了回歸之途——舞劇《馬可·波羅的眼淚》(2000)嘗試將古琴曲《高山流水》與電子音樂相結合,歌劇《八月雪》(2002)的男女主角分別以京劇中老生和青衣的風格演唱,自此轉折點后,中國元素與現代音響的融合痕跡在其作品中不絕于耳。2005年,許舒亞曾為廣西歌舞劇院創作過一部音樂劇《陽朔西街》,三年之后改編為三樂章交響組曲《廣西暢想》,這一系列前期合作為《海上絲路》積累了重要經驗。不可否認的是,從體制外到體制內的回歸不可避免地會對作曲家的創作產生影響,許舒亞從一位早年活躍在歐洲現代音樂舞臺上的自由作曲家,到回國后先后擔任上海音樂學院院長和上海音樂家協會主席,他的創作心理和創作對象在一定程度上會發生轉變。
三、政策導向
在任何時代,一個國家的文藝政策都會對身處其中的作曲家起到或多或少的引導作用。僅2016年,我現場聆聽的上海音樂學院作曲家群體以“絲路”為主題的新作品音樂會就有三場。2013年建立的國家藝術基金通過為藝術創作提供經濟保障,近年來已資助數百部大型藝術作品的上演,其中有精品也有庸作,政策導向對藝術創作產生的雙刃劍作用本文不作贅述。單就《海上絲路》來說,在一年的規定時間內出色完成了創作、編排、演出等環節,這無疑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優秀項目。其中的受益者不僅是作曲家和聽眾,還有廣西交響樂團——作為一支自治區的新建樂團,能擁有一部屬于自己的交響樂杰作,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可以預見,他們的這部保留曲目會在國內外音樂舞臺上受到廣泛歡迎。
這部作品的成功或許可以證明,中國作曲家在進行現代音樂風格探索的同時,也可以同時為大眾創作主旋律作品。社會主義國家的作曲前輩肖斯塔科維奇寫出了經典的交響曲和弦樂四重奏,這也并未阻礙他創作優美動人的通俗音樂,其大型合唱作品《森林之歌》(1949)還上演于今年的北京國際音樂節。對于作曲家來說,需要駕馭兩種音樂語言的能力。對于聽眾來說,需要更多的包容心和實事求是的甄別力,不應因為作曲家創作現代風格的作品就閉耳搖頭,也不應僅僅因為作曲家開始創作傳統風格的作品就嗤之以鼻或者像對待一個重新做人的犯錯者那樣拍手稱快,終究要看具體作品在各自的風格內是否在精致形式內實現了直擊人心的感染力。
當下中國似乎沒有哪位作曲家能夠像一百年前的查爾斯·艾夫斯那樣,僅靠商業收益自給自足、不管聽眾能否接受自己的發明創新。中國作曲家不僅要在各種夾縫中求生存,還要承受純音樂創作鮮有人問津的寂寞。如何在規則的約束下實現自我音樂語言的表達,如何在主旋律的宏大寫作中保證藝術高度,對每一位體制內的作曲家都是長期創作難題。
《海上絲路》絕非許舒亞最具歷史價值的作品,但他在這次主旋律創作中鑄就了一部深受人民群眾喜愛的交響精品,這勢必會對其同時期的現代風格寫作產生影響。就在《海上絲路》在各地巡演的同時,許舒亞的《冬雪》(為雙簧管獨奏、三個打擊樂、豎琴和弦樂隊而作,2015)在上海音樂學院當代音樂周開幕音樂會奏響,在這場全部由中外作曲家21世紀以來的新作組成的音樂會上,《冬雪》以典雅唯美的意境獲得了全場最熱烈的喝彩。2015年,許舒亞的交響音樂專輯《涅槃》(Naxos 8.570617)發行,這似乎是他對自己90年代以來的現代交響探索的一次總結。我們有足夠理由期待,這位優秀作曲家的下一次涅槃。
李鵬程 博士,浙江音樂學院音樂學系講師
(特約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