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得

不久前,我獨自一人回了一趟大學。從鄭州出發,坐火車30分鐘就能到,比我從單位回家用的時間還要短。也許是少了必要的理由,即便近在咫尺,這也是畢業之后,我第一次回去。也是第一次,我秘密珍藏的關于大學的慶幸或者遺憾被挖出來,放在溫暖的太陽下。
大四下學期實習,寫過一篇關于大學的文章,發表在雜志上,當時還蠻得意,拿給室友看,沒想到她指著第一段那句“其實,我是被迫來這里念書的”說:“你這樣寫讓我不太舒服,我覺得學校特別好。要說配不上,也是我們配不上這里。”我沒想到她反應這么強烈,立刻道歉。這件事過了很久,有一天深夜,我突然想起來,開始糾結:那時我是該向學校道歉,還是該為冒犯了室友而道歉?
其實我是很懷念我的大學時光的。大學四年,算不上非常上進,但是我很快樂。我從小念私立學校,每月排名在教學樓門口的LED大屏上滾動播放,一路被升學的洪流推搡著前進,升入大學后失去了約束,人生第一次,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不管不顧地橫沖亂撞,剛入學時的不甘和抱負立刻被拋諸腦后。
相比學業方面,關于大學的回憶,集合起來更像是“順河女寢430的故事”。我認識了很多非常可愛的人,我的室友們真的很棒,我們志趣相投,性格也合得來,一起做課題也一起翹課,期末考試前一起挑燈到天明。我們擠在十幾平方米的小屋里,夏天風扇呼啦啦作響,冬天加濕器咕嘟嘟地冒著水汽,吵吵嚷嚷地度過了四年。
這次回去,是因為一顆蛀牙。我必須承認,我是一個非常不懂節制的人,擅長暴飲暴食,熬通宵。因為喜歡甜食,每天一大板巧克力,所以嘴巴里有三顆蛀牙。
大一那年我常常去蹭外語學院的外教課,第一次去上課,整整兩個小時沒說一句中文,等那位高挑的美國姑娘說“Bye bye”后,我抓著同桌的袖子說:“天啊,真的憋死了,我愛中文!”
這是小A,英語專業,經常罵我的口語和聽力差到令人發指,究竟是怎么考上大學的。那兩年我過生日,他會送我一大包夠我度過整個冬天的糖。室友們打賭小A一定會給我長達20年的單身歲月畫上一個句號,但是小A很快就出國了,留給我一個塞滿英語聽力的U盤。我想著小A這么用心,我這么重情義,不能辜負他對我的期望啊!于是我依然堅持每周去上外教課,走到哪兒都塞著耳機。
小A留給我的巧克力還沒有吃完,聽力完成了大概百分之一,我的左上第一顆大牙就開始疼,鉆心的疼。我硬扛了三天后眼淚汪汪地跑到校醫院檢查,醫生用鑷子戳了戳我那顆已經有點搖搖欲墜的大牙,說,怎么吃甜食這么兇,牙洞這么大,得補。哎喲,這兩顆下牙也有洞!
補完牙之后我又是一條愛吃甜食的好漢,但是牙上的洞補上了,心里的洞怎么補呢?
雖然,我常常滿不在乎地說,小A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大高個兒,在籃球場上單手運球,跟流川楓一樣帥氣。可是,我嘴這么硬,心卻不爭氣地產生了期待,就算他不是我的理想型,但他送我大包糖果時別提多溫柔了。
事與愿違時的自暴自棄、怨天尤人,總是能輕易被諒解。也許花了半年,也許只有幾個月,我心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和牙疼一起慢慢消失了。那是我人生前20年離愛情最近的時刻,我以為我會一直忘不掉他,隔著太平洋也要堅持一往情深。但是沒有任何刻意成分,我沒那么長情。
這件事對我的影響真的蠻大,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時過境遷,人是如此,何談其他。就像我走出火車站,看到眼前熟悉的廣場,并沒有很多激動和感想噴涌而出。我只是下意識地在出站口坐3路公交車,沿著解放路一直到宿舍樓下。中間路過“大潤發”,從前我和室友Coco常常翹掉晚課跑來看電影。有次Coco的偶像主演的電影上線,我倆翹掉院長的課看首映場,結果電影異常難看,Coco異常失落,說,對不起你,這電影太難看了,我請你吃部隊鍋好吧。我開心極了,拖著她的手就往店里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不好意思,那時候我只惦記著從天而降的部隊鍋,一點沒在意她失落的情緒。對不起,我的Coco小姐,希望你能原諒我,常常只顧自己而惹你生氣。
校醫院依然冷清,醫生拿工具撬開我的嘴,說,你吃糖太兇,刷牙不徹底,這樣下去你需要重新種牙了。算了算種牙的花費,我兩眼一黑,工作了一年多,連種牙的錢都沒有攢夠。
我捂著腮幫子從醫院出來,走到西門口,依然是一年前那樣擁擠,門口報刊亭的阿姨開發了新業務,開始賣炸丸子;賣水果的胖阿姨依然精神抖擻地坐在店門口跟人聊天;賣熱干面的店鋪前依然排著隊,咖啡店面重新裝修了,老板站在店門口喊著雪頂咖啡第二杯半價。
這里的一切和我離開時并無二致,但是我自覺自己變老了很多。我再也不能和Coco分享一杯奶茶,不能和二姐一起騎車去龍亭看菊展,不會一整個冬天五點半起床只為了做一個冬訓的專訪。現在我常常感到力不從心,膝蓋摔傷之后更是懶得動彈,一本書懶懶地看了兩個月還剩一小半。以前我真的是很少女,常常有許多莫名奇妙的愁思,沒頭沒尾的。現在呢,難免有些老氣橫秋,但又時常有意無意地發掘一些小確幸,遠方寄來的鮮花很好,深秋一件柔軟的毛衣很好,起風時細小的桂花撲撲簌簌地掉落一身一頭也很好。
我拍了一張照片上傳到“朋友圈”,同學們紛紛留言:“你竟然偷偷回學校了”“西門口還是那樣,一點都沒有變化”“想去小胡同吃泡菜湯,雞腿餅能送外賣到上海嗎”“好想回去哦,從大一念起,再來一遍”……
Coco私信我說:“當時交鑰匙我沒交,我現在還留著宿舍鑰匙呢!”傻子啊,430早就換鎖啦,你的鑰匙再也開不了那扇門,不能下了3路車就一路小跑回宿舍睡午覺了。還想從大一念起的那位同學想必是取關了學校的官方微博,前不久那微博上還發了一條公告,2017屆新生每天早上六點半至七點要去操場跑操,美名其曰提升大學生的身體素質、鍛煉意志。我把信息轉發給她,她痛心疾首地說:“學校變了,不是曾經那個小可愛了!”
只有她才會稱整整105歲的大學為小可愛。因為全天不斷網不斷電,沒有早晚自習,從不周末補課,你想做什么盡管去。前不久,學校被列入重點建設的“雙一流”大學,畢業生們紛紛轉發為敬。后來留校讀研的同學說,為此學校抓緊了很多,多了很多有些嚴苛的規定。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怎么說,因為在我的觀念里,真正優秀的大學,自由開放應該是第一位的。
常常看到網友們這么調侃“母校就是我可以一天罵她八遍,但是不允許別人說她一句壞的存在”,我很難認同這句話,盡管我很喜歡我的學校。
百年底蘊是很令人感動的,校歌也很好聽,以至于現在我有時候還會不自覺地哼唱,我敬之愛之。但是我認真思考了,這種感情仿佛是更公開化的,于我而言,學校是一個承載我人生一小段時光的盒子,盡管這段時間非常珍貴,在這里度過的幾年,我學習了很多成長了很多。相比之下,那些數不清的珍惜、偏愛和后悔,我更愿意把它投注在人上面,我遇到了很多知識非常淵博的老師,性格非常可愛的朋友,因為他們,也因為我自己的把握經營,這座學校才更加意義非凡。超級感謝你們的相伴。
而學校的確不完美,有時候非常形式主義,硬件很差,食堂的飯難吃到要命,也遇到過非常不負責的老師,一節課兩個小時,花一大半讓學生做匯報,剩下的時間念PPT……每一個正直的人都有評價它的權利。
大概我有時過于自我,所以常常說出一些不近人情的話,我從未希望大學成為可以定義自己的標簽之一,相反,我不要做成千上萬個某某大學畢業生的模糊的面孔之一,我只想做一個平凡人,溫柔的,強硬的,積極的,抑或沮喪的,不管好與壞,這就是我。
我踏上返程的火車時,心里空蕩蕩的。在這座城市里,我第一次感受到慌亂孤單,是真正意義上的孤身一人,即便每一個角落我都熟悉得很。大概是因為這里不再屬于我,但是我曾擁有過,就已經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