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恍惚
吳弘毅剛把大雨漂濕的窗子關上,電話響了,是宋祁。
宋祁說,我們今天把手續辦了吧。吳弘毅說,下雨呢。電話那邊的宋祁明顯一愣,旋即回過神,說,你總愛找借口,風雨無阻,今兒我們就把手續辦了。
宋祁所說的手續兩人都清楚,鬧了一年離婚,總得給個結果。
“總不能只說不做吧。”這也是宋祁的風格,總是在理的。
剎那寂靜,吳弘毅說,這回一定聽你的,兩小時后,我在方特大門口等你,你從容來,我順道請你游園。吳弘毅想,就算離婚后兩人形同路人,他也要讓宋祁明白他就算有千般不好,萬般使她不滿,但自己直到最后也是為家庭為妻子盡力的男人,上帝也不會過分指責他吧。
婚姻真的是檢驗愛情的唯一途徑,不進入婚姻之門,不讓兩人被無限瑣碎包圍,不被吃喝拉撒日復一日地覆蓋,你真的不知道現實和理想,那些戀愛時候說的話,有多傻多蒼白多好笑。
一對即將離婚的男女,無論于男于女,只說明你想要叛逃生活給你規約的道路,但就算你回頭朝相反的方向跑,也是失敗的,因為你永遠勝不了時間。你看我們一邊跟現實妥協,一邊在嘴上說,我們時時在抵抗平庸。
眼下的現實是,他們可以各自在內心輾轉反側一夜,卻不能和另一個人坐下來面對面有效交談五分鐘。他們只要坐在一起,兩句不合就會爭吵起來,不歡而散,卻在心里否定爭吵的價值。比如這次爭吵的由頭就是吳弘毅買的一面炒鍋,同事小尼的妹妹新近開了個網店,推銷,小尼把幫妹妹推銷當任務完成,問都不問就為辦公室的六個同事一人買了一面。人家一千多的鍋,在這里才賣三百九,用你們的三百九就算幫一個年輕人創業了,這是大善舉呀。錢都是小尼幫著先預付的,小尼說,網購嘛,就是圖便宜方便,你們微信轉賬給我就行了。
就這樣,吳弘毅拎個鍋回家,宋祁看到,很歡喜的樣子,等看到鍋,也很歡喜,為了不麻煩,他就說鍋是單位發的。宋祁把鍋取出來拿去清洗,拿起灶上的舊鍋,順手裝進新鍋的盒子,說要他待會兒下樓散步時順手扔掉。吳弘毅驚奇,問干嘛要扔舊的,宋祁說,新的有了,舊的留著也用不著,還占地兒。吳弘毅還是不舍得,把舊的撿回來,宋祁驚奇,既然還用舊的,那你買新的干嘛?他順著她的思路,說道,誰想買新的了?還不是那小尼的妹妹……下來吵架就不必細說了,真真耗人。
方特的全稱是方特夢幻王國,他們的口號就是“給文化插上科技的翅膀”,這翅膀巨大,一扇就能飛越千年,從當代到古代甚至遠古,真是有你想不到的,沒人不敢做的。在這里,你能和梁山伯祝英臺相遇,你也能聽見遠古恐龍發出的巨大叫聲。吳弘毅透過他辦公室的窗口望出去,方特夢幻王國那夸張錯落的積木型建筑,要是能從高處俯拍,在一片廣闊的平原上,在灰撲撲的高樓大廈間,這一片色彩炫目的奇特建筑一定搶眼,一定夠怪異。吳弘毅每次看著,都忍不住浮想聯翩。
吳弘毅走到方特夢幻王國大門口的時候云收雨歇。這讓他站在那里等待宋祁的樣子很自在,也很抒情。這次宋祁沒有臨時修改他約定的地點,利索地接受,是因為這個地方距離她上班的公司也不遠嗎?這一次吵架后,宋祁就住在單位里了,他們有一周沒見面了,因此,當她漂亮地站在他的面前的時候,他真有眼目一新的感覺。走上前去想要擁抱宋祁,同時想到自己很久都沒對她做過這個動作了,很奇怪,以前他們是常常擁抱的。但下一秒宋祁下意識地避開,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也像是被驚到了。于是,他順勢改變場面上的尷尬,把擁抱變成手勢,說你今天真漂亮,真乖,真可愛。她低頭若有所思,不發表意見,使他感動。以前他說東,她就一定指西,哪怕夸她,她也擰著。他說小吃好,她一定說我們從來沒在一起享受過大餐,連我們結婚的喜宴,都那么倉促沒情調。時隔那么遠,虧她還記得。
吳弘毅快步趕前買好兩張票,說今天一天都陪你,那么大的園子,你想走哪邊我們就走哪邊。
看到宋祁站在一架自動售咖啡的咖啡機前,他趕緊去付款,宋祁端著滾燙咖啡的樣子可愛極了,滿足極了,叫吳弘毅看著也感動。
喝過咖啡,他們先坐景區的觀光車,再坐船,一片幽暗中看見沿河兩岸一片古代建筑,古人,古風,小酒肆中有人猜拳行令,吳弘毅忍不住在宋祁耳邊說,這應該是模擬《清明上河圖》中的景象吧,是宋代吧,但那時候的人會不會像今天的人一樣比畫行酒令人有點可疑。幽暗中,他聽見宋祁忍著笑說,你真復雜。
船在水巷掉頭,出現一溜店鋪,有推磨制豆腐的,有堆米的,有賣藥材的……走著看著,就見一青衫姑娘沿街呼喊姐姐,想來是和姐姐走丟了,這姑娘很執著,推開一扇又一扇門,逢人就問,可曾看見我家姐姐?忽然他聽見白素貞三個字,原來這姑娘是小青?是在編排《白蛇傳》。他豁然開朗,同時想笑,再看那洞開的窗里,法海高聲教導許仙,下一面窗中,法海大戰白娘子,水柱沖天,幸好他們的船已經靠岸,此刻正置身一座結實的鋼構棚架下,只聽頭頂雨聲喧嘩,水中驚雷滾滾,有大雨之勢,卻無淋雨之苦,場面雖然可笑,但宋祁竟能受此啟發,忽然問吳弘毅,要是讓他選演角色,會選擇故事里的誰?吳弘毅說肯定不當法海,青蛇白蛇也沒他的份,他想做那個在窗子里比畫手勢的酒徒,哪個時代都有那樣的小人物。宋祁卻說她咋覺得他是許仙,如果她被法海鎮住他肯定立即走開過新生活,她都離家一周了,他也沒找她,今天的電話還是她主動打的。
你打的也不是啥好電話,是要辦離婚手續的。吳弘毅聽見自己的聲音驚一大跳,仿佛剛才的水浪打在頭頂,慌忙把食指豎在嘴唇前。讓他寬慰的是,宋祁把眼睛轉開了,好像思緒也不在這個話題上了。
離開幽暗的河流,回到明亮的園中,吳弘毅攬著宋祁的腰,等他發現她沒有反抗的時候吃了一驚。一個身著古裝的女子迎面而來,為躲避讓路,他松開宋祁,又鬼使神差地回頭問姑娘,你是宋代的嗎?姑娘莞爾一笑:仿宋的。吳弘毅覺得這回答可愛極了,幽默極了,他想要把這句可愛幽默的話學給宋祁聽,但是人群來了,人群往了,他卻一時看不見宋祁的影子了。
只聽見一個奇怪的蒼老的聲音一聲聲對天吶喊,吳弘毅就緣著聲音找去,他看見一棵巨大的人造大樹掩映高臺,一個更加古代也更加古老的老男人站在高臺上,一遍遍地喊:我姓鄒!我姓鄒!他不理解老男人為何強調自己的姓,難道他也找人?就模擬學舌,我姓鄒!身邊一個很像是小學生的孩子糾正吳弘毅,人家演的是孔子,他說的是“吾從周”,不是你說的“我姓鄒”。
周是誰?吳弘毅向虛空處仰望,一陣迷茫,旋即清醒。
洞
像是上帝精心創造又被上帝遺忘的,一望無際的紅色砂巖。綠色稀罕,但卻不是寵兒,因為綠在這里注定要吃苦,要耐得干旱,耐得風吹日曬,耐得鹽堿。這塊被稱作“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的地方卻是韓三的故鄉。他用三十年的努力脫離和這塊土地的聯系,卻又在達成愿望之后被鬼使神差地拉回來,再次和這塊土地貼合。可見命運叵測,世事無常。
韓三以藝術家的身份回到故鄉,從京城、省上、市上、縣上走回到鎮上,一路笑語殷殷,他成了專家,成了商機,成了改良的方子,韓三需要適應這種身份的轉變。
還不是因為韓三獲得了一個國際大獎,按說這是小范圍的獎項,是藝術的獎項,卻在鄉親們,準確點說,是家鄉的政府官員中起了巨大反響。
起大反響,立即有人聯系韓三,邀請他回故鄉,把才華獻給故鄉。因為無論如何,韓三的成就是與故鄉那塊土地,與他喝過的故鄉水,吃過的故鄉糜子和高粱是分不開的——而這些,恰是韓三在他的藝術展覽上,研討會上親口說的話嘛。韓三一時糊涂,他都懷疑自己曾對故鄉的恨意到底有多少是實、多少是虛,你到底恨故鄉什么,那些傷害過你的父母和你的人?可那是人的悲哀還是時代的悲劇?韓三忽然發現一個人要客觀地看待一些事情真不容易,利益不一樣,立場不一樣,時間不一樣,你的判斷就會出現差別。韓三就此斷定自己根本不是一個純粹的人而是一個偽正義者。韓三一邊自我拷問,一邊和從家鄉來京請他出馬,要他回故鄉的官員討價還價。
以往和開發商討論設計方案,討價論價韓三從不親力親為,他有助手,他們完全懂得商業運作,市場模式,韓三只需把自己的觀點和主張囑托給他們就行。但這次他卻親自出馬,卻被誤看成美德,得到上下一致的贊美,說他作風嚴謹,對故鄉一往情深,對故鄉的今天和明天的發展全心效力。
故鄉要韓三在故鄉的黃土與沙礫梁峁上造一座浮雕,大雕塑,按照他們的意思,家鄉土地瘠薄,卻有別處難得的藍天白云黃沙,有蒼涼的民歌,有使人掃除萎靡之氣、啟人深思的荒涼之美。什么是資源?資源就是你有,別人無。旅游是什么?就是換個地兒待一會兒,于是你去了別處,別人又到了你處。
韓三最初對這計劃有一瞬的遲疑,他說故鄉稀缺的是綠色,而不是一座雕像,但他旋即換了思維,他聯想到那些自小看大的石窟與造像,那些出現在沙礫巖石間的古代石窟,那些前人創造的佛國世界被世代仰望,有人在黑漆漆的洞窟里找到光明,得到心靈慰藉,有人于絕望處獲得新生。比如他的奶奶和姥姥,比如母親,比如像一朵花一般開在他心底的隔壁嫂子,她們在佛窟深處隱約的身影和臉龐,就是韓三心中的生動畫面,小時候跟隨家族的女長輩去佛寺是韓三童年難得的溫馨回憶。這幾位長輩如今都已沉默在故鄉的黃土里,回望故鄉,念及她們,韓三深感遺憾,他愿意她們仍活著,能享受他為她們帶來的物質,哪怕享受他所獲得的虛榮。然而逝者用沉默保持著自己的驕傲,他卻活著。
那他現在可以換一種方式感謝她們,紀念她們。他要在她們活過的地方造像,他指著一面坡說他要在那里造一座和山梁一般綿延的大作品,他夜以繼日,做出設計方案,他的方案自然順利通過,因為他是大藝術家啊。
他的作品名為《洞》,從方案到實施一切順利,作品誕生之日,從鎮上、縣上到市上,相關人員都來參加他的新作品研討會,會上,大家從“世界本源”到“人性本真”對他的作品給予高度評價,與會學者闡釋韓三的《洞》說,《洞》不光以“黑色”預示著人類“欲望之洞”,也將成為人們人生道路上的警示牌,要警惕人們不要一味盲目地鉆進人類欲望的“黑洞”。有學者說,“黑”與“暗”成為“宇宙哲學”昭示人類對光明的向往。譬如“洞”既是世界本源,也是生命之源,“洞”是“神秘與奧秘”,是藝術也是科學的原動力……云云,云云。韓三聽著紛紛議論,心魂回到三十年前那個黑暗的少年之夜,十六歲的他,被誤當成和隔壁嫂子通奸的亂倫之輩被全村人集體吐唾沫,那暗黑的、無底的洞穴怎樣影響了他的后來無人能知,他從來沒為自己遺憾,他可以一走了之,但是美麗的,可憐的鄰家嫂子,卻背負惡名至死。此刻聽著評論者對他作品的解析,韓三只覺得滑稽與荒誕,研討開始的時候他就一再聲明只有允許他沉默他才會待在這里參加研討。
他的不能解釋另有情懷,他想他的作品就是獻給母親,獻給奶奶姥姥,獻給他一生摯愛的隔壁嫂子的,他想向蒼天禱告,他愿意退回去,變回到精子和卵子相遇的那一刻,當她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兒子,純潔的,無瑕疵的兒子,和她們息息相關,朝夕陪伴。韓三出游的神再回來時就聽見有人在說,“洞”,就是“天洞”,是“星語”,是真理,是人類的根本自由,是社會進步達到的“豁然開朗”。
這時,韓三聽見在座中最年輕的一個人,像是一個剛進報社不久的實習記者。他說在他看來韓三老師的雕塑就像一個抽象的女人的生殖器官,如果從更廣大的范圍,參照整個黃土梁原背景,就是一個橫臥著的女體,是一個向太陽出來的東方打開身體的女人的身體,他所理解的韓三老師的作品,就是獻給這塊生養了他的土地的最深情禮贊。他說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算不算冒犯,也不知他的認識是該向沉默的創作者詢問答案,還是交給無限深奧的評論家去討論?
韓三聽完年輕實習記者的一席話,仿佛能聽到心中血流涌動的聲響,仿佛看見三十年前的那個還是少年的自己,他為作品在故鄉能有這樣的理解者而感到由衷的欣慰,他從沉默者變成了言者,他站起來,說,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愛自己的故鄉,他感謝故鄉的黃土能容納自己粗糙的作品,他要把轉到自己賬戶的這筆工程款項全數退回,而這個作品,就當是他對自己疏遠太久的故鄉的獻禮。
韓三做夢都沒想到,他在故鄉大地創作的這件作品,一時間被百家媒體爭相報道與轉載,讓韓三驚訝的是他對故鄉的恨意也如煙塵一般,嘩然散在風中。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