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鶴鵬
在許多項目爭議中,代表工程或項目方的科技專家,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知識的傲慢,但研究證明,盡管科學本身具有高度權威,取得公眾信任,推動公眾參與項目決策,才是化解鄰避沖突的一個大前提
從連云港市民眾抗議建立核燃料循環(huán)處理設施,到陜西高陵居民走上街頭反對修建垃圾焚燒電廠,被冠以鄰避效應的群體抗議活動越來越多。這些活動共同的特點是,公眾對在居住地附近修建PX (對二甲苯) 工廠、垃圾焚燒、核電設施、大型化工廠等所涉及項目的安全性高度擔憂,因而以各種手段來抗議這些項目的落地,走上街頭只是這些活動的一部分。另一些活動則通過媒體造勢、信訪、人大政協(xié)提(議)案和給領導人做工作等,達到鄰避的訴求。
很多項目因為公眾走上街頭而擱置。也有項目則無視公眾抗議而強力推進。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難說是圓滿的或合理的結局。
幸運的是,幾十年來各國有關鄰避效應的科學與風險傳播、爭議治理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化解、至少是減緩鄰避效應的可能路徑。
當然,在這些研究所揭示的共性道路基礎上,各地需要根據(jù)自己具體的情況進行認真的研究和論證,以期能解決具體的問題。
媒體不可或缺
鄰避效應大多數(shù)圍繞著各種與科技相關的設施,并始于科學爭議。因而,我們有必要了解科學傳播。
科學傳播繼承自有上百年歷史的科普實踐。在科學傳播研究者看來,傳統(tǒng)科普是單向的信息流動,存在科學霸權或者科學家具有支配性地位,科學界和科學家往往高高在上。
現(xiàn)實中有很多案例,如在許多項目爭議中,代表工程或項目方的科學家或技術專家,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知識的傲慢。如核電站業(yè)主方強調,擔憂核電站的公眾要求不可能存在的零風險。或者在提出反對意見時,問出很多外行問題等。
從理論視角分析這種態(tài)度,我們發(fā)現(xiàn)項目方其實經(jīng)常體現(xiàn)出一種對知識權力的壟斷。這種壟斷,往往又得到了急于獲得GDP或解決市政問題的項目所在地政府的支持。于是,項目方在法規(guī)要求下進行的公眾聽證程序往往是走過場。
毋庸置疑,科學本身具有高度權威。但很多研究也發(fā)現(xiàn),科學權威的樹立,與政權和其他權力的支持不可分割。因為重要的一點是,誰是專家、誰有專業(yè)技能,這并不是靠普通公眾自己的知識判斷來決定的。這種身份的認定,往往是政府、或在政權支持下的科學界或項目方的特權。
認識到這一點非常重要。很多科學家抱怨在爭議問題中,因為公眾不相信體制,所以才拒絕相信科學權威。這是事實,但造成這個事實的原因是,科學權威在社會中并非真空存在,或僅僅依靠知識存在。
從社會結構的角度審視導致鄰避效應發(fā)生的因素,媒體不可或缺。媒體追求熱點議題,以及形式上信源的均衡性的動機,遠遠大于他們“坐下來”,聽取科學界講述“正確”知識的愿望,而追求信源上的均衡又人為營造了對立性和沖突性。另一方面,在發(fā)生爭議時,科學界總要慢“半拍”,甚至“一拍”才做出反應,因為這一職業(yè)的特點是要尋求證據(jù)來解釋爭議。
這些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就是媒體往往不能及時報道科學家對于爭議事件的權威聲音,或者媒體為形式上的均衡而引述了一些并不代表主流科學結論的所謂專家的言論。
以上因素都導致了在爭議情景下科學傳播的困難,因而也為鄰避效應的發(fā)生鋪開了道路。
公眾與科學家進行對話
鄰避效應往往是公眾對擬建設施的風險感知較高造成的。多年來,中外科學界主要是通過向公眾傳播科學知識,來教育他們“正確地”認識風險,降低不必要的恐慌。但研究發(fā)現(xiàn),知識往往不能降低公眾的風險感。
全球的研究者們甄別出31個常用的影響公眾對新興科技態(tài)度的社會心理因素,包括信任、知識、風險感、收益等。這些研究近乎一致地認為,相關科學知識的高低與人們對科技的態(tài)度有一定相關性,但并不強。
在中國,容易導致鄰避效應的項目啟動前,對公眾教育往往集中在科學知識方面,并未重視公眾的感受。
與此同時,一些項目的不規(guī)范運作,如通過為受調查的公眾提供一些蠅頭小利來換取他們在政府要求的對公眾態(tài)度的問卷上“答好一點”,或者在選擇社區(qū)民意代表時,只選擇聽話的。這些行為被曝光后,很大程度上破壞了項目的可信度,讓本來就缺乏對體制和項目信任的公眾對所涉及的科技或工程的信任度降到新低。有學者將此稱之為低風險事件的高風險認知。
科學傳播領域的學者們普遍認為,科學傳播應該向公眾與科學家進行對話的公眾參與科學模型(Public engagement with science)轉變。
大量研究表明,通過與公眾直接對話,擴大公眾參與,可以讓公眾提升信任感,從而有可能降低公眾對項目的風險感,減少鄰避效應的發(fā)生。
這與前述的對社會權力結構的解構不謀而合。前者從權力占有的合理性角度得出,公眾參與科學,應取代傳統(tǒng)的宣傳與教誨;后者則從公眾態(tài)度的構成因素上表明,公眾更愿意接受那些能讓自己相信的人傳播的知識,也接受與這些人溝通的風險。
然而,公眾真正地參與科學與工程項目,將面臨著諸多挫折與挑戰(zhàn)。如在公眾代表選擇、議題設定、成本分攤、參與效果等方面都存在很多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指望“參與”本身能迅速改變公眾的顧慮和抗議。
首先,即便有比較充分的民主社會治理模式,各種科技項目或化工項目的建設在實踐上仍然是超越于公眾掌控的,這是由于其專業(yè)性造成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即便是執(zhí)行了上百年民主制度的西方,也要推廣和完善公眾參與科學。
其次,在公眾屢次抗議一些科技項目的過程中,我們也看到,抗議者并非很愿意進行理性對話,基本上是得到地方政府將項目擱置的承諾后抗議就停下來。如果說,基于中國國情,在項目的籌劃階段,很少有地方政府或項目實施方通過聽證會等形式與公眾進行交流的話,那么在公眾群體性活動導致政府和專家“坐下來”科普的時候,公眾一方往往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對話的濃厚興趣。
第三,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尤其是社交媒體時代,各種競爭性的信息充斥話語空間,包括許多謠言。現(xiàn)在看來,并非提高決策透明性謠言就一定會減少,因為如果公眾對體制信任不足,再透明也會被當成隱瞞某些真相。在這種情況下,簡單的公眾參與并不能解決信任問題。
公眾參與不能匆匆走過場
盡管公眾參與科學仍然不盡完善,但推動公共參與項目決策,既有合理性也有必要性。我們要做的是通過系統(tǒng)分析鄰避運動的案例、傳播規(guī)律和人類行為,來探究公共治理層面的解決之道。
公眾參與不能匆匆走過場。這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要從合理確定權益相關人和風險承擔者、積極進行信息管理、妥善組織參與過程等幾個方面著手。
在確定了權益相關人和風險承擔者后,首先,要認真鑒別哪些因素可能導致人們的風險感飆升,甚至選擇群體行為。并非所有人們常識上覺得有風險的項目都會遭到公眾抵制,否則我們的化工業(yè)也不可能有這么迅速的發(fā)展。遭到抵制的仍然是一些“標志性”項目,比如PX工廠、垃圾焚燒設施等。
然后,針對不同技術及其傳播路線進行分析,如PX或垃圾焚燒是如何成為媒體焦點,媒體和公眾是如何構建這些項目的話語框架,這些框架與對其他的化工品或工業(yè)項目的報道有什么不同?
同時,要深入探討可能影響公眾行為的因素,比如,信任與人們對風險的接受性高度相關。當體制性信任普遍不足時,為何有的技術或工業(yè)項目被人們接受,有的就不行?為何對有的項目的抵制演變成全國性的群體性運動,有的則以地方小規(guī)模抗議為主?
這說明,信任發(fā)揮作用可能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這需要深入研究公眾參與的過程中影響人們行為的因素,在設計和執(zhí)行方案時,根據(jù)現(xiàn)有的知識,極大程度地推動公眾對項目方及其科技代言人、地方政府的信任。
更加關注風險肇因的動態(tài)形成過程,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幫助。
比如,人們對體制的信任很可能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有可能會在特定的認知條件下被激發(fā)。也就是說,平常我們可能并不關注是否信任科學家或政府部門的問題,但在特定情況下,如突然聽到家門口要建PX項目了,就突然面臨著要自我檢討是否信任倡導這些特定項目的專家或機構。
無疑,這種被激發(fā)的對信任感的覺悟是與此前對與之相關的爭議性技術的態(tài)度有關的,也可能與對既往媒體如何報道這些項目或技術的印象有關。
通過深入、探索性的研究,我們是有可能在社會的結構性條件沒有發(fā)生變化的情況下,探索公眾參與科學和公眾溝通的方法,加之有效的信息管理,并與管理部門、項目單位及利益相關方一起,設計出應對鄰避效應的方案,至少是應對其較極端表現(xiàn)形式的方案。
(作者為中山大學互聯(lián)網(wǎng)與國家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康奈爾大學博士候選人,編輯:王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