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生活周刊:你在獲得普利茲克獎之后,把關注點轉移到了鄉村?
王澍:其實我做鄉村研究的鋪墊時間是很長的,從2002年起就開始介入鄉村調研。但以前的工作大部分是把從鄉村學到的內容用到城市的建造探索里,比如象山校園的素材就來自鄉村。現在做文村,則下定決心把從鄉村吸收到的營養,反哺到鄉村。
我對鄉村的切入點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保存和再生。城市文化已經都破壞掉了,剩下的一點兒就在鄉村,鄉村的問題就變成了文化的救亡運動。10年之后如果鄉村被大規模摧毀,我們基本可以宣布中國文化已經在地球上徹底消失,除了博物館里的一點文物古跡,現在幾乎是最后的決戰狀態。
三聯生活周刊:中國的鄉村問題有什么特殊性?
王澍:中國出現了一個農民或農民工群體,他們既不能待在城市,也不愿待在鄉村,而是在城市和鄉村兩地間沒有歸宿地運動。這才是中國問題的實質。
我們總是覺得中國的人口多,但現在你會發現,其實是城市和鄉村在爭奪人口。城市覺得人口不夠,因為城市里那么多房子沒人住;鄉村也覺得人口不夠,因為除了春節有人,其他時間基本是空的。沒有人,鄉村的衰敗就是不可避免的。如果10年之后鄉村還沒有終結,只可能是因為鄉村的產權沒有最后確定,導致農民不愿放棄那個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的財產。
房地產的一個前提,是農村人口流向城市,城市里新制造出來的房子是為這些人準備的。但實際上這些房子空著,農民工買不起。反過來,鄉村的房子正在一天天壞下去,農民工賺了點錢在老家建房子,卻沒人住,他們只是為了把財產轉換成實物,制造出成片成片的“鄉村鬼宅”。這是兩難問題。
三聯生活周刊:你作為建筑師可以做些什么呢?
王澍:我的出發點不太一樣。我覺得除了中國的特殊問題之外,還隱藏著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在現代大工業背景下,人工建造的現代技術力量造成了對人與自然融洽相處的破壞。城市本身就是對自然的巨大破壞,鄉村又帶來附帶的破壞,這背后是文明的沖突。其實中國傳統文明一直講究的是人與自然的融洽,背后甚至是人類欲望的自我限制。我們現在則基本背棄了自己的文明,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我在探討的就是我們是否還有回頭的可能性。
鄉村所包含的那些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價值,就是傳統文明的代表。它幾乎像教科書一樣告訴我們,人們曾經是怎樣生活的。我想探討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在這個時代還有沒有價值,是不是還可以給人提供一種不同的選擇。我不認為我有力量改變這種大趨向,因為人的物質欲望實在太大了,而且中國到目前為止沒有出現大的危機。我能做的是在危機出現之前,看得稍微遠一點,為可能的變化做一些探索。
三聯生活周刊:這樣的探索,是區別于現在的“鄉建”嗎?
王澍:大家都喜歡掛鄉建的名頭,但我幾乎看不到有真正的鄉建。因為在現在的制度結構下,真正的鄉建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鄉建需要地方文化有自治權,有足夠思考能力的知識階層,有足夠多的群眾組織,才能發生自下而上的改變。當這些都幾乎不可能存在的情況下,只能是知識分子在鄉村假裝“鄉建”。這是殘酷的現實。我在文村所做的,帶有某種鄉建的色彩,但我不敢說就是鄉建。我只能說是給農民設計房子,讓農民能住進去。幾乎沒有建筑師敢真的碰這個,我算是“吃了螃蟹了”。一定會有各種意見,比如農民喜歡不喜歡,要不要,甚至讓不讓你做。
在本質上,鄉建是和現代資本主義大發展的方向相悖的。在農民工背井離鄉的前提下,鄉村的消失是必需的。今天的鄉建,可以說是一種后工業的產物,出現了一種向鄉村回歸的自覺運動,它和上世紀初的鄉建已經不是同一個含義了。這個社會開始出現價值觀的分化,會有一部分人意識到自己想走另一條道路,會對鄉村再次發生興趣。
三聯生活周刊:鄉村可以為城市化提供另一種可能嗎?
王澍:對,我認為可以是一種“隱形城市化”。除了文村,我在洞橋鎮還選了另外三個村子,互相之間不算太遠,都在半個小時之內。可以想象,要是在這個區域內設一條班車線路,4個村子就貫通了,這幾乎就是個城市結構。但它不是一個大城市結構,而是村與村之間,隔著一點農業,一點山水,同時密度又很高。所以浙江有可能實現100%城市化,但大部分是以文村周邊那個狀態實現的城市化,而不是以大城市高樓大廈的方式。現在浙江有5000多萬人口,如果把農村的空置率也算進去,至少還能容納2000萬人。目前城市和鄉村在爭奪人口,你要住在城里,鄉下的房子空了;住在鄉下,城里的房子就空了。我其實是用這樣一種“隱形城市化”的提法告訴大家,其實我們已經城市化了,不需要再把村子拆了。潛在的城市化條件全具備,而且比大城市的城市化有更好的生態條件,更放松的生活。
三聯生活周刊:向鄉村學習,是我們未來面臨的一個大問題嗎?
王澍:人類發展到今天,中國鄉土實際上帶有一定的烏托邦色彩,可以叫作“鄉托邦”或者“村托邦”。它是工業文明的一個對立面。
三聯生活周刊:鄉村的傳統建造方式,可以推廣到現代化建造體系中去嗎?
王澍:我稱為“自然建造”,主體在鄉村。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下,幾乎所有的建造活動都是自然建造的,這是一個基本價值觀。而如果你放眼全世界的話,在工業化時代之前,基本也都是自然建造的。但“自然建造”這個詞現在放到歐美或日本都很難討論,他們已經完全進入人工合成化的時代,自然建造對他們來說太奢侈。中國不一樣,還處在一個特殊的時刻,正在從自然建造向人工合成轉變。我們還有大量的農民工,保留著殘存的工匠體系,保留著相對便宜的手工勞動,甚至還保留著大量以自然建造形態存在的建筑遺存。在文明發展的過程當中,中國還有選擇的機會。
三聯生活周刊:“自然建造”如何界定?
王澍:首先是自然材料,這可以說是美學的,可以說是心理的,也可以說是身體的,就像人的貼身衣服。然后是可以并存的手工。我沒有強調純手工,因為在這個時代,純手工在大型建筑活動里已經不可能了。還有一個是自然的生活方式,它是一個價值觀,最后發展成一種生活趣味。這一點和園林有關系,但我甚至不愿多談園林,因為園林過于中國,過于美學了。自然建造不僅對中國有價值,對全世界都有價值。它在今天是一種對抗性的價值,或者治療性的價值。
三聯生活周刊:這100年來,中國建筑界一直面臨一個瓶頸,即如何把傳統建筑帶入現代。
王澍:是的,但是之前的討論一直是比較粗淺的。比如一直停留在風格化的層面,而繞開工藝體系,我覺得這沒有意義。要想辦法讓匠作體系能在工業時代以實質性的方式存在,而不是以裝飾性的方式存在。另外是對建筑本身的理解。在西方語言的建筑主體上扣一個中國“帽子”,也沒有意義。我認為,首先要瓦解西方建筑的形態。比如文村不只是個鄉村,象山校園也不只是校園。我完全可以在象山造4個大建筑,每個2萬平方米,像中國大部分校園那樣,但我把一個校園拆解成了30個建筑。這是因為中國的建筑學不是西方紀念性的,不是以權力的方法表達的,而是以和自然融合的方式去表達,需要把自己打散之后融合在自然之中。我試圖以現代技術介入,同時帶有批判性態度,用中國傳統的小尺度,來瓦解現代工業的權力結構。對建筑的討論在這樣一個深入的層面上,傳統的變化才可能發生,才可能和西方建筑學進行硬碰硬的直接對話。
三聯生活周刊:回頭去看,你認為普利茲克獎為什么會頒給你?
王澍:在傳統和現代之間如何銜接,這不僅是中國建筑師的難題,也是全世界建筑師的難題。歐洲建筑師往往是把老房子保護好,旁邊建一個新建筑,新的和老的一點關系都沒有。在我的建筑實踐里,他們看到了有意思的答案,看到了傳統與現代的對話、撞擊和融合。另外,像我談論“自然建造”這類話題,還有另外一種色彩,基本上是非西方建筑體系的一個討論。我記得當時有個非洲建筑師給我發祝賀詞:“恭喜你,這是第一次普利茲克獎頒給了世界的建筑師。”什么叫世界的建筑師?終于在西方之外有人獲獎了。日本不算,日本人從來不自認為是非西方的。在這個意義上,我代表了世界,或者說世界的抵抗力量。很多人認為我是一個抵抗建筑師,面對西方的現代工業文化,是抵抗運動的代表。
三聯生活周刊:有人說這個獎是頒給中國的,因為高速的城市化運動發生在中國,而你又是逆潮流的。
王澍:我特別不愿意提“中國”這個詞,這是特別國家主義的概念。我對中國的認識是非常多樣性的文化,無法用“中國”這個詞來代表它,所以我也不提“中國方式”“中國樣式”,它們從來不在我的詞庫里。
(實習記者魏已然、吳揚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