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正坤,筆名何尤之,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在《西北軍事文學》《山東文學》《安徽文學》《福建文學》《牡丹》《創作與評論》等雜志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等二百余篇。有小說被選刊及雜志轉載。
一
先說段野史。上大學時聽黨史老師講的,曬出來分享一下。當年武昌起義時,孫中山人在國外。武昌起義后,革命軍一時找不到德高望重之人擔任都督,便想到了“兩湖名將”黎元洪。可黎元洪卻遍尋不見,找來找去,才在姨太太的床肚底下找到了他。于是這個窩囊廢就被推成了都督。
說這段歷史,其實是為了說我自己。坦白地說,我從沒想過有這么一天,我能當上流言醫院院長。雖說流言醫院是民營醫院,那也是國家二級綜合醫院,專家學者二三十人。論能力,輪不到我。論資歷,更輪不到我。我入職流言醫院才三年,一直做行政科長。在醫院,行政部門就是打雜的。門診科室是一線,化驗超聲是二線,行政管理是三線四線。我是為醫生護士及專家提供服務的,安排食宿,做好安全衛生考勤等。平時見到專家醫生,笑嘻嘻地奉上兩句好話。遇上權威了,還得多客套兩句。沒辦法,人家是給醫院掙錢的,行政部是花錢的。當然,我也不是百無一用。跑衛生局,跑合管辦,跑物價局,跑保健所,跑醫保處,這些就得我出面,專家醫生們干不了,他們彎不下腰來。而我卻干得順心應手。本縣衛生系統的大小官員,我認識一半以上。但在醫院這個環境里,你就是把地球撥轉了也沒用,人家認的是專業和職稱。有本事你評個主任醫師,大家都對你敬讓三分。我這輩子沒戲了,專業不對口。
這事來得突然,突然得我喜憂兩難。起初我有些喜,一院之長啊!那些享譽一方的醫生,那些國色天香的護士,從此歸我領導了。但發燒了幾天后,我又憂上了。我只懂行政,不懂醫務,怎么領導醫生護士們呢。
不過他們都說,就因為你不懂醫務,就因為你精于行政,所以這個院長非你莫屬。我說的他們,是流言醫院的出資人,也是流言醫院創始人。流言醫院成立伊始,共十五名出資人。后來撤資六人,還有九人。九個出資人其實都是我老板,他們說什么,我就得照辦。
當時這些人在縣衛生系統都是響當當的人物,他們是縣第一人民醫院的骨干。后來這些骨干發生了內訌,十五個出資人從縣一院剝離出來,自立了山頭,辦起了流言醫院。縣一院乃國營單位,他們的舉動使得整座縣城為之震動。但流言醫院一路走來并沒有設想的那么好。經歷了八九年的風雨,依然飄搖不定。
現在我是院長了。別人都這么叫我,我聽了很不習慣。曲副院長說,慢慢就習慣了。曲副院長也是出資人。
二
上任沒幾天,我就遇上了一件棘手的事。這是個柔暖的午后,陽光嫵媚。我坐在轉椅上,微微打起了盹。也就十來分鐘的工夫,被手機鈴聲吵醒了。是個陌生號碼。我說哪位。對方說是郎院長么,我是藥監局的,你到藥監局來一趟。那口氣像股風,刮在身上冷嗖嗖的。我看看窗外,陽光淡了,春風有些涼。
我知道藥監局找我干什么,此前曲副院長就和我說了。事情是這樣:去年,流言醫院一直從一個藥商手中采購明可辛。時任院長姓胡,是我前任。胡院長一行去考察,藥商連吃帶送,考察一笑而過。誰知藥商提供的三證一照全都是假的。后來藥商出事了,把流言醫院扯了進來。胡院長收了五萬元的秘密也因此東窗事發,進號子里蹲著了。
我到了藥監局。有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說,你是郎院長吧?我點點頭。那男人說,我知道你,你老家是錢莊的吧?我詫異,還有些懊惱。都被對方驗明正身了,我還不知道對方是誰。那男人看出我臉上的狐疑,笑道,我在辦流言的案子,能不知道你嗎?胡院長進去后,我就一直在守株待兔,等著新院長上任呢。可我感覺我不是兔子,我更像只替罪羊。我說我不是醫生,我不懂那些事。那男人說,懂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院長。
那男人也姓錢,說他也是錢莊的。我盯著他看,想不起來。錢科長說你離開錢莊二十多年了,那時我才幾歲,你肯定不記得我了。錢科長給我奉茶遞煙,說我父親叫錢金江。啊?我手中的杯子差點滑了。你是金江的兒子?你叫懷亞?我打量錢科長,像,真像。錢金江和我小時候是同學,坐同桌好幾年呢。
流言醫院有救了。有了這層關系,事情就好辦了。
寒暄了幾句,懷亞笑容可掬地遞給我一張紙,是處罰通知書。
郎院長,你看看這個吧。
我木然地看著懷亞,懷亞始終笑呵呵的。他守株待兔逮到我了,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我訥訥地說,錢科長,我們是民營醫院,三個月也凈賺不了二百萬啊。懷亞走到我面前,說郎院長,這不是我能考慮的事。我按政策辦事,無權拿政策做人情啊。我解釋說,雖然采購的明可辛進貨渠道不合規,但貨真價實啊。你們這個處罰合法但不合情理。懷亞說藥品管理法就是這么規定的,我們藥監部門必須依法辦事,不能縱情枉法。
出了藥監局,踩著滿地的陽光,身子一時回不過暖來。每一步都邁得謹慎,像踩在玻璃上。我心里異常地窘迫,像做了錯事不敢回家的孩子。我不知道回了醫院,該如何向九個出資人交待,如何向醫院職工們交待。
路上有人和我打招呼,我迷迷糊糊地答了個腔。事后才想起來,那人是蒴語醫院的院長冷暖。冷暖肯定看出我落魄的樣子了。
我找曲副院長。他是常務副院長,說是我的助手,其實醫院內務都是他決定。外聯事情他不管,他沒工夫也不善此道。我在他辦公室和他說了,他不說話,一個勁地跟煙較勁,一口接一口。半晌才說,這事無論如何要想辦法,不然流言醫院肯定支撐不下去了。
晚上召開了院委會,我說了藥監局的處罰決定。大家都沒說話,只有聲聲嘆息,此起彼伏,如風聲劃過寂靜,漸行漸遠。幾分鐘后,曲副院長說老胡毀了自己,也毀了醫院。導火索被引燃了,小小的會議室,頓時騰起了狼煙。有拍案而起的,有喊爹罵娘的,有呼天叫地的,有六神無主的。
拍案而起的是婦產科主任武庭。武庭嘴巴利索,像兩片刀子,說話時那雙握慣了手術刀的手變得很有力,很靈活。武庭說藥監局是存心要置流言醫院于死地。
老蒯是兒科主任,他沒有武庭嘴巴利索,只能呼天叫地,罵胡院長別害人害己。
放射科主任戴翔三十六七歲,是出資人里最年輕的。日他娘的,流言這回徹底完蛋了。還干個屌,散伙去■!戴翔早想抽資,無奈抽不了。要想抽資,必須經過三分之二以上的股東同意。戴翔若能抽資,早走人了。憑他們的醫術,去哪兒不能混個一二十萬年薪。
我不贊成戴翔的說法。流言醫院是大家辛苦打下來的江山,好不容易拿下國家二級醫院這塊金牌,如果就這么樹倒猢猻散了,顏面何存?在縣里除了縣一院,就數流言醫院了。
曲副院長也說,我們絕對不能散伙,不能讓縣一院看笑話了。外科卜主任怏怏地接過話,說看笑話的多了去了。大家一起想辦法吧,爭取不罰或少罰。
我說,一個小縣城,低頭不見抬頭見,套關系應該不是太難。
曲副院長說老郎啊,危難時刻要你顯身手了,別指望我們這幫窮酸。我們只懂動脈,不懂人脈。
工會郁主席也這么說了,說我們這些人,成天和手術刀處方箋打交道,人家認識我們,我們不認識人家。
附和者眾,重擔卸到了我肩上。我有些疑惑,眼睛從每個院委會成員的臉上逐個掃描。外科專家,超聲專家,骨科專家,婦產科專家……這些都是縣里的骨干精英,在患者眼里,都是華佗扁鵲,想巴結都巴結不了。可遇上大事時,竟是如此束手無策。
第二天下午,我給錢懷亞打電話,約他晚上坐坐。錢懷亞一再謝絕。我在電話里和他嘮了一段家常,賣了個長輩資格,懷亞才期期艾艾地答應了。我和曲副院長在神山大酒店宴請懷亞。神山大酒店是縣里最好的酒店。席上,我頻頻給懷亞敬酒。三人談笑間,兩斤白酒灰飛煙滅。
喝完酒,又請懷亞K歌。整個晚上,我只字未提罰款的事。K歌完了,和懷亞道別時,懷亞主動暗示我,給我們足夠的時間,抓緊活動。這句話含金量很高,也使得這頓晚宴有了非凡意義。我拍著懷亞的肩,說你爸啥時來縣城,讓他到我那兒聚聚。
三
周一早上,屁股還沒把凳子坐熱,藥劑科顏科長來找我。顏科長說庫房沒藥了。我說這事歸你負責,找我干嗎?顏科長兩手捻了捻,錢呢?之前壓了好多貨款,供應商不給貨了。
我打電話讓財務科鄒科長過來。鄒科長說賬上沒錢,合管辦壓了我們三個月報銷款,醫保處壓了兩月費用,婦幼保健所壓了產婦補貼快半年了。
現在鄉村城鎮都搞醫保,醫保費用由各家醫院幫病號先墊上,再分別找合管辦和醫保處報銷。還有產婦補貼,省里規定是四百元,由縣里補給產婦。可縣里只出二百五,剩下的要醫院承擔。即使這二百五,也遲遲不到賬。合管辦,醫保處,保健所,成了醫院最主要的債務人。我們又不能像黃世仁那樣上門逼債,這些都是衙門,掐著我們的脖子,你想喊冤叫屈都出不了聲。
我說鄒科長你千萬要想想辦法,先付了普藥供應商的錢。普藥沒了,醫院真要關門了。鄒科長說我往合管辦跑,腿都跑斷了,合管辦說縣財政還沒撥款,他們沒辦法。
我也坐不住了,下樓去了化驗室,找蔣蓉華。蔣蓉華是合管辦相主任的小姨子。我做行政時,對醫院的人事情況了如指掌。蔣蓉華正在做電解質檢查。我站在門外,看著她做完了手頭的活,才進了門。我說蓉華,和你商量件事。我一般叫她小蔣,這次改口叫她蓉華,把她叫愣了,問什么事。我說醫院快支撐不下去了,藥也沒了,工資也發不上了。蔣蓉華看著我,笑道,和我說這些干嗎,和曲副院長說呀,要么就拿到院委會上討論呀。我環視著化驗室,說我找你商量,就說明你有這個能力。合管辦欠我們百把萬了。蔣蓉華裝著糊涂,笑道,你是院長,你想辦法唄。我說就別裝糊涂了,抓緊時間找你姐吧,讓你姐給相主任吹吹枕邊風。蔣蓉華莞爾一笑,我也笑。
離開化驗室,我到門診各科室走走。醫院雖小,有名氣的醫生多,所以生意還行。輸液室里擠滿了人,走廊里都掛起了吊針。數婦產科和兒科的病號最多,這當歸功于武庭和老蒯了。武庭和老蒯都是縣衛生系統的名家,不少病人都是慕名而來。
但流言醫院終究是民營醫院,無法與設施先進完備的縣一院競爭。流言醫院的服務對象主要是周邊農村。收費低,也方便,連掛號都省了。就靠著薄利多收的方式,流言醫院支撐了七八年。
想起藥監局的二百萬罰款,像懸在頭上的利刃。懷亞讓我抓緊活動,我是該抓緊了。
沿著記憶的小巷往回走,希望能遇上幫得上忙的舊識故知。走了二十多年,終于出現了一個有身份的人,他叫李明翰。
記得還是年輕的時候,我剛退伍,在皮鞋廠做行政,住集體宿舍里,和李明翰的集體宿舍是對門。兩人那時年輕,關系融洽,天熱了就搬個小凳子,坐路邊納涼聊天。李明翰大學剛畢業,在沿海小學做語文老師。兩人血氣方剛,泡一壺劣質茉莉花茶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聊至深更半夜,大有天降大任于我們之勢。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李明翰成了縣人大副主任。據說李明翰有個學生的父親是副縣長。李明翰抓住契機,步步高升。李明翰步步高升后,我就刻意回避了。
這么多年過去,我把李明翰從記憶里打撈出來。為了醫院,我沒有退路,我必須去見李明翰。
略呈弧形的縣府大院,像一頂烏紗帽,傲然屹立在新區。人大辦公室在十六樓。上了十六樓,迎面見一女孩,女孩將我引到李明翰的辦公室。李明翰常在電視上露臉,我認識他。但他認不出我了。我說我是老郎,——小郎,皮鞋廠的小郎。姓郎的,在這兒不多見。李明翰記性不錯,在腦子里“百度”一下,又在我臉上雕琢一番,就把我“百度”出來了。李明翰很隨和,說是該叫老郎了,我們都老了。哈哈哈。
李明翰有說有笑,距離就拉近了。我喜歡這氣氛,比我預料的要好。敘了舊后,我道出正題,說了藥監局的事。李明翰說這事他聽說了,有人舉報到檢察院,檢察院責成藥監局檢查。有人舉報?我很詫異。我一直以為是藥商出事,拔出蘿卜帶出泥呢。李明翰不無遺憾地說,在我們縣里,流言是數得上的品牌醫院了。唉,胡院長身敗名裂不說,把流言醫院的招牌也砸了。
嗐!我苦笑。不都是因為競爭嘛。現在民營醫院競爭激烈,蒴語醫院你知道吧,一直在和我們較勁,想擠垮我們,不是挖我們的病號,就是挖我們的醫生。還有花欣醫院,靚顏醫院,看我們二級醫院批下來了,個個妒忌得眼睛出血了。李明翰點點頭,說沒錯,這次舉報你們的,正是你們的競爭對手。李明翰說到這兒,戛然止住。李明翰說,莫怪別人,還是你們自己屁股不干凈。
不知不覺,聊到了天黑。我拉李明翰晚上坐坐。李明翰勉強答應了。我又叫來了老曲和錢懷亞。還是老地方,神山大酒店。席間李明翰指著我對懷亞說,老郎是我老朋友,二十多年了,你是他領導,替我好好監督和指導他。李主任的話意味深長,懷亞能聽出味道來。懷亞謙恭地說,您吩咐了,我一定照辦。
吃了這頓飯,我心里輕松了許多。李明翰發話了,我就不用犯愁了。曲副院長說老郎,你牛,沒想到還有這么硬的后臺。
心情輕松了幾天,我踱著步在住院部檢查。由于資金緊張,住院部的被褥今年一直沒換新的。行政部向我反映過,財務部說沒錢。我挨個病房看了,計劃秋冬交替時再添置。
從病房出來時,一個男人杵在我面前。男人是房東,流言醫院的三棟樓全是他的。房東拿一張房租收據,說郎院長,該交房租了。房東口氣很硬,像地主老財收租子。我有些反感,說過些日子吧。過幾天?房東盯著問。我說半個月吧。我想打發他走開。房東說那可不成,我兒子在新西蘭上學,等著我這幾天寄學費呢。我說醫院不是印鈔機。房東跟蒼蠅似的,從住院部跟到門診室。我揮了揮手說,三天后來找我。
我又去了化驗室,找蔣蓉華。蔣蓉華說找她姐夫的人太多,每天都有五六家醫院院長跑合管辦,她姐夫頭都大了。我回辦公室拿了兩條蘇煙給蔣蓉華,說流言真要關門了,你的飯碗也難保。
四
那邊資金還沒著落,這邊催款催得要命。最急的是顏科長,天天找我,說庫房的藥告罄。尤其是新特藥,丹紅就剩一支了,人造白蛋白已經用完,泛生舒復是從華莎公司借了一箱。我問能不能再借些,顏科長苦著臉,說人家不肯借了,非要把賬結了。
下午,我在家里起草院委會的會議議題,保安小殷騎著電瓶車火急火燎地來了,說房東老婆拿把大鐵鎖把醫院大門鎖上了,職工和病人都被堵在了大門口,醫院門口聚了好多人。我腦子里嗡地一聲,才想起我讓房東過個三五天找我,今天是第五天了。
房東老婆認識我,見我來了,仍自巋然不動,頗有與大門共存亡之勢。我說有事好協商,先把門打開。房東老婆斜睨了我一眼,說不給房租,我要收回房子了。我說萬一有急救病人,出了事你擔當得起嗎?房東老婆哼了一聲,把臉轉向右邊。
遇上這肥婆,道理是講不通了。我打電話給鄒科長,問賬上有沒有二十萬。鄒科長在外面辦事,說沒有。我讓他聯系蔣蓉華,馬上去合管辦。鄒科長說找相主任好幾次了,相主任也為難。我突然火了,說合管辦還有我們為難嗎?我們的大門都被封了,要不要我們也去封他們的大門?
110呼嘯而至。兩警察下了車,問了情況后,客氣地勸房東開門。房東老婆又把頭扭向左邊,雙手把著大門,當警察不存在。兩個警察有些尷尬,一個攤開雙手,表示很無奈,另一個說,這是民事糾紛,不屬于治安事件。兩警察便上車走了。小殷提醒我,上次派出所拿幾千塊發票來報銷,被你打了回去。他們在報復你呢。
我讓小殷立即將保衛科外墻上“有困難找警察”的牌子摘了。小殷勸我,還是別摘,這是派出所掛上去的。我吼,摘!
大門口的人越聚越多。曲副院長從外面回來,也被關在門外。
僵持了一個多小時,鄒科長風塵仆仆地回來了,說合管辦的錢到賬了。我讓鄒科長帶著房東老婆去拿錢。房東老婆將信將疑。大門一開,內外兩股人流像兩軍交戰,紛紛穿插在人縫中,尋找出路。
房東老婆拿了支票走了。我感到心力交瘁,跌坐在椅子上。曲副院長笑不由衷地說,老郎,累了吧?我說老曲,流言這攤子,我真的守不了啊。曲副院長笑了,說你要守不住,就沒人能守住了。曲副院長頓了頓又說,今天三號了,十號前必須發工資,這是老規矩,千萬不能破。
我一言未發,頹陷在椅子上。
我要去一趟藥監局,找錢懷亞。上次李明翰發話了,錢懷亞還沒給我個準信呢。
流言醫院除了一輛救護車,沒別的車了。我堂堂院長也只能騎電瓶車。懷亞見了我,說你來得真好,正要找你呢。拉我坐在沙發上,泡了杯茶,說了許多令我感動的話。懷亞說為了你們的事,我東奔西跑,上躥下跳,跑斷了腿不說,還挨局長批了幾回。你可知道流言醫院這起案件是大案啊,在省藥監局都是掛上號的。我插上話說,處理結果出來了么?懷亞哈了一下,說,沒收非法收入五十萬,罰金十萬元。我說六十萬么?我現在拿六萬都吃力。懷亞斂起笑容,說不管你有多困難,六十萬是非交不可的,否則我沒法交待。別說省藥監局不讓,縣檢察院還會指控我瀆職。
五
這天夜里我在總值班,小殷來電話說剛接到120急救電話,小凌鄉發生了一起車禍,兩車相撞,傷了十三四人。小殷很興奮,說郎院長,我們抓緊去,這是筆大生意。我也興奮,立即套上白大褂,帶上兩名醫生,上了救護車,直奔小凌而去。
我們的救護車是中巴車改裝的,用四五年了,像一匹羸弱的老馬。夜很黑,路又坑洼不平,車子跑不快。小殷開車,我坐邊上,不停催小殷加油門。小殷是退伍兵,在部隊學了駕駛,駕齡七八年了,技術不錯。奈何車不中用,被一輛輛嗚哩哇啦的救護車趕超過去。借著車燈,我看見縣一院、縣二院、蒴語、靚顏的救護車都閃了過去。
趕到小凌鄉的一條十字路口,現場燈火交錯,人聲嘈雜。110,120,還有多輛救護車,圍住了現場。我和小殷跳下車,馬上有警察過來招呼我們,你們是火葬場的?馬上把這具尸體拉走。我呸了一口,就去找傷員。小殷眼尖,看見地上躺了個血肉模糊的家伙,立即喊我。我跑過去,剛要彎腰和小殷抬人,被一只手用力拽開。小殷認出對方是蒴語醫院的,想搶病號。小殷一撈袖子,一拳打在那人胸口上。我也憤怒,慮及自己乃一院之長,來搶病號已經沒面子了,再和人動手,怕要貽笑大方。小殷還想揍個痛快,被一個警察用橡皮棍頂住了腦門,說你來救人的,還是打人的。雙方都停了手,又回去搶躺在地上的那個病人。警察說,搶什么搶啊,那是個死的。我和小殷一驚。警察說,你們誰幫著拉到火葬場去?小殷沒理會,轉身上車,發動了車子。我和兩醫生也跟著上了車。我說小殷,把那具尸體送火葬場吧。小殷沒吭聲,用力一踩油門,車子就躥了出去。
白忙了一夜,困得眼皮不透亮,我回家小睡一會兒。睡得正香,鄒科長打來電話,說國稅局來了,要查賬。我腦袋嗡地炸開了。我說能看么?鄒科長訕笑著,說這你還不懂啊,這和咱醫院體檢沒區別,好好的人也能查出一身病來。
掛了電話,我的腦子搜索開了。誰能和國稅局套上近乎呢?
去了辦公室,剛要開門,兩位老者一左一右,一高一瘦,呼啦冒了出來,把我夾在中間。干什么?我一邊將鑰匙插進鎖孔,一邊問。老者甲說,你是郎院長吧?老者乙說,總算找到你了。老者甲向老者乙呶了呶嘴。老者乙身上背了個黑包。老者乙將黑包轉到面前,拉開拉鏈,從里面拿出一疊飯店水單來。老者甲說,這是胡院長在我們黑龍飯店消費的,上面有他簽名呢。我接過來,一張張翻了一下,的確有胡院長的簽名,估計有萬把塊。我說你們找胡院長吧,這是他的個人行為。老者乙說,話不能這樣說,這么多餐費住宿費,不會是胡院長一人消費的吧?還不是招待醫院關系戶了嘛。老者甲說,郎院長,不能因為胡院長出事了,你們就把污水往人家身上潑吧。倆人來言去語,唱起了雙簧。
六
我接到冷暖邀請喝杯咖啡的電話,感到很意外。流言蒴語兩家醫院競爭已久,但我和冷暖個人之間沒有恩怨。
冷暖是胡院長的前任,關于他的事,我是后來聽說的。冷暖也是流言醫院的出資人,后來他利用職務之便,斂財無數。冷暖以進藥為名,將醫院的錢拿去放高利貸。后來在院委會上,冷暖遭遇了集體彈劾,被迫離開流言,并帶走了幾名出資人,創辦了蒴語醫院。
蒴語醫院成立后,冷暖把流言當作最重要的競爭對手,發誓要趕超流言,和流言決戰雌雄,欲置流言于死地。
斗來斗去有什么意思呢。冷暖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花欣,濟民,靚顏幾家小醫院趁機揀了大便宜。以前我和老胡說過,想緩和關系。老胡聽不進我的建議。現在你掌印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這太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當了院長后,我很自然地把蒴語醫院當成了對手。幾乎每次開院委會,都免不了要提到蒴語。兩家爭斗太久,幾年來硝煙從沒間斷過。
我遞了支煙給冷暖,悠悠地說,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冷暖說我們該合作,信息共享,資源互補。流言和蒴語各有優勢,相互間可以拾遺補缺。你們婦產科首屈一指,縣一院也無法相比。婦產科主任武庭我太了解,流言的一半收入是武庭賺的。
冷暖如此坦率地稱贊武庭,我相信他是帶著誠意的。為了表示誠意,我也稱贊了蒴語的專家。我說你們的外科主任姜亞文,也是蒴語的金色招牌。姜亞文有“一把刀”之稱,一把手術刀撐起了蒴語的半壁江山。你們的骨科主任高英,聽說接骨手術很高。還有,你們的兒科主任陳風云是個研究生,學術帶頭人,聽說他很鉆研,宿舍里放了標本,泡在福爾馬林里,邊吃飯邊對著標本思考。冷院長,你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
冷暖笑了,笑得很生動,說想不到郎院長對蒴語也了如指掌呀。所以說我們要聯手。你們是國家二級醫院,有資格做產婦接生手術,我們沒這個資格。我們有產婦病人了,轉給你們醫院。你們接到手術病人解決不了呢,就轉給蒴語,這樣合作是不是很好呢。
然而這次交談,并未贏來掌聲,反而驚起一片唏噓。唏噓的理由是,冷暖是個言而無信的人,他比希特勒還不講信用。郁主席笑著說,冷暖的話管聽不管用。曲副院長說,就算老冷有誠意,這份合作也沒價值。蒴語是一級醫院,本來就不能接生,他把產婦介紹給我們,對蒴語沒有損失。而我們自己有外科,雖沒有姜亞文那樣的醫生,但大部分手術我們是能做的。即使不能做的手術,我們也一直外請專家來主刀,至少還能賺些藥費和住院費。
這次院委會不歡而散。我嘗到了孤掌難鳴的滋味。
七號這天,人事科將工資表送來審核。工資總額近三十萬。算了算,加上獎金社保,水電房租,資產折舊等,醫院月固定支出達一百萬。醫院月營業額不過一百五十萬左右,扣除藥品成本醫療支出,窟窿還不小。我心里明白,工資千萬不能拖,否則馬上會有人離職。現在濟民,蒴語,包括縣一院二院,都在挖我們的醫生。縣一院聲稱,從流言過去的醫生,馬上給編制。蒴語和濟民也放出話,只要流言的人過去,工資馬上翻一倍。我問鄒科長合管辦還欠多少錢。鄒科長掰著指頭算算,還欠一百四五十萬。我說你馬上和蔣蓉華再去趟合管辦,讓相主任幫我們再解決一個月。我順手從柜子里拿出兩瓶五糧液給了鄒科長。
七
今天九號,工資還沒著落,火燒眉毛了。
我打電話給鄒科長,鄒科長已經在銀行了。說好幾家鄉鎮醫院都發不上工資,在合管辦靜坐呢。還好蔣蓉華出面,相主任勻給了我們二十萬,現在銀行辦手續呢。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套上白大褂,去住院部察看病房。住院部的條件急需改善了,我一直琢磨這件事。進了住院樓,尿騷味汗臭味直往鼻孔拱。婦產科病房住滿了人,每間房都加了一兩張病床,還是住不下。兒科內科很寬松,病房才住了一半。婦產科護士長孫倩看到我,眼淚汩汩流,說病房不夠用的,借了外科病房。外科護士長李紅霞不樂意,將床單被褥全抱走了。我拍拍孫倩的肩說,我協調吧。
見了我,李紅霞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我們憑啥給她們被褥呢,財務那兒按月算我們成本的,我們能提供床位就不錯了。我說,什么我們你們的,不都是一家人么。婦產科那么忙,護士們也辛苦,你們幫一下是應該的。李紅霞撅起唇,說她們忙,獎金也高,會分我們一點么?我的眉頭擰成了直線。我說你的思想咋恁狹隘呢,你就不能考慮大局,考慮醫院這個集體么?我們醫院有一半收入來自婦產科,要不是婦產科,醫院就關門了。李紅霞挑了我一眼,盯著自己的手指,漫不經心地說,那是你院長考慮的事,我一個護士長考慮那些有用么?說完又挑了我一眼。
我郁悶透了,讓人事科調了李紅霞的檔案。大專學歷,有護士證,流言醫院的元老級護士,開業就來了。資格比我還老,難怪口氣這么硬。
鄒科長回來了。我又叫來顏科長,三人定了發放工資后的短期用款計劃,以應付眼前的燃眉之急。鄒科長提醒我,房租是按季度交的,又快到了。水電費六萬多要付了……我抬手打斷,先買藥要緊。其他的,能拖則拖,拖不了再說。
下班的路上,碰到外科卜主任。我和卜主任說了李紅霞的事。卜主任說女人不都那樣嘛,斤斤計較,護士間的矛盾由來已久。我嗯了一聲。卜主任又說,這兩天轉了兩個腫瘤病號給蒴語那邊了。我點點頭,很贊賞。
十號,工資按時發了。我松了口氣,坐在轉椅上不知覺地打了個盹。迷迷糊糊聽見有人敲門。我來不及應聲,門被推開了。又是那兩個老者。后面又多了兩個。兩個坐著,兩個站著。還是老者甲先開腔,說郎院長,咋辦呢?我說醫院不會認這筆賬。老者丙和老者丁火氣不小,沖著我說,放屁!你要不認,我們就天天來你這兒上班。老者丙猛抽鼻子,呼的一聲,一口黃痰砸在地板上,擲地有聲。老者丁將煙頭扔在地上,使勁一踩,爛了。我問他們是黑龍飯店的員工么?老者乙說不是,黑龍欠我們錢,拿你們的賬頂我們的債,不行嗎?我說,這是兩碼子事。老者丙又吐了口毒痰,說,扯淡!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憑水單要錢,你就得給。我說那好,你找胡院長吧,是他簽的字。要不你們就上法院起訴。老者丁說,我們不識字,打什么官司?不給錢,我們就不走了。老者乙哈哈一笑,說不好意思了郎院長,借你寶地用用。說著拉開黑包,從里面拿出撲克牌,四人圍著茶幾坐下,甲乙坐沙發,丙丁坐地上。四人甩起了摜蛋。
堂堂院長辦,竟成了老年活動室。
八
老刁是情急之中從我腦子里冒出來的。老刁是我戰友,在市公安局經偵大隊工作,和國稅局有業務聯系。我和老刁稱得上刎頸之交。十八歲那年,我們一起去蘭州當兵,后來一同退伍。老刁進了派出所做民警,又把我弄進皮鞋廠打工。光陰荏苒二十余載,我和老刁濤聲依舊。
我敲開了老刁的門。老刁現在是副大隊長,一見是我,起身相迎,遞煙請坐。我說太客氣了,都見外了。老刁笑,你是院長大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嘛。
我也顧不上寒暄,把窩在心里的事直接說了。老刁抓起了頭皮,說咱哥兒倆丑話說在前面,幫上了喝你杯酒,幫不上了別怪我。我不想便宜了老刁,也是給逼急了,我說無論如何你得盡力,流言醫院實在經不起折騰了。老刁像被什么噎了似的,哭笑不得。
回到醫院,兩份辭呈在等我,都是外科的,其中就有李紅霞。我問為什么離職,人事科說嫌工資低。我說我們醫院的護士工資偏低嗎?人事科長說其實不低,也不高,中等吧。我問人事科長為什么。人事科長說蒴語公開承諾,凡是從流言跳槽過去的,工資漲一倍。化驗科的馮玉梅,兒科的李喜丹,內科的閆奕菲,婦產科的孫玲,去了蒴語后,工資都翻番了。
李紅霞果然去了蒴語醫院。我很不高興,給冷暖打電話。我冷笑著說冷院長,等你們二級批下來,我把武庭也送給蒴語吧。冷暖賠著笑,說郎院長你誤會了,我沒挖你的人,是她們自己來的。
九
老刁來電話,說國稅局的事,基本有了說法,讓我去稽查分局辦個手續。我馬上打起精神,要請老刁喝酒。老刁打著哈哈,說有空去你家喝。
這一夜,我把腿伸直了,睡得踏實。
一早上到了辦公室,我和曲副院長談了點事。正說著,幾個老鬼來了。總算逮著你了,老者甲笑道。老者乙手里仍拿著撲克,說,這回,您要給我們個說法了。老者丙說,再這么拖著,我們可要你付工資了。老者丁的胳肢窩里夾著一卷白布,說郎院長,你要再不來,我們準備在醫院門口拉橫幅了。說完,手一抖,白布滾開了,上寫:殺人抵命,欠債還錢!我說你們純屬無理取鬧,醫院是不會認這筆賬的,你們起訴吧。老者丙一把揪住我胸口,顫抖著花白胡子,說你再說一遍,想賴賬呀?曲副院長勸老者丙放手,老者丙不理。老者甲很知趣,拉開了老者丙,說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嘛。郎院長是好人,會妥善解決的。我拂了拂前胸,拉拉衣服,轉身欲走,卻被老者丁攔在面前。四個老者又圍過來,堵在門口。曲副院長怎么勸,他們都不走。我厭惡地瞟了他們一眼,坐回椅子撥了個電話。十分鐘后,保衛科帶了兩個民警過來。民警把四個老者叫到會議室,進行調解。
我和曲副院長交待,我現在去國稅,讓他等我消息。到了國稅局,我以為老刁徹底擺平了呢,國稅局給出的意見是,補交稅金及罰金十五萬元,可以不查賬。我聽了,吸了口涼氣,割肉似的難受。我說能不能少交點?查局長說,不要討價還價了,要不是刁隊出面,我們要上門查的。查局長不聽我訴苦,帶著我去了辦稅大廳,開票辦手續。然后囑告我,納稅是納稅人的義務,一定要按章納稅。
出了國稅局,我給老刁打電話。我說你辦的啥事啊,稅要交,還要接受再教育。老刁說,你這事有點難。有人到檢察院舉報了,檢察院責成國稅局查辦的。國稅局也為難,如果是常規性稅務檢查,走個過場就算了。現在有人舉報,他們也不好辦,后面有人盯著呢。又被舉報了?我半晌沒說話。老刁也說怎么回事,你們得罪誰了?我長吁短嘆,大概又是競爭對手吧。老刁說,縣里就那么幾家民營醫院,會是誰你排查排查。我在心中排了排,濟民?蒴語?莫非又是冷暖?
但晚上我就否定了冷暖。晚上我正在猜想,冷暖電話來了。冷暖說,送了個產婦給流言了。我謝了冷暖,順便告訴他,我們也轉了幾個手術病人給蒴語。冷暖哈哈笑了,說這叫合作雙贏!
冷暖如此坦誠,我焉能無端地懷疑他。
第二天上班,我讓鄒科長把稅交了。鄒科長不太情愿,說我們醫院開業至今,從沒交過這么高的稅。我明白鄒科長的意思,他嫌我這事沒處理好。曲副院長也來找我,說稅錢不能交,無論如何也不能交。交了,就意味著我們偷稅了,而且交十五萬,醫院承受不起。等曲副院長說完,我說我已盡力了。曲副院長說再想想辦法。我搖搖頭,黔護技窮了。曲副院長一聲輕嘆,走到門口時又說,要不先緩兩天,看有沒有別的法子?我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我心里升起隱隱的危機感,來自院委會對我的信任危機。院委會當初決定讓我當院長,一定寄予了厚望,希望我能遮風擋雨,八面玲瓏,給他們營造一個安樂窩。可我沒一件事辦利索的,攬了瓷器活,卻沒有金剛鉆。
好些日子,四個討債的老者沒來。我問保衛科,保衛科說那天警察對他們強調過了,討債可以,不得擾亂醫院工作,否則將根據治安條例處罰。四老者悻悻而去。保衛科又找了律師咨詢。律師建議先看水單上的簽名,是簽院長本人的名字,還是簽醫院和院長的名字。保衛科說大部分是胡院長本人簽名,沒寫流言醫院。律師說,凡沒署名流言醫院的,一概不用承擔。至于署名流言醫院的,讓他們通過法律途徑去解決。
我這邊正說著,走廊里吵嚷起來,顏科長和鄒科長喊著進了屋。皺科長氣呼呼地說,郎院長,你看這銷貨清單,頭孢他啶一支兩塊七。以前進的都是兩塊四,每支多了三毛,一萬五千支,一下多了四千五。醫院資金這么緊張,哪承受得了?老顏說,這藥是從恒源進的,恒源漲價了,我砍不下價來,能咋辦?恒源是我們老關系了,你們不信可以去打聽。鄒科長說,我不管,我不同意入庫。顏科長說,不入庫不行,庫存只夠兩三天的了。鄒科長皺了眉頭,說那是你的事,為什么不提前采購?顏科長說我提前采購,你付得了款嗎?鄒科長年齡大,顏科長不好意思頂撞。我看得出,顏科長也很無奈。我說鄒科長,這么著吧,藥先入庫,錢暫緩付。鄒科長看了我一眼,一路嘀咕著走了。
十
周末,我約老刁去釣魚。到了漁場,支好魚竿,便和老刁坐在河邊,抽煙說話。我又把國稅局的事情提了出來,老刁面露難色。我看老刁一臉無奈,又轉移了話題,說些閑話。
忽然聽到鈴響,是對岸的魚兒上鉤了。老刁盯著魚兒大驚小怪,我盯著那釣了魚的漁翁。漁翁頭頂草帽,戴著墨鏡。我說老刁,這家伙挺像老梁的。老梁也是我們戰友。老刁走過去,端詳了一會兒,一把掀了那人草帽。那人摘了墨鏡,不是老梁是誰。老刁哈哈大笑,一拳砸在老梁胸口,我以為你早光榮了呢,還活著吶?這些年去哪發財了?老梁隨手扔了魚,一手握著老刁,另一只濕漉漉的手伸給我,說沒想到咱老戰友在這兒遇上啦。
三人一屁股坐在草坡上。老梁先介紹自己,是縣開發區招商局第八副局長。老梁問了老刁又問我。我說在流言醫院。老刁補充道,一院之長!老梁豎起拇指,說挺好,前幾天我侄媳生兒子,就在你們醫院。你們醫院武主任不錯,技術很好。我哈哈笑了,把肚里的苦水一股腦兒倒給了老戰友。
我說完了,老梁突然說,沒想過醫院改制么?你們是國家二級綜合醫院,這是難得的無形資產。你們有雄厚的技術力量,這是寶貴的人力資源。我搞招商多年,比較了解投資者心理。在你看來不值錢的東西,在投資者眼里卻是價值連城!
我有點懵,對流言招商改制沒信心。老梁搖頭說,你們不明白的,有些東西在我們眼里一文不值,可在老板眼里卻是商機無限。
招商是個新課題,我還是第一次遇上這問題。流言醫院現在的局面,八面楚歌,舉步維艱。就算撐下去,何時能鯉魚打挺翻個身,也是遙遙無期。若果真能招來外資,或許可以拯救流言于傾倒。
我把醫院的現狀和諸多問題都和老梁說了,我說醫院不同于企業,衛生局,藥監局,物價局,國稅局,地稅局,質監局……這些都是醫院的婆婆,誰都可以給醫院臉色看。老梁笑了,說從來都是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當地人這種習性你還不懂么。娶了個外來媳婦,婆婆就不敢管了,捧在手里怕摔著,含在嘴里怕化了。凡是我們招商局引進的外企,政府一路綠燈,生怕什么事兒把外商給擠跑了。
周一上午,我召開院委會,把招商的想法說了。這可是個破天荒的事兒,人人皆感意外,不出意料,最終形成了贊成和反對兩派,雙方各執一詞,難以一致。我說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會后再琢磨吧。
周五我去衛生局開會,鄒科長打來電話,說國稅局又來人了,要查賬。我低聲說,設法把他們支走。鄒科長說不行,好話說盡了,人家就是賴著不走不達目的不離開。我說實在要看,就給他們看吧。
那……好吧。鄒科長在電話那端沉默了良久,喃喃地說。
接下來,我的手機響個不停。我瞄了一眼臺上的衛生局秦局長,悄悄出了會議室。曲副院長和幾位出資人不停打我手機,說無論如何,賬不能查!我說為什么。他們說,不為什么,就是不能查!
中途回到醫院,三名稅務官端坐財務科。曲副院長和幾名出資人也擠在財務科,雖無劍拔弩張之勢,也不敢大聲喘息。我拉查局長進院長室,端茶奉煙。查局長板著臉,水不喝,煙不抽,就是要看賬。一直商量到天黑,查局長才松了口,說明天將十五萬打到稅務局賬上,否則,我們立即封了醫院收費處。
十一
這天夜里我睡得沉,手機響了。錢懷亞打來電話,說郎院長,抓緊把六十萬打到藥監局賬上,早點把案結了。我說進藥都沒錢,哪來六十萬啊。錢懷亞說你抓緊,先付三十萬吧,別夜長夢多了。
我沒了睡意,給鄒科長打個電話,問賬上還有多少錢。鄒科長說,四十來萬吧。又說都快一點了,你還沒睡?我說能否先付點款給藥監局?鄒科長馬上擺出了一堆不能付款的理由,說藥款欠了幾十萬,CT膠片用完了,胃鏡壞了等著修,化驗室試劑款近兩萬,病房被褥床單枕頭早該換了……
一波未完一波又起,武庭打來電話,說有個產婦大出血。醫院最怕醫療事故,遇上重大醫療事故,大醫院可能受到重創,小醫院則是全軍覆沒。我不敢怠慢,出了門打的直奔醫院。到了產房外,武庭在。武庭說了情況。產婦是從蒴語醫院轉來的,轉來時已奄奄一息,本來不想接收,又怕時間來不及,救人要緊,只好強行接生,結果產婦大出血。我說,趕快轉院,事不宜遲。武庭說,我們救護車太破,怕誤事。小殷跑到大門口叫了兩輛出租車,將產婦抬上車,直奔市院。我和武庭坐另一輛車,尾隨而去。
市院全力搶救,產婦總算轉危為安。我和武庭松了口氣。武庭一夜未睡,眼都熬紅了。不過市院給出的醫療結論,給流言醫院帶來了麻煩。結論是,流言醫院給產婦的產道縫合不到位,導致大量出血。武庭找來了產長和助產士一起分析,認為當時手忙腳亂,有這種可能。武庭生氣地說,以后蒴語轉來的產婦一概不收。我問為什么。武庭說蒴語轉來了幾個產婦,沒一個是正常的,不是高危,就是難產,至少也是剖腹產。我相信,武庭所言屬實。武庭不僅是婦產科的權威,且為人實在,不會虛夸其詞。我開始懷疑蒴語醫院和冷暖的坦誠度。
一周后,產婦家屬找上門來,要給個說法。我自知理虧,但為了醫院利益,只能竭力辯解。對方來了五六人,把我圍在院長室,吵得我心煩意躁。我問他們要什么說法。他們說,賠償八萬了結此事。我沒答應。我說醫藥費可以免了,醫院再付萬把塊營養費。對方一致反對,又招來了五人,組成親友團,擠在辦公樓里。
郁主席分管醫患溝通,他口才好,有耐心,我讓他來出面協調。郁主席與產婦家屬談了三天,始終沒答應賠償八萬的事。產婦家屬失去了耐性,對郁主席動起手來。我一看情況不妙,立即讓小殷來。小殷是個地頭蛇,他找來了七八個地痞,與產婦家屬對峙。產婦家屬不敢輕舉妄動了。郁主席再次和對方協商,好不容易將賠償降到兩萬。我說兩萬就兩萬吧。
沒想到第二天,衛生局秦局長就召見了我,說堂堂醫院竟然涉黑,嚴重損壞了流言的形象,甚至損壞了整個衛生系統的形象。后來大會小會上,秦局長不點名地批評了好幾次。我郁悶極了。醫院出事時,衛生局公安局都不聞不管。好不容易擺平了,衛生局又唱起了官腔,指手劃腳。更令我心酸的是,下午縣公安局突然上門,要抓郁主席,說郁主席勾結黑社會。我寒透了心,悄悄安排郁主席去北京參加培訓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季節轉換,感冒的人多了,尤其是小孩,更容易著涼。我站在導醫臺,見兩個漂亮的護士在不停地指導病人就醫。卻不知身后有三名稅務官,悄悄將我堵在了導醫臺。上次給了國稅十五萬,所以我很坦然。問了才知道,這回是地稅的。為首的是地稅局二分局的單局長。單局長說接到舉報,醫院有偷稅嫌疑。我奇怪,舉報跟下冰雹似的,怎么總砸我一人頭上呢。單局長還挺客氣,說你們醫院的房子是租的吧?提供一下房租水電發票。我說財務科長出差了,改天吧。
單局長一走,我就找鄒科長。鄒科長說按規定,房東必須向醫院提供正規的房租發票,并繳納稅收。如果沒有索要正規發票,納稅就是我們的事了。我問有多少稅。鄒科長說醫院租房七八年了,房東提供的都是收據。一年房租九十六萬,七八年就是七八百萬,要補交幾十萬的稅了。我說不行,這個得找房東,應該他來補稅。
鄒科長找房東幾次,房東拒來。后來鄒科長把利害關系給他分析個透,幾天后房東找我來了。房東說當時租房時談好的,房租的稅金由醫院承擔。我問鄒科長,鄒科長說不知道。我問曲副院長,曲副院長說絕無此事。鄒科長找來協議,并無稅金條款。租房協議是冷暖簽的。房東掏出手機,說我找冷暖。冷暖在電話里對我說,當時的確是這么談的,醫院承擔稅金。
曲副院長說還用問嗎,不是這么談也是這么談的,老冷就是個落井下石的人。曲副院長背著雙手,在辦公室里踱著步子。老郎啊,抓緊找人,老冷是存心想置我們于死地了。
我能找誰呢。想來想去,還是找老刁。老刁說他當時派駐國稅,地稅沒駐過。老刁又找了老黃,老黃又找老喻,人脈的力道在接力傳遞中慢慢減弱。地稅局輕而易舉地把我的說客給堵了回來。地稅局和我說了實話,是市局轉來的案子。人家把狀子告到檢察院,你還是去把市里搞掂吧。我對老刁說,這事還得你出面,你和他們熟。
幾大局陸續下罰單,流言無形中背了百把萬的債務。我在院委會上不得不舊話重提,建議招商。這次,意見出乎意料的一致。曾經反對的,一聲不響了。曲副院長強調說,誰幫流言蓋大樓,醫院就賣給誰。大家達成共識,就這么定了。
我給老梁打電話,老梁說你的事我一直沒忘,和一個香港老板談了,他有這個意向。他現在下榻在神山大酒店。要不,我們一起去找他談談?
放下電話,剛要離開,老者甲老者乙又冒了出來。老者丙老者丁沒來。老者甲聲明,我們不是來糾纏的,是和你商量,能不能報銷個千二八百的,給我們打個牙祭?我們哥幾個跑了好多趟,不能白忙吧?你給我們報一點,其他的錢我們不管了,讓黑龍飯店自己去解決。我急于要出門,不想和他們多費口舌,便給鄒科長打電話,讓他付五百給老者,并要他們寫出承諾,從此別來醫院糾纏。兩老者謝個不停。
到了神山大酒店,見到了香港老板。老板姓溫,個子不高,手比黃瓜軟,人比黃花瘦。我把醫院情況介紹了,也把合作意向和要求說了。至于處罰的事,我沒提。老梁幫著腔說,流言醫院硬件不行,但軟件過得硬,專家如云,口碑甚好。溫老板說先考察一下,再作決定。中午本想在酒店安排一桌,溫老板婉謝了。我和老梁找了個小飯店,喝兩盅預祝一下。
喝酒間,鄒科長來電話,說兩老者被派出所帶走了。我說怎么帶走了,鄒科長說那些水單上的簽名根本不是胡院長的筆跡,是模仿的。你們不熟悉胡院長筆跡,我做財務的,太熟了,一眼就辨出真假來。胡院長簽日期時,喜歡將年月日倒過來寫,先寫月日,再寫年份。水單上的年月日都是順著寫的。
太好了。難得開心一回,我和老梁猛碰杯,一口喝了個盡。
十二
香港人辦事效率高,第二天下午,溫老板就來考察了。我讓行政科將醫院打掃干凈,要求所有醫務人員必須微笑服務。三點,溫老板在老梁陪同下,進了流言醫院。溫老板看得仔細,對醫院進行了全方位考察。之后,我和曲副院長又將醫院的技術和專家情況作了詳細介紹。溫老板不時點頭,表示滿意,并簽了投資合作意向書。
兩周后,溫老板又來了,委托大彭會計事務所對醫院進行資產評估。醫院雖然資金困難,資產也有限,但沒有太大虧損,且國家二級醫院這個資質的含金量很高。至于幾大局的行政處罰,賬上沒有列示,審計人員也無從評估。不過審計人員指出,出資人多次分紅,且每人近萬元工資,都沒有交個稅,這屬于稅務風險。我忽然明白了,難怪稅務每次要查賬,院委會成員都不同意呢,原來是怕交個稅。
溫老板的意思是把個稅補交了,不要偷稅漏稅,那樣同樣會影響醫院的信譽。后來在院委會上,我把這事說了,出資人也都同意補交。
至于各種處罰,我還是坦誠地說了。溫老板說,處罰沒什么,但投資環境必須是良性的,政府部門不能人為地制造麻煩。老梁說溫總您放心,您是我們引進來的,我們會竭力為您保駕護航。
溫老板輕輕握了握老梁的手,又和我握了一下,說,我會盡快將投資款打過來。我說溫老板,關于蓋樓的事尚請您考慮,這是我們合作的唯一條件。溫老板溫和一笑,說沒問題,流言大樓一定要建。又轉向老梁,縣城的地緊張么?老梁幽然一笑,說我們這兒是經濟欠發達地區,什么都緊張,就是土地不緊張。土地的事,包我身上了。
事情非常順利,我滿心歡喜,馬上將招商情況向院委會作了匯報。曲副院長豎起拇指,說老郎這事干得漂亮。武庭也說,大樓一蓋,我們就不再卑躬屈膝寄人籬下了。卜主任說,流言大樓蓋了,冷暖和蒴語的人怕要忌妒得眼睛出血了。大家哄笑。戴翔玩世不恭地說,說好聽點是招商,說不好聽點是招安。當初從縣一院下來,我們都是梁山好漢。現在把自己賣了,不就是招安嗎?以后我們不是股東了,給人家打工了。卜主任說,戴主任這話不對,我們眼光要放遠些,就算不搞招商,幾十年過后,我們這代人都沒了,流言醫院將花落誰家,誰又知道呢?曲副院長也反駁戴翔,說流言醫院經歷了七八年的風雨,創立了國家二級醫院,享譽一方,也是有所成就的。現在我們引進外資,也是為了謀求醫院發展。
晚上躺在床上,思緒一直在飄揚。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我將要面對怎樣的流言蜚語呢。流言醫院從此改弦易轍,我成了流言醫院的末代院長。末代,從來都是被唾罵的。可又想,何必在乎罵名呢,只要問心無愧便是。我想起黎元洪的一句話:“成敗利鈍,生死以之”,姑且用作自勉了。
溫老板如期將資金打了過來,又派人和我們簽了股權轉讓協議。簽字的一刻,我的手微微地抖。一旦落墨,流言醫院將改換臉面,舊時代從此不復返,新的一頁開始了。我用力握住筆,簽了字,蓋上了流言醫院的印章。
從此,流言醫院就是溫老板的了。有溫老板撐腰,我不擔心醫院關門了。溫老板先打了一些款來,還了部分供應商的款,并進了一批普藥。顏科長笑逐顏開,說再不給錢,供應商都瘋了。如果停了藥,醫生們就瘋了,非吃了我不可!
月底,接到懷亞電話,讓我再去一趟藥監局。我最近忙招商,把藥監局的事拋在了腦后。懷亞讓我去,我還是去吧,和他聊聊醫院招商的事。
懷亞給我帶來的是一個壞消息。懷亞說本想六十萬結案的,現在不行了。舉報人再次舉報,把我們藥監局都卷了進去。你的意思是……我望著懷亞,很驚愕。懷亞說,一個子兒也不能少了。我驚得彈了起來,這不是明擺著攪局嗎?二百萬,你們要把外商嚇跑啊?之前我向溫老板匯報的是六十萬。懷亞不說話,擺擺手表示無奈。
下午,我正坐在辦公室發呆。人事科長進來,先匯報了人事情況,說外科的護士長到位了,又從幾所醫學院招了十來名見習醫生和護士。最近人員流失不少,跳槽到縣一院二院的有七八個,去蒴語的兩個。我說醫院在改制,人才流失的現狀很快會逆轉。保衛科又說派出所來通知了,說那幾個討債鬼并不知道水單上的簽名是假的。民警找到黑龍飯店,黑龍飯店交待說,他們是蒴語醫院的定點飯店,蒴語醫院讓人模仿了胡院長的筆跡。派出所不管這些,罰了黑龍飯店兩千元了事。我開始懷疑冷暖。冷暖和院委會成員相處多年,他的人品想必是人所共知,看來大家也沒冤枉他。
老梁來電話,說縣城西北角的何舍村,有一塊地,六十畝,政府即將拍賣。我活動活動,設法給你們拿下那塊地。相信不久的將來,流言醫院便如一座豐碑,傲然屹立在縣城了。
我在電話里向溫老板匯報。先說好消息,關于土地的事。見溫老板果然心情愉悅,又說了藥監局的事。溫老板沒馬上表態,問國稅和地稅的情況。我說國稅的事基本解決,地稅最近沒動靜。溫老板說,盡快把這些事處理好,讓醫院輕裝上陣。
根據溫老板的指示,我帶著鄒科長,還有香港過來的財務總監,一起去了招商局。老梁代表招商局,將藥監局、國稅局、地稅局請到了一起,就流言醫院的有關事情,作一次了斷。經過幾番磋商,最后藥監局、國稅局、地稅局分別拿出了處理意見,給予流言醫院罰款及稅收共計二百五十萬。
溫老板聽了匯報,接受了處理決定。藥監及稅務局當即表態,將為流言醫院開綠燈,提供政策支持和指導。
糾集在心頭大半年的愁緒,總算扯斷了。我感到格外輕松,肩上像卸下了重擔。我給人大副主任李明翰打電話,向他匯報了藥監局的事。順便告訴他,流言醫院改制了,請他多指導。李明翰表示了祝賀。我又給老刁去了電話,老刁說老郎你終于解脫了。
當天晚上,我自掏腰包邀上院委會成員,去神山大酒店喝慶祝酒,喝了個不醉不歸。
十三
經老梁周旋,國土局同意將何舍那塊地規劃為醫院用地,非醫院不得參與競拍。我和老梁分析了,若非外來資金,這塊地非流言莫屬。老梁說至今還沒聽說有外商來投資其他醫院。
流言醫院成功引進外資,引起了多方關注。市縣多家媒體競相報道了流言醫院的改制情況,起到了良好的廣告效應。老百姓聽說流言醫院現在是香港人開的,都來流言就醫了。我們也借助這個勢頭,大力宣傳,吸引了大量患者前來就醫,醫院營業額直線攀升。我壓力大減,睡覺時鼾聲如雷。
兩月后,期待的時刻來了。縣國土局對何舍那塊地進行拍賣。溫老板親自從香港飛來,去了拍賣現場,參加競拍。
我們沒想到,參與競拍的還有一家,便是蒴語醫院。我和曲副院長的臉上皆露出不解的神情。曲副院長說老冷又來扯淡了。當初老冷想開蒴語醫院,一時找不到房子,就鼓動房東想將我們趕走。房東狡猾,說誰出錢高就租給誰。本來我們和房東談妥了一年房租七十萬,老冷便出了七十五。我們都租幾年了,哪能退出去啊,只好出八十。老冷又往上叫,我們也跟著往上叫。最后叫到九十六萬,老冷不叫了。流言房租被老冷無端地抬高了二十多萬。
溫老板問曲副院長,你認為蒴語醫院今天來競拍,有誠意嗎?曲副院長哼笑,老冷是來哄抬物價的。溫老板問蒴語醫院的實力如何。曲副院長說,蒴語醫院每年營業額不會超過八百萬,去了成本費用,能落八十萬就不錯了。溫老板不露聲色地點點頭。
何舍這塊地競拍的起價是八百萬。冷暖馬上舉牌,出了八百五。溫老板示意我叫價。我一舉牌,九百五。一下抬了一百萬,大手筆啊。冷暖吃驚地望我。我微笑著向他致意。冷暖遲疑了一下,再舉牌,九百八。我看溫老板。溫老板不動聲色,先豎一個拇指,再豎三個指頭。我再舉牌,一千零叁拾。冷暖有些茫然,不知溫老板葫蘆里賣什么藥。我也不知道溫老板唱的是哪出戲。冷暖詭譎一笑,再舉牌,一千零伍拾!冷暖的步子小,很謹慎,不像溫老板一步就是一百萬。
現場一片寂靜。眾多目光射過來,照在我臉上。我在等溫老板發話。溫老板點了支煙,吸了一口徐徐吐出,淡淡地笑道,既然對方如此執著,這塊地就給蒴語吧。然后站起來,走向門外。
我和曲副院長面面相覷。不只我和曲副院長感到意外,現場所有人包括冷暖,臉上都流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愣了一會兒,才尾著溫老板出去。我的腿軟軟的,幾乎在地上拖著。出門那一刻,我回了下頭,現場的人都站起來,被突如其來的局面弄得不知所以。我感到后背上爬滿了目光,像無數只蜜蜂在蜇咬。
溫老板回了賓館。我和老梁,還有曲副院長,都跟到了賓館。
溫老板的表情很溫暖,沒有絲毫的冷淡。而我們很焦慮。尤其是我,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若拿不下地蓋不了樓,我必將成為流言醫院的罪人。
溫老板說你們先猜猜,冷暖現在是什么心情?我們愕然。我們自顧沮喪,從沒揣摩過冷暖現在是什么心情。
這塊地現在屬于冷暖了。可是,冷暖能吞下這塊地么?一千零伍拾萬不是個小數字,可以這么說,傾蒴語醫院全院之力,也湊不出這個數來。至于外力,也不是說借就能借的。按照拍賣規定,一千萬零伍拾萬要馬上付給國土局。蒴語小蝦吃大魚,怕要被噎死了。曲副院長先醒悟了,笑道,老冷這回要翻白眼了。溫老板對我說,郎院長,不管你對冷暖有無成見,下午你去找冷暖,和他泡在一起,摸準他的心思。
溫老板如此冷靜,指揮若定。溫老板說,蒴語這名字,你們提及若干次了,我一直不太關注。現在我想系統了解一下它的情況。曲副院長最知情,便把蒴語作了詳細介紹。我也補充了兩家醫院間不見硝煙的紛爭。溫老板溫婉一笑,說我去蒴院醫院參觀一下。不用你們陪,我自己去遛達。
十四
冷暖這回是撿了個燙手的山芋,想扔扔不掉,想吃吃不下。土地拍賣不是鬧著玩的,和租房不同。土地競拍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國土局已明確要求蒴語醫院一周內將款項打過來。
當天下午,我給冷暖打電話,在巴比堤咖啡見了面。冷暖沒了平日的理性,說郎院長,你們引來什么鳥老板啊,連一千萬都出不起。不等我開口,冷暖又直截了當地說,那塊地我想退了。我說好不容易拿下了,咋要退呢?冷暖說,我為什么去競拍,還不是想為縣財政作貢獻嘛。香港人有錢,不掙白不掙。我要不參加,這塊地香港人就說了算了。我邊聽冷暖訴苦,邊玩手機。悄悄發了個信息給溫老板:蒴語想退地。溫老板回復:勸他別退!
我說冷院長,退地談何容易,你這是戲弄法律了。冷暖重重拍著沙發,說找找關系吧,就是把蒴語賣了,也不值一千萬啊。我繼續玩手機,給老梁發了條信息:設法制止蒴語退地。冷暖問我,沒了地,你們還和香港人合作嗎?冷暖果然聰明,他知道這是個要害問題。蓋樓是流言和香港老板合作的前提,協議書上白紙黑字寫著的。現在沒了地,合作會不會泡湯呢,我心里也沒底。但我不能讓冷暖猜中心思。我說這塊地沒了,還有別的地嘛,縣城沒地了,城郊還有地呢。溫老板說了,流言大廈肯定會站起來的。
冷暖遞了支煙給我,說,我想把這塊地原價不動讓給流言,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么?
我就等著冷暖這句話了,但沒有表現出來。我說這個嘛……有點難,就算溫老板同意,國土局也未必同意。冷暖急切地說,國土局這邊我可以搞定,要是罰款我擔著。我仍面露難色,說溫老板也未必同意。冷暖說郎院長你幫個忙,無論如何做溫老板的工作,算是解兄弟的燃眉之急。
退地確實沒那么容易,國土局不會答應。冷暖找到了縣里。縣里的路,被老梁先下手為強堵死了。老梁以冷暖破壞招商戲弄政府的名義,讓冷暖無路可走。
溫老板盯著夾在手指間的煙,對我說,讓冷暖來找我吧。
冷暖忐忑不安地和溫老板見面了。冷暖強作鎮靜,賤笑著說,溫老板,這塊地本應屬于您,現在是完畢歸趙至實名歸了。溫老板說,這地你拿下了,再轉手給我,不合規也不合理。我請您來,不是要拿你的地,是看在你和流言合作多年的份上,想幫你。你現在的難題是資金不足,對吧?那好,我有資金,我可以借給你。這……冷暖愣住了。我和曲副院長也傻了眼。
溫老板吐著煙圈,彈著煙灰,看煙圈裊裊娜娜地在半空中彌散。
好吧。冷暖竟答應了借錢。
冷暖也是精明人。他用的是緩兵之計。先把眼前的事解決了,有了喘息的機會,再想別的辦法。以后或招商或轉手或蓋樓,總會有辦法的。
接下來,商談借款合同。在合同中,溫老板提了三點要求。一是借款期限為六個月。二是借款利率是銀行同期貸款利率的四倍。冷暖說六個月短了,能不能延長至一年?溫老板說,六個月后,我的資金就要另派用場了。三是要有擔保。擔保是個焦點問題。冷暖想用何舍這塊地做擔保,溫老板不同意。溫老板問蒴語醫院有多少資產?冷暖想了想說,五六百萬吧。溫老板嗯了一聲,說少了。沉思一會兒后說,用蒴語醫院的全部股份做抵押,不足部分再拿這塊地做抵押。
冷暖別無選擇,只有孤注一擲。
十五
春節不知不覺就來了。這是個不同于往年的春節,溫老板給流言醫院每個職工都包了一千塊紅包。流言人很久沒這么喜氣洋洋地過節了。
我的日子說輕松也不輕松,主要是地的問題。沒有地,就沒有樓。沒有樓,就沒有流言的未來。醫院職工對溫老板的合作一直持有懷疑,有說老板沒有誠意的,有說老板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或是另有謀圖,還有說老板幫了我們對手的忙。
但憑我的直覺,溫老板不是言而無信的人。我打電話問老梁,縣里還有沒有合適的地了?老梁說,暫時沒有。
現在,蒴語醫院的日子比我們難過。醫院開了五六年,結果背上千萬元債務,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醫院職工都在罵冷暖,說冷暖也不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敢和外商較勁,湊競拍的熱鬧;想給別人下套,結果把自己套進去了;就是把整個醫院賠進去,也還不起這天債啊。還有人悄悄跟曲副院長交底,說藥監局的事,稅務局的事,房東的事,黑龍飯店的事,其實都是冷暖干的。
六個月時間不長,不過是打個噴嚏,說來就來了。溫老板帶著一臉明媚,在翠綠的春光中,如約而至。溫老板還帶來了一個資產清算組。律師,注冊會計師,評估師,個個西裝筆挺,風度翩然,談吐文雅,氣勢非凡。
按照借款協議,溫老板毫無疑問地取得了蒴語醫院的全部股份。也就是說,蒴語和流言一樣,從此都是溫老板的了。律師,注冊會計師,評估師迅速展開工作,審計,評估,股權轉讓……所有手續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好像一切早都有了安排。
蒴語醫院像地震了似的。姜亞文說人家不費一兵一卒,我們就繳械投降了,辛辛苦苦了幾年,莫名其妙地被賣了。職工們眾說紛紜,有人無所謂,有人瞎起哄,也有贊成的。有些職工拉起橫幅抗議,有些職工擾亂清算組工作。但法律無情,溫老板拿下蒴語是合法的。
常言道,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兩個月后,這句話被戲劇性地驗證了。流言蒴語兩家醫院,多年兵戎相見,用盡花招。誰能想到,數年之后,兩個醫院的職工竟坐到了一起。會議室里,中間人行道的兩側,流言在左,蒴語在右。李紅霞和李喜丹見到我,笑著點頭,說又是一家人了。我笑,親情割不斷嘛。還有馮玉梅、閆奕菲、孫玲、周玉敏等幾個護士,都是從流言出去的,現在坐在一起了,客氣地和我打著招呼。
會議是溫老板召集的。主席臺上,冷暖和我一左一右分坐在溫老板兩側。
溫老板講話了。溫老板說,流言蒴語競爭已久,如今終于握手言歡,這是一件盛事。流言和蒴語是本縣民營醫院中的兩匹駿馬,這幾年為了生存,相互競爭,雖然有些不擇手段,但也是可以理解的。為了更好地整合資源,避免沖突和內耗,我決定將兩家醫院一并收購。現在,兩家成一家了,更要通力合作,齊心協力。我們接下來的計劃是,成立流言蒴語總醫院,建一座二十四層的流言蒴語大廈。
溫老板站起來,向全體職工深深鞠了一躬,說,流言蒴語總醫院的未來,就拜托在座的各位同仁了。
全體職工站了起來,長長的掌聲像雷鳴,在這座縣城轟轟隆隆地滾過。
會后,溫老板把我和冷暖叫到一起,說總醫院成立了,流言和蒴語仍作為獨立核算的分院,各自經營。你們之間仍會有競爭,比技術,比服務,比業績。競爭一定要合乎規則,不要傷害對方。冷暖尷尬地笑笑,說不會了,絕對不會了。溫老板說,兩家醫院的院長仍由你們兩位分別擔任,你們計劃一下,看下一步怎么做吧。
從溫老板的住處出來,天黑透了。我忽然想去喝一杯。一起去吧?我說。冷暖點頭。
我和冷暖喝了一整夜,都喝醉了,一直喝到了天亮。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