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曉敏, 胡翼青
再度解蔽:為法蘭克福學派辯護
余曉敏1, 胡翼青2
法蘭克福學派、文化研究和傳播政治經濟學同屬于傳播學批判陣營。三者的淵源可追溯至其共同的思想源頭——馬克思主義思想。然而,三大流派擇取了馬克思主義的不同面向并加以創造性闡發,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批判路數。文化研究和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興起晚于法蘭克福學派,并且對后者有不少批評。但是由于三者在問題意識和理論意圖等方面的異同沒有得到深入揭示,以至于理論本身淹沒在紛繁的對比和爭吵中。本文將從三者的思想源頭入手,逐步厘清它們各自的問題意識、理論構思的方式和理論的內在層次,從而揭示人們對法蘭克福學派的誤讀。
馬克思主義;法蘭克福學派;批判學派;文化研究;傳播政治經濟學
DOI 10.16602/j.gmj.20170003
在傳播學研究領域,傳統學派(又稱管理學派)和批判學派的二元對立由來已久。傳播學批判學派最初特指法蘭克福學派,20世紀70年代以后,文化研究、傳播政治經濟學等也被作為傳統學派的對立面納入批判學派的陣營。有學者認為,批判學派以其批判性立場、非實用取向、思辨而非實證的方法論而區隔于傳統學派(李彬,1995)。這道出了三個批判性流派的表面相似性,更深的淵源應該追溯至其共同思想源頭——馬克思主義。文化研究、法蘭克福學派和傳播政治經濟學,各自抓住馬克思理論的某些面向來進行理論建構,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有關文化或傳媒的論述。因為有共同的思想來源,三者之間多了幾分互動;又因為看到的面向和思考的路徑有所不同,互動之中除了相互吸取,還多了彼此間的批評。
由于無法參與論戰,法蘭克福學派及其文化工業理論或許遭受了最多指責。英美文化研究指責法蘭克福學派的精英主義立場,傳播政治經濟學批評法蘭克福學派忽視了對文化生產過程和媒體政治經濟學的具體分析。在傳播學或文化理論教材的書寫中,關于法蘭克福學派思想的介紹不可謂不詳細,但是往往將這些理論剝離于社會語境之外,沒有詳細揭示它們這么說的原因。法蘭克福學派的問題意識和理論意圖也沒有得到充分發掘。在完成上述介紹之后,這些教材轉而延續了文化研究和傳播政治經濟學對法蘭克福學派的批評。誠然,這些批評不難找到立論依據,但這不意味著批評得當。
本文試圖從法蘭克福學派、文化研究、傳播政治經濟學的共同思想源頭出發,厘清它們各自的問題意識、進行理論構思的方式、理論的內在層次,來分析文化研究與傳播政治經濟學對法蘭克福學派的指責在多大程度上可能是一種誤讀。這些指責沒有重演法蘭克福學派的思路,反而在眾聲喧嘩中掩蓋和遮蔽了法蘭克福學派及其文化工業理論的真正價值。
討論法蘭克福學派、文化研究、傳播政治經濟學的共同思想源頭,當然必須從馬克思(Karl Marx)說起。
通常認為,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由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三大部分組成。馬克思主義哲學又細分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求是經濟論壇,2016)。它對物質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行了科學指認,闡明了生產力、生產關系之間的作用關系,并且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關系奠基于其生產關系之上。馬克思主義哲學由此指出了分析上層建筑的出發點——物質基礎。法蘭克福學派和傳播政治經濟學都是這一思路的繼承者,而文化研究打著反經濟還原論的旗號,力圖回避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關于后者,我們基本可以從后人對霍爾的態度中看出這一點:“文化研究學者們認為霍爾帶領超越了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超越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二元框架中的僵化的經濟還原論或文化反映論,創造了一種激進的理論與實踐。而其他的批判學者卻認為,霍爾完全背叛了馬克思主義,因為文化研究不再思考文化與社會總體性之間的關系,因而將文化與社會其他部分完全隔離了。”(胡翼青、吳欣慰,2016)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想基礎上,馬克思和恩格斯(Engels,Friedrich)對各歷史時期,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關系進行深入研究,實現了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繼承,最終形成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抓住經濟這一根本層面,對資本主義社會運作規律進行了深入而詳細的說明。通過對剩余性的揭示,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透徹地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剝削的產生和工人階級的處境也就因此得到了深刻揭示。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是解開物質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之謎的一把鑰匙。因此,法蘭克福學派和傳播政治經濟學都不會繞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來進行理論建構。
然而,文化工業理論的主要創造者將更多的熱情放在了社會批判上,在文化工業理論中,政治經濟學分析只是輪廓式地顯現出來;傳播政治經濟學雖然極力倡導將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引入大眾傳播研究,但絕大多數傳播政治經濟學者并沒有抓住勞動時間與剩余價值這一關鍵切入點來進行理論建構,他們所謂的政治經濟學分析有不著要領之嫌。只有北美傳播政治經濟學者達拉斯·斯邁思(Dallas Smythe)出色地將剩余價值理論運用于大眾傳播研究,并且提出了“受眾商品論”。值得一提的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是一套具有社會學想象力的理論,它最終要完成的是對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本質的揭示。斯邁思在定位大眾傳播的角色時,也帶有社會學視角。他指出,大眾傳播是資本主義維系自身的重要力量,是把人捆縛在資本主義體系中的最終環節,或者說,通過大眾傳播對公眾閑暇時間的剝削,資本完成了對人類勞動全方位剝削的最后一道工序(史麥塞①,1992)。可以這么說,斯邁思運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創建了一個漂亮的大眾傳播理論,但他考慮的面還嫌窄,缺乏對文化、社會及其內在復雜關系的思考。受眾商品論并未在社會學向度上達到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廣度和深度。斯邁思的欠缺之處恰恰是法蘭克福學派的優長所在。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每一卷的第一頁無一例外地印著:“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無產階級革命是馬克思的核心關切,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都圍繞著顛覆資本主義體系、創建無產階級政權的核心議題。但是,在1920年前后,馬克思對無產階級革命的判斷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在資本主義發展水平最高的西歐,無產階級革命漸漸沉寂,反倒是發展落后的俄國率先建立了無產階級政權。一些馬克思主義者開始反思社會面臨的新問題,其中就包括盧卡奇(Georg Lukács)。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一針見血地指出:
在人類的這一發展階段上,沒有一個問題不最終追溯到商品這個問題,沒有一個問題的解答不能在商品結構之謎的解答中找到。當然,只有當這個問題的提法達到馬克思的分析所具有的那種廣度和深度時,只有當商品問題不是僅僅表現為個別的問題,也不是僅僅表現為按專門科學理解的經濟學的核心問題,而是表現為資本主義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核心的結構問題時,它才可能達到這種普遍性。因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在商品關系的結構中發現資本主義社會一切對象性形式和與此相適應的一切主體性形式的原型(盧卡奇,1999,p.148)。
這相當于在資本主義獲得進一步發展的時代背景下,再次確認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本質問題以及對批判出發點的判斷,但革命的問題卻不能只在經濟層面來進行說明。在探究馬克思革命理論的問題時,盧卡奇敏銳地指出,在經濟上受到剝削并不必然引發革命,革命需要階級意識的覺醒。但現在的問題是,無產階級意識已經物化了,所以,我們需要一種穿透現狀去探求資本主義社會本質的眼光,去呼喚起革命的意識②。
1924年,第三國際批評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脫離了正統馬克思主義的道路,但是批評卻使這一“異端”學說蔓延開來,西方馬克思主義由此發端。盧卡奇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理解確實不到位,但盧卡奇對馬克思理論的闡釋不是沒有依據、沒有價值的。在盧卡奇寫作《歷史與階級意識》的20世紀20年代,馬克思的《1844年政治經濟學手稿》還未面世,但盧卡奇敏銳地預言了青年馬克思的思想,并且通過融合其導師齊美爾的“泛化的異化批判,構思出與馬克思的異化批判具異曲同工之妙的物化理論”(張亮,2003,p.77)。
三大批判流派中,只有法蘭克福學派深入思考了物化、異化問題,也只有他們結合精神分析的理論,從權威人格研究入手,將這一問題的思考推進得更遠。盧卡奇、葛蘭西等人對人的主體性和革命的主觀方面的論述,開啟了對“文化”的關注。我們很難對這里的“文化”進行“是什么”的描述,用“思想”“心理”“意識形態”等詞來進行替代確實能突出其中的一些內涵,但似乎都不太貼切。只能模糊地說,它與階級實踐的認識活動相關,與和物質基礎相對的精神層面相關。或許,正是因為“文化”的意涵模糊而豐富,才使得圍繞它所進行的理論闡發呈現出如此多樣的取向。
法蘭克福學派和英國文化研究(至少在其早期)都沿著西方馬克思主義開啟的思路和精神,從人的主體性和革命主觀方面入手來進行文化批判或者文化社會學批判。他們的問題意識之中有對無產階級革命的關切。傳播政治經濟學也將西方馬克思主義作為思想來源,關注文化與意識形態的問題,但在對革命問題的探討上恐怕是退了一射之地,或者甚至沒有。文化、意識形態、階級之間的關系,是文化研究、法蘭克福學派和傳播政治經濟學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的著手處,也可以被視為三大學派的共同之處。但是,三者的批判思路并不相同。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構思與文化研究、傳播政治經濟學之間的差異尤為明顯,因此,那些就具體觀點進行的相互爭論是否處在同一對話平臺,仍然有待我們進一步審視。
如果說在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理論中,盧卡奇的身影時時閃現;那么在英國文化研究中,盧卡奇所倡導的批判思路——“在商品關系的結構中發現資本主義社會一切對象性形式和與此相適應的一切主體性形式的原型”(盧卡奇,1999,p.148)——并沒有得到多少響應,反倒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思想產生了更為明顯的影響。與盧卡奇一樣,葛蘭西也認為文化在階級革命中扮演著十分關鍵的角色。葛蘭西認為,要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就必須顛覆它的“文化霸權”,即意識形態的領導權。霸權理論深刻影響了包括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在內的英國文化研究學者。在霸權理論的基礎上,英國文化研究形成了自己的基本理論觀點:文化領域是意識形態角逐的場,處于從屬地位的階級不斷通過文化上的抗爭挑戰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解放的可能就在于這種動態斗爭的持續存在。英國文化研究不斷地去發掘和研究各種文化斗爭,從工人階級的文化斗爭到性別、種族的文化斗爭,“文化”在這里不僅與意識形態相關,也與身份認同相關。
英國文化研究的理論構思之所以呈現出這樣的面貌,有其現實土壤。在戰后的英國,作為社會身份認同的階級感日漸弱化,亞文化繁殖和擴散,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移民大量涌入,女性主義運動興起。英國迎來了多元社會時代。伯明翰學派代表性人物的人生經歷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戰后英國社會的縮影,并且折射出當時的社會文化問題。斯圖亞特·霍爾雖然接受了英國的精英教育,但自己卻是牙買加黑人后裔。理查德·霍加特(Hoggart,Richard)、雷蒙·威廉斯的“獎學金男孩”經歷也使他們的思想具有不同于當時英國學術主流的邊緣性。農業地區威爾士和工業城市利茲分別是雷蒙·威廉斯和理查德·霍加特的出生地。長期的耳濡目染使得他們更易于親近、尊重民間文化和以工人階級文化為代表的邊緣文化。這些“創立者”(及其文化研究本身)的故事往往被牢牢地定位在英國的土地上,特別是英國工人階級的文化上(Lewis,2016,p.117)。文化研究學者很自然地去思考多元文化的碰撞與斗爭,以及文化身份認同和階級意識的形成與變化,進而指出“在‘社會’中不會只有一種‘文化’,而任何‘社會’都是由多種彼此決定和從屬關系構建的歷史具體文化所組成的” (Lewis,2016,p.124),因此,文化存在于斗爭和爭論的關系中。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文化成為斗爭的場所(a site of struggle)。
英國文化研究從源源不斷的文化斗爭中看到了解放的可能,也正是基于這一點,他們反駁了馬克思的階級斗爭觀,認為政治斗爭在文化和意識形態的上層建筑領域發生作用,而不是單純存在于經濟學和階級領域(Lewis,2016,p.127)。文化研究由此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弱化甚至忽略對物質基礎的分析。值得一提的是,后來在美國文化研究那里,英國文化研究對于文化斗爭動態性的執著被丟棄了。約翰·費斯克(John Fiske)的作品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個諸如破洞牛仔褲的支離破碎的經驗現象。費斯克試圖用這些現象證明大眾文化中存在與主流意識形態不符的聲音,由此論證普通大眾的反抗是可以實現的。費斯克曾經這樣點評法蘭克福學派的觀點:
盡管法蘭克福學派持文化悲觀主義的態度,盡管意識形態在其臣民中擁有自我復制的力量,盡管統治階級具有文化霸權,但人民仍然能夠構建自己的意義和文化,在產業內完成這樣的構建,而且其構建常常是與產業唱對臺戲的構建。文化研究旨在理解并鼓勵這種文化民主的運作機制(Hardt,2008,p.160)。
費斯克把威廉斯的理論構想轉化為“大眾文化內容層面的豐富性——意識形態”的經驗現象說明,并以此為出發點對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理論進行反駁。不可否認,文化研究的大眾文化批判與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理論確實是有交集,他們之間的對話集中在“文化—意識形態”的關聯區域。但是,如果說威廉斯等人的“文化(實際上是用霸權來說明的)—意識形態”分析還能描述資本主義世界中的階級斗爭關系,他們的“文化”“意識形態”也許能稱得上在文化工業理論中有對等物,那么,從理論質點③來看,費斯克對法蘭克福學派的評述撲了空。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諾(Theodor Adorno)從來沒有否認過大眾文化的內容和表現形式可以呈現出不同的樣態。當阿多諾認為現在的自由“不過是齜齜牙、放放屁和煞煞氣的自由”[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另譯阿多諾,下同。編者注),2006,p.151]時,他顯然承認了我們是可以擺出反抗的姿態的。問題在于,這種反抗毫無意義,反而使人深陷現有的統治秩序。這才是阿多諾否認受眾主體性的原因所在。文化工業理論的證成訴諸于更深層的線索——在文化研究那里缺失的“物質基礎/上層建筑”分析。馬克思的“物質基礎/上層建筑”分析建立在他對工業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本質的把握上。正如馬克思所揭示的,工人無產階級、小資產階級、資本家,是“經濟范疇的人格化,是一定階級利益和關系的承擔者,是一定的階級關系和利益承擔者”(馬克思、恩格斯,1972,p.12),連同勞動、資本等經濟學概念,都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所生成的。所以,工業資本主義社會是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支配下展開的社會存在形式。如果按照馬克思的這一思路,在發達資本主義階段則應該進一步探討資本的邏輯如何進一步把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納入自身的統治范疇中;而如果忠實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那么要論述資本統治的擴張,就要回到剩余價值理論,回到勞動理論。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理論沒有忠實于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而是強調了人本主義的批判線索。但是,他們延續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存在形式的思考。脫離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對社會存在的規定這一深層線索,而從表面現象找一些所謂的反例來對文化工業理論進行駁斥,是不具備合法性的。
文化工業理論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大眾文化理論。弗雷德里克·杰姆遜(Fredric Jameson)曾經對此進行過相當精當的論述:
當威廉斯回到他這里的核心主題時,這個比較更加令人震驚(因為這被肯定的全部東西是關于霸權而并非首先關于文化!),并且補充道:“而是也不得不被看作是特殊階級現行統治和從屬關系的某種文化”,如果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已經能夠在這個方面首先構思它的話,這個文化顯然是適合文化工業本身問題的東西。但是他們沒有:至少部分地因為,像《最低限度的道德》那里驗證的,對“被破壞的生活”體驗——而且也包括對魏瑪和納粹主義的體驗,甚至是對傲慢的和唯物主義的美國的體驗——并不容納再現這種社會再生產的穩定性……因此,“文化工業”不是一個文化理論而是一個工業理論,一個從過去被稱之為文化的東西中榨取金錢的、晚期資本主義相互連鎖的壟斷分支機構的理論。這里的主題是生活的商品化,合著者更接近于擁有一個“日常生活”的理論,而非在任何當代含義上擁有一個“文化”本身的理論(杰姆遜,2008,p.157)。
英國文化研究的“文化—意識形態”問題呈現為社會生活中的文化融合,而這種文化融合建立在階級博弈之上。需要指出的是,英國文化研究的“階級”是一個動態的、文化的概念,不同于馬克思關于無產階級、資產階級的劃分,它已經背離了馬克思從物質基礎出發的分析思路。因此,文化研究的“文化—意識形態”分析與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意識形態”分析有著明顯差異。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理論基本不談文化身份認同、多元文化碰撞,它所揭示的是“意識形態”的彌散。彌散的意識形態不屬于任何具體的群體,它的意識形態特質根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運行規律中。霍克海默、阿多諾等人論證了“文化—意識形態”在資本主義工業生產關系中生成,最終以藝術的內在性被工業邏輯破壞并取而代之為標志,工業邏輯彌散于日常生活,滲透于人的精神領域。這是對工業社會發展的新階段的揭示。這在什么意義上可以被視為馬克思思想的延續和推進呢?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揭示出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如何生成了相應的社會關系,而文化工業理論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揭示出,文化領域(這一領域此前是被視為具有自主性和對現實的超越性的)也被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所滲透,最終不僅導致閑暇時間被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所整合、吸納,而且連人的精神領域也被物化了。
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學術旨趣在于立足于資本主義發展的特定歷史階段,對西方文明的內在問題進行回應。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主流,法蘭克福學派開啟的批判理論是一場扎根時代的重大發展、與歷史保持緊密的批判關系、與時俱進的理論運動,其本質是關于壟斷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認識(張亮,2003,p.39)。在《文化工業:作為大眾欺騙的啟蒙》中,阿多諾所針對的直接對象是大眾文化,而極力剖析、闡釋的卻是工業邏輯及其彌散,并且指出它導致了人性的墮落、文明的倒退。從這個角度來說,“文化”不是重點。然而,從另一個方面來說,發現文化領域的工業化恰恰十分關鍵,因為文化的工業化反映出工業的觸角已經進入更為深層的領域,最終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文明危機。
由此可見,“文化工業”是從工業社會批判的線索中推導而出的,它所遵循的內在理論邏輯與威廉斯的文化批判迥然不同。
在某種程度上,歐洲傳播政治經濟學已經看到了從“工業”角度理解文化工業理論的必要性。尼古拉斯·加漢姆(Nicholas Garnham)在《大眾傳播的政治經濟學貢獻》中強調對文化工業進行政治經濟學分析的緊迫性。他認為從分析的角度,首要的是提出有效的關于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分析模型,并且借此分析壟斷資本主義將上層建筑工業化的方式(Garnham,1979)。加漢姆認為法蘭克福學派在這一點上抓住了要害。但是,加漢姆也對法蘭克福學派提出不少直接或間接的指責。
認為僅以精英優越論為理由就可以不理會大眾文化,是一個錯誤。因為,不回答不平等的文化和經濟權力的問題——這個問題起因于文化形式由少數人為大量的、分散的受眾而生產——同時就不能解決大眾文化批判所依據的異化或具體化理論問題……以我的評價來看,這個觀點的問題在于,它建立在異化的非歷史的理論之上,而這種非歷史的理論的基礎正是人類本性的非歷史的理論……這種理論的問題在于,這個假定的人類本性必須是前社會性的(加漢姆,2005,p.56)。
在歐洲傳播政治經濟學中,指責文化工業理論沒有立足于實踐來揭示文化生產的復雜性的做法相當普遍。米耶熱認為,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是單數的,把文化生產看作了鐵板一塊,于是他把“文化工業”發展為復數的“文化產業”(culture industries)。復數的“文化產業”強調的是文化生產、消費過程受到多重力量的制約,文化產品會導致什么樣的意識形態后果,取決于生產、消費過程中的權力博弈。米耶熱認為,文化產業的復雜形態恰恰體現了資本對文化領域的征服并不是如法蘭克福學派說的那么長驅直入④。這種觀點表面上代表著一種對文化工業理論的發展,但實際上它遮蔽了文化工業理論的批判光芒,甚至多少有點自欺欺人。準確地說,米耶熱并沒有在同一個層面與法蘭克福學派對話。在今天這個文化產業大行其道的世界,資本在文化領域中為所欲為,米耶熱的文化產業理論顯得有些軟弱。
文化研究與歐洲傳播政治經濟學對法蘭克福學派的指責似乎殊途同歸。但就指責文化工業理論的邏輯出發點來看,它們可談不上殊途。文化研究與歐洲傳播政治經濟學之間爭爭吵吵,前者側重強調文化消費中通過意義再造而實現的意識形態斗爭,后者則側重強調文化生產過程的力量博弈如何形塑文化產品的意識形態,但是,文化研究和歐洲傳播政治經濟學對于“意識形態”的理解是相近的,所以它們能走向融合,因為強調生產和強調消費之間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對立。實際上,文化研究對歐洲傳播政治經濟學(特別是英國傳播政治經濟學)的影響極深,不少英國傳播政治經濟學者就曾受教于伯明翰大學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說傳播政治經濟學與文化研究之間的交戰是同室操戈(曹晉、趙月枝,2007,p.序言9)還是有道理的。無論是文化研究還是傳播政治經濟學,恐怕都難以理解法蘭克福學派對“意識形態”的詮釋。在它們看來,“意識形態”很好識別,在他們的理解中,“意識形態”總有一個所有者,并且總能通過這個所有者呈現其面貌。這在傳播政治經濟學也許比在英國文化研究還要突出。文化研究對意識形態的劃分還是主流/邊緣、統治者/被統治者的相對化、動態化劃分,而傳播政治經濟學甚至將“意識形態”具體實在地描述為黨派的意識形態、政府的意識形態、商業意識形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意識形態,等。所以,它們怎么也不會像阿多諾一樣提出“意識形態不僅駕輕就熟地繞過了各種明擺著的假象和真相之間的對立,而且注定會制造出各種撲朔迷離的現象,用來遮人耳目”(霍克海默、阿道爾諾,2006,p.133)。
歐洲傳播政治經濟學也在探討上層建筑的工業化,但其思考路徑與法蘭克福學派截然不同。法蘭克福學派詮釋的是工業邏輯的滲透(關于這一點我會在后文解釋);而大多數傳播政治經濟學者則采取了結構功能主義的視角,從文化生產過程的力量構成及其博弈關系去推導意識形態,這要按阿多諾的眼光來看就是一種非辯證的做法。阿多諾認為不惟作者,任何一個單獨力量都無法決定文化作品,因為一旦進入工業化的集體創作,作用于文化并進而作用于人的是整個工業化生產機制。阿多諾對工業化的內核及其作用機制進行了深入論述,而這一論述足以對后人的一些批評進行有力回擊。
達拉斯·斯邁思的“受眾商品論”沒有簡單采取其他傳播政治經濟學者的結構功能主義立場,而是著眼于“機制”,單就這一點來看,它與文化工業理論在邏輯層次上是對等的。斯邁思在“物質基礎/上層建筑”關系中對大眾傳播媒介的角色進行了定位。他認為大眾傳播媒介既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又是物質生產活動的最后階段中(引發需求,以及經由購買消費品而得到的滿足)必不可少的一環。他試圖通過對廣告做歷史唯物論的分析,從物質生產的角度揭示資本對人的操控。斯邁思的叩關第一問是,這些大量生產、由廣告資助的傳播,其商品形式是什么?斯邁思指出,如果認為“信息”“娛樂”等大眾媒介內容才是商品,那就只看到了表象。在壟斷資本主義之下,以經濟眼光來看,大眾媒介內容的本質是傳輸給受眾的一種誘惑物,目的則是招募足夠的受眾,并且將他們的注意力作為商品轉賣給廣告商。廠商利用廣告,把受眾變作商品,當成是生產資料,生產財富來使用,以此生產消費品;這樣一來,人們以受眾的身份替廠商創造了剩余價值(史麥塞,1992)。
雖然阿多諾在《閑暇時間》里也論及資本通過娛樂業將閑暇時間整合到勞動過程中,使人們無法意識到他們即使在閑暇的時候也是極其不自由的(Adorno,2005a,p.191),但是阿多諾在提出這個大致觀點之后,接下來就轉到了對無聊情緒產生、想象力萎縮等精神層面、認知層面的問題的討論上,而沒有對資本如何通過大眾傳播將閑暇時間納入生產體系進行具體、細致的剖析。阿多諾為什么沒有像斯邁思一樣去細致剖析這個問題,我們不得而知。值得一提的是,自霍克海默接任社會研究所所長之后,從總體基調來看,法蘭克福學派對社會批判的注重明顯超過政治經濟學研究,這是霍克海默時代與格呂堡時代的重要區別。其實,法蘭克福學派并不缺乏進行政治經濟學研究的能力,格羅斯曼、紐曼、波洛克都是經濟學大家。重社會批判而輕政治經濟學分析,很可能是主觀選擇。
文化工業理論通過兩個層面的分析,最后證成資本主義進入發達階段后,人的存在狀態幾乎完全被工業邏輯所規定⑤。
這兩個層面一是社會關系層面,二是心靈層面。斯邁思的“受眾商品論”是就社會關系層面進行論述的。但是,對心靈層面的思考在斯邁思那里完全缺失。阿多諾還進一步思考,人在社會關系層面被納入體系中后,有沒有可能從意識上覺醒,并且獲得顛覆體系的動力。但阿多諾等人從認識論一直論到無意識領域,最終發現,文化的工業化不僅導致人在社會化活動層面被納入工業生產體系,甚至在心靈這一本應純粹屬于個體的領域中,工業也完成了對個性的消滅。
斯邁思是不會進行第二個層面的思考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文化—意識形態”分析不僅沒有進入斯邁思的問題意識,還遭到他的激烈反對: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分析,向來沒有致力于分析大眾傳播體系在政治與經濟上的重要性……歷來,馬克思主義者,以及那些援用馬克思主義術語的激進社會批判人士,對于大眾傳播體系的重要性并非沒有著力,只是,他們總是把研究的重點放在大眾媒介生產“意識形態”的能耐,這兩路人馬認為,資本主義的體系,之所以能夠聚合而不崩析,仰仗的正是意識形態這樣隱而不見的膠著劑。以此主觀之情,則已脫離歷史物質論之立場,先前在類如“以太”(譯按)等的概念,我們也曾見視過類似的說法;也就是說,類似的概念是否存在,唯一的證據是因為此等研究人員,認定它們必須存在,否則無以解釋某些現象。因此,抱存此一立場,實乃觀念論者,他們提供的解釋,還停留在“科學尚未誕生之前的階段”,而不是“不符合科學原則”(史麥塞,1992)。
對于斯邁思而言,“意識形態”太虛無縹緲⑥。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區別于其他馬克思主義流派的,正是對于人的主體性和革命主觀方面的張揚。在問題意識的根源上,斯邁思和法蘭克福學派就已經分道揚鑣。后者陣營中以阿多諾為代表的學者雖然始終與革命實踐保持著距離,但是他們關注的核心問題卻是革命在發達資本主義階段的可能性。法蘭克福學派從來沒有著意發展一套文化理論或者傳媒理論,僅僅是在發現“文化—意識形態”已經成為探究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以及革命問題的關鍵區域之后,才對這個領域進行論述,而且在其論述中,根本問題意識的導向性相當明顯。而斯邁思則是正兒八經地關注大眾傳播,斯邁思眼里沒有法蘭克福學派意義上的“文化”,只有大眾傳播,他不會用“幻境”這樣縹緲的詞匯描述上層建筑,來揭示意識形態的彌散性。雖然斯邁思通過大眾傳播研究揭示了資本統治的擴張永無止境,但是他的揭示也就到此為止了。斯邁思不關注革命,也不論述文化意味著什么以及文化的商品化⑦除了把人在社會關系層面全方位地納入資本主義體系之外還意味著什么。其實,斯邁思只抓住了問題的一個方面進行深化、細化的探討,而法蘭克福學派則把“文化”的意義及其作用層次敞開得清清楚楚。當然,敞開總是在特定視域中敞開。文化工業理論是在歐陸哲學的脈絡中敞開的,相較于文化研究與傳播政治經濟學,法蘭克福學派能深入領會馬克思主義哲學,因為它們更親近德國古典哲學的思想傳統。法蘭克福學派是在歐陸思想傳統當中來思考發達工業社會的問題,同時也是在發達工業社會中思考西方文明的經典問題。文化工業理論是對歐洲文明的反思,而“受眾商品論”中并沒有這一張力。
通過上文的對比分析,我們不難發現,文化工業理論已經在各種批評聲中被各種其他批判學派思想闡釋得面目全非。文化工業理論作為一種呈現資本主義工業邏輯的利器,其批判鋒芒也被遮蔽。然而,也正是通過這種比較與分析,文化工業理論的本真“面貌”才可能呼之欲出。
法蘭克福學派較為完整地延續了盧卡奇的思考路徑:一是從“商品結構”出發研究社會生活各方面的基本結構;二是對人的主體性和革命的主觀方面進行探討,并且將分析拓展到文化層面。在阿多諾正式提出“文化工業”這一術語之前,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已經覺察到工業化的生產邏輯漸漸蔓延到文化領域。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提出了批判的基本方案——將經濟分析的辯證法延伸至對上層建筑的分析中:“上層建筑的轉變卻要比基礎的轉變慢得多。它花了半個多世紀方在文化的各個方面表明了生產條件的變化。只有在今天我們方能說明這種轉變的形式……上層建筑的辯證法同經濟基礎的辯證法同樣是可以觀察到的。”(本雅明,2014,p.232)
本雅明認為自己拓展了馬克思主義,在美學領域里達到了馬克思主義在經濟學領域里的成就(劉北成,1998,p.175)。這種說法并非本雅明自夸:“在資本主義社會,藝術生產的邏輯等同于商品生產的邏輯或受商品生產邏輯的左右,這是本雅明的偉大發現,也是對馬克思主義批判學說的一大貢獻。”(胡翼青,2014)他的批判思路獲得了阿多諾的贊同。文化工業理論的著手之處就是上層建筑的工業化。
文化工業理論中的“工業”揭示的是一種意象。“它是指事物本身的標準化——例如西方的、電影院常客了如指掌的那些東西的標準化,是指擴散技術的理性化,而不是嚴格地指那種生產過程”(Adorno,2005b,p.100)。它同時還指稱一種社會組織和統治的方式,一種權力的邏輯,從物質生產領域彌漫向整個社會。
法蘭克福學派所關注的是工業的邏輯,并且揭開了工業邏輯的底牌——標準化和同一性,并因此帶來強大的社會控制力。當阿多諾(2006)指出所謂的大眾文化并非來源于大眾,文化工業從根子上就是從制造商的意識中來的時候,他無疑是指認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對上層建筑的規定作用,甚至根據上層建筑的工業化進一步指出,資本主義世界的整個存在狀態是由工業邏輯全面管控的封閉系統。如果留意法蘭克福學派對于 “文化工業”的闡述方式,那么,我們不難發現,“文化工業”理論的意圖不在于呈現碎片化的經驗事實,而在于闡述什么是工業邏輯,它如何滲透于上層建筑中,其標準化的內核如何凸顯,工業邏輯導致的標準化的存在狀態又如何延展開來,以及這造成了什么后果。
關于文化的工業化所帶來的后果,上文已經提到,呈現為兩個層面,一是社會關系層面;二是心靈層面。這兩個層面不是分立的,而是內在關聯、相互纏繞的。
首先是社會關系的層面。按照馬克思的指認,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社會關系奠基于其生產關系之上。作為工業社會當中的社會人,勞動者被拋入工廠成為工人,他們并不是作為活生生的人而存在,而是成為工業生產線上的一環,自身被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當中。文化工業理論則進一步指出,文化工業化之后,在20世紀的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不僅僅是在勞動時間里被工業生產關系所控制,即使在閑暇時間里他們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自由。閑暇時間被文化工業(廣告、電影、流行音樂等各種娛樂)所充斥。在文化工業里,受眾變成了消費者。與勞動者一樣,在這里消費者也不是有主體性的人,而是作為被資本主義的工業生產方式所規定的那個對象而存在。因此,“晚期資本主義的娛樂是勞動的延伸。人們追求它是為了從機械勞動中解脫出來,養精蓄銳以便再次投入勞動……人們要想擺脫勞動過程中,在工廠或辦公室里發生的任何事情,就必須在閑暇時間里不斷接近它們。所有的消遣都在承受著這種無法醫治的痛苦”(霍克海默、阿道爾諾,2006,p.123)。更可嘆的是,文化工業雖然在實質上深深地將人卷入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卻提供了自由、愉悅的假象,它的存在穩固了資本主義的統治。霍克海默在《自我主義與解放運動》中討論了資產階級文化與個人的固有滿足之間的敵對。早期的資產階級典型意識形態是康德式的,由于看不到個體利益與公共道德的統一,康德在幸福和義務之間設定了不可擬合的鴻溝。盡管在資本主義充分發展的時代他給予兩者以一定的重視,但義務在總體中的優先是遠在個體滿足之上,這一傾向日益發展到后者被完全忽視的程度,為了補償個體幸福的壓抑,大量娛樂被設計出來以減少不滿(馬丁·杰伊,1996,pp.69-70)。文化工業提供的虛假愉悅遮蓋了根本社會矛盾,從而維系了資本主義的統治地位。但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認為,娛樂不等于真正的快樂,它把笑聲當成了施加在幸福上的欺騙工具(霍克海默、阿道爾諾,2006,p.127)。
法蘭克福學派一直在尋找解放的可能,所以,阿多諾自然要問,人們有沒有可能意識到文化工業只是提供了一種幻境,實際上卻與資本合謀實現對人的管控,并因此而燃起打破現有資本主義統治的解放意識呢?阿多諾認為,只要人們有著獨立的思想,他們是可以將自己抽離出文化工業編織出的幻境并識破其虛偽的本質的。然而,阿多諾等人發現,文化的工業化,不僅導致人在社會化的生產中被納入資本主義工業生產體系,更為嚴重的是,工業邏輯已經滲透到了人的心靈領域,也就是說,在本應純粹屬于個體的領域中,工業也完成了對個性的消滅。
在《文化工業:作為大眾欺騙的啟蒙》一文中,阿多諾從康德的認識論出發,指出文化工業的作用機制。康德認為,個人完全可以在各種各樣的感性經驗與基本概念之間建立一定的聯系。然而,工業已經掠奪了人的這種能力。我們所能獲取的經驗已經被工業系統所規定。在文化工業中,表象是由那些用來支持經驗數據的機制設計好的(霍克海默、阿道爾諾,2006,p.111)。工業一步步滲透進人的意識領域,使工業化的力量留在人類心靈中。阿多諾從技術、語言和風格等各種要素入手對此進行了大量闡述。簡言之,文化變得高度標準化,并且通過作用于人的感知而完成對人的主體性的消滅。
如果說,還有一點突破現在的存在狀態的可能性,那么,“只有他們的無意識的深處不信任,大眾的精神構成中藝術與經驗現實之間的差異的最后一點殘余物,解釋了他們為什么長久以來沒有把這個世界認識、接受成文化工業所建構的那個樣子。” (Adorno,2005b,p.105)由此看來,阿多諾將一絲絲希望保留在無意識領域中。但是,工業邏輯是否止步于無意識領域之前呢?從阿多諾的論述來看,無意識領域即便沒有完全被工業邏輯統治,也處在危險之中。1927年,阿多諾結束他在維也納的音樂生涯重返法蘭克福大學之后,就對無意識領域表現出特殊的關注。在《先驗精神學中的無意識概念》中,阿多諾保衛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批評非理性主義的無意識學說與占統治地位的經濟秩序在功能上相互補充⑦。他之所以要保衛弗洛伊德,是因為弗洛伊德對無意識的祛魅和解神話具有政治和學術雙重內涵(張亮,2003,pp.30-31)。早期阿多諾對勛伯格的推崇以及由此闡發的音樂批評,與他此時的理論關注具有同構性。阿多諾有此理論行動,不僅表明無意識學說可能服務于統治階級意識形態,也表明他對無意識領域面臨的問題已經有所覺察。在后來的文化工業批判中,弗洛伊德理論也多次被阿多諾等人用于分析工業社會的心理問題。在《弗洛伊德理論和法西斯的宣傳模式》一文中,Adorno (2005c)集中筆墨分析無意識領域如何被納粹征用,文明人為何會在法西斯的宣傳攻勢下轉向野蠻。
法西斯主義為什么會與文化工業有瓜葛?阿多諾(Adorno,2005c;霍克海默、阿道爾諾,2006)認為二者是內在相似的:力圖去發掘大眾的潛在的、未被意識到的內在傾向,據此反復試驗并選擇出最具吸引力的宣傳模式;以標準化的形式來展開宣傳攻勢,但是提供的意義卻是空洞的,使得意識形態更為隱蔽;通過征用大眾的無意識領域實現深層操縱,制造虛假的一致、虛假的個性、虛假的自由,根據自身的目的,不斷再生產現存的精神,而不提供任何新的東西。總之,它們導致的共同后果都是同一性的統治。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與德國各自代表著1929年經濟危機之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進行自我調整的兩種模式。美國經由羅斯福新政走出了經濟危機,并且迎來了社會各個領域的欣欣向榮,而德國人民則將希特勒推向了統治地位,建立了法西斯政權。從表面來看,美國模式的優越性似乎不容置疑。然而,從納粹德國流亡至此的法蘭克福學派卻發現兩種模式之間竟然存在著共通性。無論是納粹的掌權還是文化工業的發展,都共同指向馬克思革命理論的悖論。在和平、繁榮的美國西海岸,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憂心忡忡地思考著人的解放問題,并尖銳地指出啟蒙走到了啟蒙的反面——這就是《啟蒙辯證法》的著名論斷。文化工業理論是在西方文明的傷口上綻放的,僅僅將其視為那一代經受了心靈創傷的歐洲流亡知識分子的過激反應,未免過于簡單。它實則體現了資本主義進入發達階段之后的癥候。工業邏輯對于文化領域的進軍與征服,表明工業從人的社會性存在深入無意識領域,也就是說人的存在狀態幾乎完全被資本所規定,而這種觀點無疑是對資本擴張后果最犀利的洞見。這種情況正在越來越明顯地呈現在“二戰”以后的資本主義世界,尤其是處于文化產業統治之下的當代生活。
指責法蘭克福學派精英主義的最主要理由在于,阿多諾等人看不起大眾文化,否定其品位,并且忽視大眾文化的多元性及其中蘊含的解放潛能。但是,阿多諾等人的文化精英的身份和立場,是否必然意味著他們否認大眾文化的多元性及其解放潛能是出于偏見,實則缺乏合理性呢?指責者傳遞了這種暗示。但通過上文的論述,我們知道事實并非如此。阿多諾是在對資本主義體系的揭示中,發現體系的封閉性,才如此悲觀地否定了解放的可能性。
這一點明確之后,我們自然得出以下值得商榷的要點。首先,文化研究和部分傳播政治經濟學者圍繞文化多元性而對法蘭克福學派展開的指責成立嗎?這里的文化多元性具體指的是大眾文化表現形式和文化產品生產過程、性質的復雜多樣。文化研究和傳播政治經濟學從經驗層面說明的文化多元,無法推翻法蘭克福學派關于體系的論斷。前者停留在現象層面,后者揭示的是整個體系的本質和規律。法蘭克福學派不曾否認大眾文化能呈現出多元樣態,但上升到對整個體系的診斷上,多元是表象,強制統一和保守才是本質。所以,就這個問題而言,文化研究和傳播政治經濟學對法蘭克福學派的指責并未與后者站在同一邏輯層次,更有意思的是,前二者展示出的樂觀恰恰印證了后者的敏銳洞察。其次,這一指責站在“文化”這一交匯點上,但也正是從“文化”這個交匯點出發,法蘭克福學派、文化研究、傳播政治經濟學走出了不一樣的道路。問題意識不同,視閾不同,“文化”在理論體系中的位置和意涵也就不同。在文化研究和部分傳播政治經濟學者那里,“文化”是各方力量的斗爭場;在法蘭克福學派和斯邁思那里,“文化”是資本主義確立其統治地位的最后一環也是至為關鍵的一環。但是,“文化”為什么是最后一環、為什么至關重要,又是以不同的方式顯現在法蘭克福學派和斯邁思的理論中。馬克思主義只是法蘭克福學派眾多思想來源中的一個,新康德主義、黑格爾傳統、尼采開啟的啟蒙批判,對法蘭克福學派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因此,與傳播政治經濟學和文化研究不同,法蘭克福學派在討論“文化—意識形態”時把握到了心理機制維度,并且將心理機制分析建立在馬克思提供的社會經濟學的基礎上。
精英主義/平民主義、悲觀主義/樂觀主義是成對出現的標簽。當標簽式的描述出現時,我們就需要反思對某一理論進行標簽化的動機,會不會是借助差異來建構自身的理論。的確,我們不難從文化工業理論的表述中解讀出文化精英主義的色彩,也無可否認他們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悲觀態度。但是,精英主義立場、文化悲觀主義等帽子一扣,文化工業理論的豐富性蕩然無存,而被這種理論解蔽的那個世界也因而被重新遮蔽。從這個意義上講,為法蘭克福學派和文化工業理論辯護,并非要辯出個是非,而僅僅是要為那個被“文化產業理論”重新遮蔽的世界去蔽。
注釋
① 即達拉斯·斯邁思。本文參閱的《傳播: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盲點》中譯版譯者馮建三教授將“斯邁思”譯為“史麥塞”。
② 盧卡奇在《階級意識》《物化與無產階級意識》等文中均表達了這一意思,這兩篇文章收錄于《歷史與階級意識》。
③ 此處“質點”借用了物理學概念。“質點”原本指一個理想化的模型,是實際物體在一定條件下的科學抽象。質點這個提法涉及物質運動的參考系、坐標系和實際運動規律。“理論質點”這個提法想要說明的是,一個理論或者概念,是在一定的構思模式中提出的。南京大學哲學系唐正東老師在《斯密到馬克思——經濟哲學方法的歷史性詮釋》中多次用到,此處即借用了他的表達。
④ 關于“文化工業”到“文化產業”的概念轉型,可參閱陳衛星(2009):從“文化工業”到“文化產業”——關于傳播政治經濟學的一種概念轉型,《國際新聞界》,第8期,6-10頁。
⑤ 這里說的是“工業邏輯”,不同于斯邁思說的“資本邏輯”。盡管資本的統治是西方發達工業社會最為重要的特征,而“工業邏輯”與“資本邏輯”也有許多交叉重疊之處,但是,法蘭克福學派主要圍繞工業生產的特征、流程及其標準化的意象來進行理論建構,而斯邁思的論述主要抓住的是“商品”。
⑥ 從文本來看,達拉斯·斯邁思還是談了意識形態的。但是他有弱化這個問題的傾向,而且,他談論“意識形態”是就著廣告對消費意識形態的推動來談,最終還是要落回到物質生產關系的分析中,而沒有將擴散在整個日常生活中的“意識形態”囊括進來——這一點恰恰區別于法蘭克福學派與文化研究,也區別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傳統。按照馬克思的思路,資本主義社會關系是在其生產關系基礎上生成的,斯邁思著力于生產關系分析,而對于社會關系以及社會關系如何在生產關系的基礎上生成等問題,斯邁思的分析還顯得過于簡單和機械。
⑦ “文化的商業化”是為了區別于法蘭克福學派所討論的文化的工業化。
⑧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無意識概念和非理性主義的無意識概念的區別在于,前者的無意識對于理性是可以考察的,后者恰恰只是直覺的。參見張亮(2003):《“崩潰的邏輯”的歷史建構》,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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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曹書樂)
Discovering Again: Defending for Frankfurt School
Xiaomin Yu, Yiqing Hu
(SchoolofJournalismandCommunication,NanjingUniversity)
Frankfurt School, Cultural Studies and 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cation belong to Critical School of communication studies. The origins of all three could be traced back to their common origin of thoughts: Marxism. However, they selected different perspectives of Marxism and developed it creatively, then established their unique approaches respectively. The rises of Cultural Studies and 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cation were later than Frankfurt School, and the latter received certain criticisms from the first two. Since the differences and common points of the three in problematic and theoretical purpose are yet to be revealed in-depth, the theories are misted in numerous and complicated comparisons and arguments. This paper intends to clarify all three’s problematic, theoretical purpose and internal layers of theories from their origin of thought, further, reveal the misunderstanding towards Frankfurt School.
Marxism; Frankfurt School; critical school; cultural studies; 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cation
1. 余曉敏: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
2. 胡翼青: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駐院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