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縱觀學界對翟永明詩歌的研究,以其20世紀80年代詩歌創作特色、女性意識的闡釋和解讀以及與朦朧詩派舒婷或同一時期黑暗詩學的對比研究為三大路數,而對其90年代以來詩歌現狀研究較少。基于此,本文將以翟永明90年代詩歌意象為研究對象,探索詩歌中意象的二元維度,揭示其詩歌創作歸于“現實焦慮”與“古典詩意”的智性統一,總結出翟永明詩歌在“現實與傳統”融合傾向下歸于“平淡雋永”的美學風格,并逐漸建立了獨特的個體詩學。
關鍵詞:詩歌意象 現實 傳統 平淡雋永
20世紀80年代,中國詩歌界的弄潮兒翟永明創作的《女人》組詩一經問世便以“黑夜意識”{1}的神秘張揚而震驚文壇,確立了頗具個人特色的以“狂放與恣情”為標識的女性個體詩學。評論家唐曉渡先生在其題為《女性詩歌:從黑夜到白晝》中評論,稱《女人》組詩的誕生“啟發了一種新的詩歌意識”{2},這種詩歌意識便是之后學界普遍使用的女性詩歌意識。90年代以來,“完成以后又怎樣”{3}的自我提問使翟永明不斷追求變化。翟永明從80年代“創造黑夜”的性別二元對立走向描述多元世界的超性別寫作,這樣的“超性別”寫作并不是背棄女性身份認同,而是關心性別在新時期新歷史環境下的真實,展現歷史和現代生活,其詩歌創作內容更為開闊,意境更為豐富。
一、古典意象的古典詩意
自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首次提出“意象”概念并把它作為一個美學、文藝學范疇來說明創作過程以來,“意象”即成為中國古典詩學和美學的一個重要范疇。而且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一些藝術感染力很強的意象逐漸積淀,成為代代襲用的意象。翟永明是借鑒中國古典詩歌意象詩人之一,詩人在詩歌創作時,并沒有對古典傳統進行全面復歸,而是結合了現代生活的一些特點或生活感觸,對古典詩歌傳統進行了重新發掘和闡釋。身處這個人為物役、變化多端的世界,詩人的精神世界常常會有一種不安或焦慮,而讓生命舒緩、撫慰內心的策略之一,即從日常生活中逃離,借助古代人詩意的生活方式與淡泊情懷,借助古代書畫中的山水意蘊,遁向自然或遠古,在與古典藝術、自然萬物的交流對話中實現精神救贖。
詩人注重對傳統詩歌的重新發掘。在《在春天想念傳統(一)》中鑲嵌了“蓮葉”“魚行”這兩個帶有古典意蘊的意象,魚行、蓮葉之間有著古典悠然自在的精神內蘊,表現出作者對傳統意境的依戀;那些“真的山,真的水,真的美”的古典美將詩人引入內心的山水,而“假花”“瑜伽者”的意象融入了現代生活的感官取意,實則是詩人在對傳統的想念中對現實的不堪進行了一次“精神的逃亡”。詩人運用古典詞匯,將古典意象揉入現實生活。《憶故人》中“大雁”“飛鴻”是古代聯絡之用,“尺素”“兒女共沾巾”則代表古人分別時的傷感,這些古典意象用來表現現代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遙遠距離,將古典意象與現代意象“飛機”“郵箱”“手機短信”相并置,在古典意象的基礎上發展出新意,體現出現代性內涵。此外,詩人還在詩歌寫作中運用了很多古典的人物意象,包括神話和古典文獻記載的、文學作品中虛構的。詩人以現代的視角來使用這些古典意象,這些意象人物生命中所體現出的反抗、倔強、堅定,對于自己個體自由意志的覺醒,性別意識的確認以及自我生命的把握,都體現了一種現代性的精神思索。《四種愛情》以愛情為主題,設置了嫦娥、虞姬、白流蘇和張愛玲四個古今女性人物,“嫦娥”和“虞姬”這兩個古典人物意象作為古典傳奇人物存在,身上卻帶有了追求自我而不得的現代精神;而《魚玄機賦》中,詩人以“魚玄機”這個古典形象做例抒發感慨,既有對于魚玄機冤死的同情和才華不得顯現的悲憤,又有著對于女性生存環境的反諷。
總之,翟永明對古典意象的擇取和演繹使得詩歌在極富古典風雅之外,更透出一種獨特的現代詩美的風致。在詩人濃烈的古典情結背后,隱藏的是對古典之美的緬懷、想象、重構的沖動和對詩歌抒情性的回歸。
二、現代意象的現實焦慮
20世紀80年代翟永明詩歌中彰顯出“黑色”意識,她詩歌中選用的意象深沉冷峻,如壁虎、死洞、幽靈、陰影等,給人嚴肅而低沉之感。90年代中后期的寫作中,翟永明的詩歌出現新變,在意象選擇上詩歌關注于日常生活的經驗,塑造了不同于傳統意象的現代化意象。這樣的意象組合拓展了詩歌的思想深度,又帶來了審美的快感。
詩人在詩中多次寫到網絡對人們日常生活與精神狀況的影響,并由此產生一種對當代人精神狀況的深層焦慮。在《登錄》和《對影成三人》中,“綠色小人”“虛擬”“投影”“鼠標”等意象刻畫出了網絡交流時期人們無限重復的機械式動作,網絡世界似乎一片繁華,然而一旦中斷,只會剩下現實世界個體的落落寡合。而在《五十年代的語言》和《變成孩子》中,詩人對現代人精神狀態的焦慮更是達到了頂峰,“短信息”“QQ”“象形字母”充滿了對于網絡時代的年輕人關注虛擬世界甚于現實世界,漠視現實的擔憂。
詩人關注科技對當代人日常生活的改變以及未來的發展走向。在《第八天》中,出現了“轉基因”“實驗室”“電腦”“染色體”這些科技感很強的意象,試圖說明科技改變了人類的物質生活,卻無法把握人類的精神歸屬,從而對科技霸權的時代提出質疑,對人類未來的發展方向表示憂慮。此外,詩人關注與時俱進的生活變革。如在《洋盤貨的廣告詞》中,代表著現代經濟社會的意象“半山衛城”“戛納印象”以及“香榭麗都”“米蘭香洲”,這些意象多來自于現代社會,卻帶有古典傳統語言優美形象的特點;而《紐約2006》中“downtown有CAF”“logo”“boss”以及“報紙頭條”“美元數字”的意象都取自于日常生活中的口語俗語,這些具有代表性的日常用語被應用在詩歌寫作中,使得詩歌語言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了與時俱進的意味。
總之,詩人對當下現實生命體驗的書寫,在意象使用上不失其先鋒性,用詩歌的形式汲取現實生活的養料,將口語網絡用語和日常用語融入到詩歌創作中,生成了新的詩意。而在這些現代化意象塑造背后,反映了詩人對于現實的焦慮和不滿,詩人并沒有對這些意象表現出認同感,卻充滿疏離與厭倦,詩歌也呈現出逃離現實、反思現實和超越現實的創作傾向。
三、兩重意象的智性統一
袁行霈先生在《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中這樣定義意境:“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境界”{4},也就是“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意象的組合方式和排列取意影響著詩歌的意境和節奏,代表著詩人的審美經驗和創作風格。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詩人在意象選擇上選取了寄托現實焦慮的“現代意象”和挖掘傳統詩意的“古典意象”,這一嬗變為翟永明詩歌創作打開了更深廣的范圍。兩種意象的交融使詩歌的審美風格趨向平淡雋永,意象之間少了急切的張力,而逐漸平緩開闊下來,呈現出獨特的意境之美。
胡赳赳在為翟永明《最委婉的詞》寫的書評中說道:“翟永明在她漫長的寫作中,充分表露出一個詩人的不適之癥,她與這個時代的關系是一種危險的關系,她的存在與發現都是向后遞推的,她在詩歌中發明了一種不同于‘遞進的修辭手法‘遞退,意圖逃離時間的現場,穿越時光,退回到古人身邊。”{5}這樣的評價切中了詩人集中的時間觀念,“遞退”是面向傳統自然人文的開闊,是一種精神上的回溯,是為了更好地前行。
詩人在詩歌的寫作過程中自覺的回溯,是一次情感與理性交融滲透的智性寫作。所謂智性,是指詩人創作的兩重意象中所體現的豐富深刻的情感以及對生活生命的理性認知,使讀者產生“此種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閱讀感受。作者通過“超性別”的智性寫作,用女性特有的微妙復雜的內心世界,滲透了時代的深廣和生命的沉重,為自己建造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
四、結語
在翟永明20世紀90年代后期詩歌探索中,意象選取趨于現代化和古典化,其中表達出詩人對現代文化處境、時尚消費文化弊端的揭露、批評與反諷,表現出詩人對傳統詩歌事物的偏愛、對古典情懷的重現。詩人創作在時間上、空間上、神思上漸漸靠近傳統的深廣,古典的優雅和沉靜,在狹窄而急躁的寫作氛圍里得到一種古典性質的超越,詩歌美學風格由80年代的張揚高亢轉變到了平淡雋永,從而獲得了一種意境上的開闊。翟永明曾在《女性詩歌:我們的翅膀》中談道:“女性不僅僅憑借‘女性這個理由在文學史上占據地位,但也不僅僅因為‘女性這個理由就無法與男性詩人并駕齊驅站在最杰出詩人之列”{6},而現在翟永明作為這個時代的敏感者,已然站立在了最杰出的詩人之列。詩人通過潛心鉆研、自我超越,創作風格是“不斷生長的”,逐漸建立了新型的個人美學標準,體現出獨樹一幟的美學趣味,建立了屬于自己獨特的個體詩學。
① 在題為“黑夜的意識”這篇女性主義詩歌寫作的宣言中,翟永明認為“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對抗自身命運的暴戾,又服從內心召喚的真實,并在充滿矛盾的二者之間建立起黑夜的意識”。
② 唐曉渡:《女性詩歌:從黑夜到白晝——讀翟永明的組詩〈女人〉》,《詩刊》1986年第2期。
③ 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④ 蔣寅:《語象·物象·意象·意境》,《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
⑤⑥ 翟永明:《最委婉的詞》,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
參考文獻:
[1] 翟永明.正如你所看到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2] 翟永明.翟永明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3] 唐春蘭.從日常逃離,向古典遁去:翟永明近年詩歌創作的思想向度[J].作家評論,2016(2).
[4] 唐曉渡.誰是翟永明[J].當代作家評論,2005(6).
作 者:郭子涵,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