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戲儀式中的逐除內涵

郭彥鑫 （貴州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550000）

地戲儀式中的逐除內涵

郭彥鑫 （貴州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550000）

屯堡人是從明代隨著軍隊從江南遷移到貴州的漢族人。隨著移民，漢族人帶來的地戲元素與貴州本地文化相融合，形成了標志性的文化——屯堡地戲，在屯堡村寨通常叫做“跳神”。至今為止，地戲伴隨著屯堡村寨的建設扎根在貴州已有六百余年的歷史，期間有過五百年的興盛，也有過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衰落。而現在，為了發展經濟、適應旅游發展，地戲取消了一些儀式。甚至因為儀式的部分衰落，學術界一些學者提出關于地戲是不是儺戲的論爭。本文通過地戲儀式中的逐除內涵，探究地戲與儺戲的聯系。

屯堡；地戲儀式；逐除；儺戲

貴州省是一個少數民族眾多的省份，而在少數民族環繞的地方，屯堡漢族以其獨特的文化——屯堡文化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發展，并影響著周圍少數民族的民俗與文化。屯堡文化中最具有標志性的文化事象是地戲，而“就目前屯堡地戲的研究來看，主要范圍有地戲的起源、功能、面具、服飾、唱本、唱腔以及地戲與儺戲的關系、地戲與旅游開發等方面的內容。涉及從儀式的角度研究地戲的成果也有少許，但主要是就村落內部的地戲儀式來談其作用，進而將之推及屯堡人族群、屯堡文化。”1而關注村際地戲儀式的成果，大多都是描述儀式過程等，但筆者認為地戲儀式中的逐除內涵對研究地戲具有深層意義，是探究地戲與儺戲的關系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一、屯堡地戲及其儀式

地戲一詞最初出現在清道光年間的地方史料《安平縣志》：“元宵遍張鼓樂，燈火爆竹，扮演故事，有龍燈、獅子燈、花燈、地戲之樂。”2

屯堡地戲的演出時間是一般有兩個節令時間段。一個是在農歷七月十五中元節，約3～5天，另一個是春節，從農歷正月初二開始，歷時半個月至一個月。地戲一般是一個村寨演出一堂戲，跳一部書，由戲頭即“神頭”負責全部書的排演和指導。一堂戲的演員有二三十人，均為男性。演出時，頭戴面具、青巾，身穿戰裙，手持木制古代兵器，唱打結合。3演出的劇目全是一朝一代興衰的戰爭故事，大致有：《封神》《楚漢相爭》《三國》《精忠岳傳》《王玉連征西》等。

地戲演出前，村口或者醒目的地方插一面繡著“帥”字的大紅旗，表示這個村子今天有地戲表演，而且這面大旗要一直插到最后一天“封箱”儀式結束。地戲演出的第一天要舉行“開箱”儀式，其程序為：請神、敬神、參神、頂神。在“開箱”儀式中，“神頭”將封存在神柜中的“臉子”（面具）從廟中或存放人家中迎請出來。

“頂神”（穿上戲服的演員依照主持人的呼名，用清水將手洗凈，向前按先帝王后文臣武將的次序恭敬接過面具戴上）儀式后，由“人”變“神”，所有“神”在主帥的帶領下，去村中廟里參拜廟神。主帥居中，其余一字排開，唱：“慶祝……節，將爺引兵來參神——參玉皇、閻羅、羅漢、土地、孔子等，求其保佑無病、無災、五谷豐登、六畜興旺。”4有的村子還會舉行祭廟、祭橋、祭水等儀式。

開箱儀式后，舉行“開財門”儀式。演員們戴上面具，穿上戲裝，扮演成劇中的人物，先表演“殺四門”，再由主帥帶領，沿著村寨焚香燒紙，燃放爆竹，念誦納吉逐疫詩文。隊伍在到達村中每家每戶門前時，要說“吉祥話”，主人家則在堂屋擺放供品迎接，然后燃放鞭炮送客。

“掃開場”儀式時，戲班在村中空地上或“壩子”上搭好戲臺，村民們則圍成圓場準備看戲。這時，有兩個紅臉的小童，手持扇、帕進入場地，在鑼鼓聲中，跳祝吉的舞蹈，之后念：“和合二仙……一對兒童來相請，奉請將爺下校場。”5然后由“麻和尚”和“土地公公”主持活動，眾演員齊唱驅趕妖魔、掃除病魔、祭奠陰靈的段子，用雞鴨的血進行祭掃。

“掃開場”結束后，開始按“朝廷（下四將）”“設朝”“跳神”程序演出一部書，娛神娛人。“朝廷”部分時，劇中的正反人物一起出場，跳驅邪舞并吟詩。“設朝”將講史或演史，未演出的故事或將演出的史實以及看戲的人三者連接起來，起導入演出的作用。“跳神”則是演出地戲劇本。

“掃收場”是演出最后一天必須舉行的儀式。“峨眉山和尚”與“南天門土地”對唱：“口是心非掃出去，一團和氣掃進來；多災多難掃出去，清吉平安掃進來……和尚拜土地，年年大吉利；土地拜和尚，年年大興旺。”6

“掃場”結束后要進行“封箱”儀式，在演出場地的祭臺前舉行。“神頭”念念有詞，將“臉子”放入神柜，同時村民將自己帶來的祭品擺放在面具前面，點燃香燭，祈禱。“神頭”和執事人則在念祝詞后“封箱”，將其送回神廟珍藏，以待來年再次請“神”。

二、地戲儀式的逐除內涵

原始人認為萬物有靈，認為人們生病是由于妖魔鬼怪侵擾造成的，所以需要驅除妖魔鬼怪，祈求平安。而“逐除”則是從原始社會巫術中一直流傳下來的儺儀功能。雖然地戲中沒有“方相氏”與“十二神獸”，但其逐除功能是十分明顯的。地戲演出中除了“跳神”，其余的程序“開財門”“掃開場”“掃收場”等都屬于儀式，而每一個儀式都具有逐除功能。

村口的紅色旗子含有驅邪納吉之意。在“開箱”儀式中，會敲鑼打鼓請神下凡驅除妖魔鬼怪，并且用雞血點柜子，祈禱村寨吉祥富裕。同時村中男女老少會依次在面具前頂禮叩拜，祈禱財源滾滾。“參廟”儀式會請“神”保佑村民六畜興旺、風調雨順、清吉平安。“開財門”中，主人家備好果品迎候，含有互相祝福求吉的意義。“掃場”儀式是打掃演出場地的祭祀儀式。由于地戲劇本都是戰爭，過關斬將的演出過程中會留下許多陰魂，因此需要提前祭奠，同時也有掃出各種邪魔，保護村寨平安、演出順利的含義。甚至在掃場時吟唱的段子也有驅趕妖魔、掃除病魔、祭奠陰靈的意義。“下四將”是正戲演出前的引子，可起到鎮場的作用，更深層次的內涵則是驅除四方的妖邪，保護村寨清吉平安，具有古代方相士驅邪逐疫的遺跡7。雖然“下四將”與“設朝”兩部分是地戲表演的一個引子，但實質上屬于宗教性的儀式。而“掃收場”時，為了清除在“跳神”中產生的“穢氣”，會由“神頭”念誦詩文禱詞，按東西南北中五個方向逐一將天瘟、地瘟、牛瘟、馬瘟、雞瘟、鴨瘟、天災人禍、口舌是非掃除，8祈求五谷豐登、六畜興旺、財源茂盛、清吉平安、家庭幸福。這一部分，儀式蘊含的逐除、祈福、納吉的宗教內涵顯而易見。

屯堡地戲表演是一項民俗事項，它以生活橫斷面的形式反映了屯堡人對理性思維的追求和對客觀事物的觀察。而地戲中的儀式將民俗與信仰融為一體，有迎神、酬神、逐邪、祈求村寨人畜平安、五谷豐登的目的9，到處留有宗教的痕跡，戴面具表演是地戲的重要特征，也是靈魂與標志。地戲演出的面具被創作完成后，在演出前要進行開光，通過儀式將“神”從另一個世界請到人間，賦以面具“神”的靈性與身份，正所謂“戴上面具是神，脫下面具是人”，所以地戲面具會具有神格和人格。因此戴上面具所做的每個儀式也都被賦予了“神”的靈光，成為了屯堡人求神獲福不可缺少的儀式。

地戲中每個儀式的逐除含義都與村落、族群有著密切的聯系。地戲儀式的驅邪納吉、祈求平安功能不僅表達了屯堡村落整體的精神訴求，而且滿足了屯堡村民求吉求利求財求福樸素心理的精神需要，使村民們的心靈得到滿足與慰藉。同時屯堡人民普遍信仰壇神，濃厚的宗教意識將自然崇拜、神靈崇拜衍化成心靈祈禱而傳承至今。共同的信仰，共同的心理需求，通過地戲儀式強化了村民與村民，村民與村落的之間的關系，增強了族群凝聚力。

在族群的社會空間里，由于民眾共同心理需求而舉行的儀式，具有內在生命力。而且儀式中的逐除內涵不僅強化了村落內部的聯系，增強了村落文化及屯堡人族群的穩定性，也表達了族群的主導價值。

三、地戲與儺戲的聯系

1987年，曲六乙先生在《建立儺戲學引言》一文中將我國的儺和儺戲進行了分類，“分為宮廷儺、民間儺、軍儺和寺院儺四種”10，并將地戲歸屬于軍儺。但是逐漸有學者提出“安順地戲不屬于儺戲”的看法。“1991年8月在安順虹山賓館召開的“中國軍儺研討會”上，湖南學者將安順地戲與湘西儺壇戲類比，認為地戲不具備儺壇戲的諸多特點，因此認為地戲不屬于儺戲。”111994年《安順師專學報》第1期上范增如發表的《貴州安順地戲并非儺戲》和2012年《四川戲劇》第3期上劉懷堂發表的《貴州地戲不是“軍儺”》表達了相同的觀點。針對這些學者的觀點與主張，另一些學者發表了相反的觀點，譬如沈福馨的《安順地戲應屬儺戲》一文，從什么是儺出發，縱觀儺儀的發展史，將地戲與儺戲相比，提出地戲屬于儺戲，不能將“儺戲”冠以“儺壇戲”。筆者同樣認為地戲應屬于儺戲。

“儺”是中國古代的宗教儀式，是以驅鬼逐疫、酬神納吉為目的，具有道、釋、儒等多元宗教意識的祭祀儀式活動。“《說文解字》釋‘儺’云：‘見鬼驚駭，其詞曰儺。’”12儺戲是由儺祭與儺舞發展起來的，包含宗教與藝術，具有娛神與娛人功能的古樸、原始、獨特的戲劇樣式，是儺文化的載體。

貴州各地儺戲的演出，“一般都要經歷請神（儺祭）、酬神（演儺戲）、送神（祈神）幾個階段。”13儺戲演出時戴的面具即臉殼或臉子，在儺戲里具有特殊的、重要的地位，是儺戲突出的藝術特色。儺戲中的面具作為神靈，受到人們的信奉與尊敬，被壇班的人員作為神來對待，有民間俗語稱“戴上面具是神，脫下面具是人”，所以說面具在儺戲中是“神”的象征，是人、鬼、神世界相互聯系的紐帶，在儀式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同時儺戲中的儀式也是巫師轉化人格與神格的重要程序。巫師通神時，需要從人格轉化成神格，即通過儀式，戴上面具，成為神的化身，為民眾完成愿望、祈求平安等。等到儺戲結束后，巫師再次通過儀式，摘下面具，轉化成人格。而且信民祈求神靈的環節都是在儀式中進行的，因此儺戲酬神還愿、驅邪納吉、祛病禳災的逐除功能是在儀式中實現的。

地戲是屯堡文化的標志，源于軍儺（古代軍旅歲除或誓師演武祭祀禮儀中戴面具的群隊儺舞），融祭祀、操練、娛樂為一體，因此在內容上以征戰為主題，在表演上以武打為特征，英雄主題貫穿始終。跳地戲，是屯堡人供奉壇神，慶祝豐收、酬神還愿、驅邪納吉以及彼此相互交流、認同的一種方式，具有集體性和內聚力。因此在跳地戲時，要舉行儀式，帶上面具，請神下凡，完成信民愿望，而這些儀式則具有逐除的功能。

儺戲的基本特征是儺儀、儺面具、民俗。“儺儀由舞蹈、歌唱、對白、吶喊多種方式共同完成，”14功能是驅邪納吉，酬神還愿，并且儺者佩戴面具。而完整的地戲一般在歲時節日、祭祀民俗中演出。因此屯堡人為了祈求神靈保佑，驅邪納吉，表演地戲時，先要舉行儀式迎神、禳災納吉。儀式過后“跳神”，進行娛神娛人。最后再舉行儀式送神。地戲中不僅包含有儺戲的基本特征，其儀式的功能也與儺儀相同，都可以驅邪禳災、祈福納吉，給予民眾的心理需求的滿足與慰藉。因此它不僅是典型的儺戲，還是保存最完整的軍儺形態的儺戲。

雖然社會進步、科學技術發展，逐步改變著人們對傳統觀念的依賴和尊崇。但是，“在自然崇拜、神權無上的意識不可能在農村銷聲匿跡的時候，借助神靈的威力禳災獲福就是村民們順理成章的要求，”15因此地戲儀式中的逐除功能便是人們獲得心里慰藉的依賴。而為了經濟的發展、適應旅游業的發展需要，旅游地區的地戲大多都取消了儀式，僅留存“跳神”部分，并且會表演《三國》《薛丁山征西》等故事性強的劇本給游客欣賞。筆者認為外來游客看到的沒有儀式的地戲表演，并不能稱之為完整的地戲演出，自然他們也就不能理解地戲在當地人民群眾心中的地位及價值，更不能理解地戲被稱之為儺戲的緣由。而只有每逢節日時舉行的地戲表演才是完整的，雖然儀式部分將“掃場”儀式交給了和尚與道士，但儺戲本就是多元宗教文化相互滲透的產物，而且與儺戲相同的特征沒有變，地戲儀式仍然具有逐除的功能。所以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地戲仍在儺戲的范疇之中。

注釋：

1.張定貴.儀式視野下的族群——從村際地戲儀式觀屯堡人族群的穩定性[M].中華民族認同與認同中華民族人類學高級論壇，2008卷：314.

2.庹修明.屯堡地戲文化的變遷與旅游開發.屯堡重塑貴州省的文化旅游與社會變遷[M].貴州民族出版社，2007：74.

3.庹修明.屯堡地戲文化的變遷與旅游開發.屯堡重塑貴州省的文化旅游與社會變遷[M].貴州民族出版社，2007：74.

4.庹修明.叩響古代巫風儺俗之門人類學民族學視野中的中國古代儺戲儺文化[M].貴州民族出版社，2007：215.

5.庹修明.叩響古代巫風儺俗之門人類學民族學視野中的中國古代儺戲儺文化[M].貴州民族出版社，2007：215.

6.庹修明.叩響古代巫風儺俗之門人類學民族學視野中的中國古代儺戲儺文化[M].貴州民族出版社，2007：215.

7.王秋桂，沈福馨.貴州安順地戲調查報告集[M].財團法人施合鄭民俗文化基金會，1994：52.

8.陳玉平.貴州布依族地戲[J].中華藝術論叢，2009：325.

9.陳玉平.貴州布依族地戲[J].中華藝術論叢，2009：325.

10.德江縣民族事務委員會，貴州民院民族研究所.儺戲論文選[M].貴州民族出版社，1987：2.

11.沈福馨.安順地戲應屬儺戲[J].安順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1）：2.

12.庹修明.巫儺文化與儀式戲劇研究中國儺戲儺文化[M].貴州民族出版社，2009：3.

13.庹修明.巫儺文化與儀式戲劇研究中國儺戲儺文化[M].貴州民族出版社，2009：128.

14.沈福馨.安順地戲應屬儺戲[J].安順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1）：4.

15.王秋桂，沈福馨.貴州安順地戲調查報告集[M].財團法人施合鄭民俗文化基金會，1994：169-170.

[1]張定貴.儀式視野下的族群——從村際地戲儀式觀屯堡人族群的穩定性[M].中華民族認同與認同中華民族人類學高級論壇，2008卷.

[2]庹修明.屯堡地戲文化的變遷與旅游開發.屯堡重塑貴州省的文化旅游與社會變遷[M].貴州民族出版社，2007.09.

[3]庹修明.巫儺文化與儀式戲劇研究中國儺戲儺文化[M].貴州民族出版社，2009.10.

[4]庹修明.叩響古代巫風儺俗之門人類學民族學視野中的中國古代儺戲儺文化[M].貴州民族出版社，2007.08.

[5]王秋桂，沈福馨著.貴州安順地戲調查報告集[M].財團法人施合鄭民俗文化基金會，1994.05.

[6]德江縣民族事務委員會，貴州民院民族研究所.儺戲論文選[M].貴州民族出版社，1987.10.

[7]朱偉華.建構與生成[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09.

[8]陳玉平.貴州布依族地戲[J].中華藝術論叢，2009.

[9]師學劍.安順地戲之魂——祭祀[J].中華手工，2005（01）.

[10]劉懷堂.貴州地戲不是“軍儺”[J].四川戲劇，2012（03）.

[11]沈福馨.安順地戲應屬儺戲[J].安順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