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芃
用100件文物講述世界歷史,這樣大的野心只有大英博物館敢試一試付諸展覽。
正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行“大英博物館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展覽,緣起于2010年大英博物館與英國BBC廣播公司的合作項目——用100件館藏文物講述世界歷史。當時大英博物館館長尼爾·麥克格雷格(Neil MacGregor)通過廣播音頻的方式來描述這些文物和背后的故事。節目播出后,創下1100萬人同時收聽的紀錄。
隨后,大英博物館又與企鵝出版公司聯合出版了《大英博物館世界簡史》(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100 objects)一書。從此,“大英博物館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以品牌項目的面貌開始在世界范圍內巡展,目前已在日本、阿聯酋、中國臺灣、澳大利亞等國家和地區的多家博物館展出。所到之處,展方會對展品的安排進行一些調整,并根據當地與世界的關系由展覽承辦國推出第101件展品。
3月2日,大英博物館帶著這個展覽在國博開啟了北京站巡展。
要在大英博物館館藏800多萬件展品中挑選出100件來講述整個世界歷史,并非易事。這個清單必然無法面面俱到,但需包羅萬象。在前館長麥克格雷格的主持下,挑選工作耗時四年完成,這100件文物的時間跨度從約200萬年前人類起源直至今日,盡可能覆蓋全球不同地域。
在2010年的廣播節目中,節目每周播出5次,文物被分成5個一組,關注不同歷史時段在全球各地所發生的故事——用5件文物分別展現某一時間點上世界的5種景象。《衛報》曾評價道:“這個節目最大膽的地方在于,它是通過收音機傳播的,而不是電視。所以,麥克格雷格的聲音是最強大的力量,也是最冒險的嘗試。”
在一個圖像傳播如此發達的時代,音頻的優勢在于更能激發聽眾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望,并且在均勻分配的時間里,無論是精美無比的藝術品,還是實用性勝過藝術性的日常生活瑣物,每件文物的分量是幾乎相等的,不會因為其視覺觀賞上的差異化,而左右其歷史價值。這也是大英博物館與同等地位的盧浮宮、大都會博物館之間最大的區別,后兩者更以藝術品收藏見長。
將廣播內容平移到展陳空間里,從文字語言描述轉化為視覺呈現,策展思路也會隨著展品的觀賞性和觀看的節奏有所改變。還是同樣的文物,策展人和編導的工作差異就顯現出來了。展覽分為“序廳”和主體的8個部分,以時間為軸,其中有45件展品與原始廣播版的相同,另55件中部分是同類展品的替換品,還有相當一部分則與原版沒有關系。
本次國博展覽策展人貝琳達·克里勒(Belinda Crerar)的解釋是:一部分展品因年代久遠、自身材料脆弱,對保存條件要求很高或不易運輸,因而挑選了其他文物替代,像所有中國觀眾都無比期待的顧愷之《女史箴圖》就沒能來到現場;展品的調整也讓熟悉廣播或原書的讀者產生更多新鮮感,每改變一件展品,展覽的視角和視野都會產生細微的差別。在“大英博物館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這個大框架下,“大英博物館”“100件文物”和“世界史”是恒定不變的三個關鍵詞,也是最吸引觀眾的三個要素,但又充滿野心——100個物件講世界史,就相當于挑出100天去定義一個人的人生,總有疏漏,總難保絕對的客觀性。
“共性”和“差異”是每件文物討論的重點,也就是證明不同地域歷史的發展是存在很大程度的相似性,這種相似性體現在內在邏輯的趨同上,而面貌則千差萬別。
在第二單元“最初的城市”中,連續三件文物——公元前3000多年的美索不達米亞城邦的文字板、公元前700年至公元前600年的“大洪水”記錄板和公元前2500年至公元前2000年的印度文明印章,都指向文字在歷史進程中的重要性。
其中,這塊記錄大洪水的泥板最為有名,尺寸很小,小于一個巴掌。1872年當它上面的楔形文字被翻譯出來時曾引起轟動,因為它與《舊約》中“諾亞方舟”的故事不謀而合,但這塊泥板的時間早于《圣經》400年左右。翻譯者名叫喬治·史密斯(George Smith),他花費了多年的午餐時間來學習解讀和鉆研這些楔形文字泥板,逐漸成為當時的楔形文字專家,并成為大英博物館的一名策展人。后來的研究顯示,在泥板之前的1000多年前,大洪水的故事就被“文學性”地記錄了下來,編進《吉爾伽美什史詩》里,這是世界文學史上第一部偉大的史詩。克里勒說:“這塊泥板的意義在于,它縱向地打通了時間的界限,用同一個故事串聯出幾個時間點地球上發生的事情,而楔形文字的出現又引發出對兩河流域文明的探討。”
在大英博物館里,有超過13萬塊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黏土板收藏,大多是破損的碎片,放置這些碎片的隔架從地板一直頂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地擠在一間大屋子里,這兩塊石板就是這十三萬分之二。
為什么偏偏是這兩塊呢?另一件文物(未展出)羅塞塔石碑之所以成為大英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可以解答這個問題。石碑上的內容非常重要,但僅從內容來看,它并非獨一無二。還有別的文物也記錄著石碑上相似的文字,即孟菲斯石碑,同樣記錄著托勒密五世的軍隊統治。然而,羅塞塔石碑的重要意義在于它被破解了,破譯出的埃及象形文字(圣書體)、埃及草書(通俗體)和古希臘文(愛奧尼亞體)打開了古希臘語言文字的大門。就像英國博物學家約翰·雷(John Ray)所言:“羅塞塔石碑是古埃及全部歷史的締造者,因為它使我們能夠讀懂文本,從而開始書寫歷史。”“大洪水”泥板之于楔形文字的意義也在于此,它的破譯可以成為一塊基石,歷史的、文學的、科技的很多謎團也就因此有了答案。
貝寧飾板和德國文藝復興藝術家丟勒的銅版畫《犀牛》也是兩件有趣的展品。貝寧飾板來自尼日利亞,原料是黃銅,是頂級的藝術品和金屬雕刻的杰作,也是歐洲與非洲相接觸的兩個獨特歷史時刻的記錄——第一次是和平的貿易,第二次則是血腥的屠殺。這節飾板寬約40厘米,奧巴的威武形象占據了中心位置,雕刻得最為立體,歐洲人卻唯唯諾諾地站在旁邊。奧巴在王國內既是世俗的最高統治者又是精神領袖,貝寧黃銅飾板的主要目的便是歌頌他。歐洲人難以想象這件精美的文物出自他們眼中的野蠻民族,也難以想象他們在非洲民族眼中竟是如此卑微。
丟勒畫的那頭犀牛和非洲也有關聯。1514年,葡萄牙一名官員去向蘇丹請求一座印度島嶼的使用權時,給蘇丹帶去了許多奢華的禮物以博取好感。為表示禮尚往來,蘇丹也有禮物回贈,犀牛便是其中之一。然而運載的船途中失事,犀牛也永遠地沉入了海底。丟勒根據傳說畫了這只犀牛,這幅畫也成了有關犀牛和非洲的傳說。
在展廳櫥窗里,令人意外地,陳列著一件山寨足球衣。在同時展出的公元前600年古埃及女貴族佘盆梅海特的木棺、中國西周康侯簋、伊拉克南部烏爾王陵出土的王后豎琴等文物中,足球衣顯得那么格格不入。這件2010年的球衣來自切爾西足球俱樂部,老板是俄羅斯首富。球衣上印著當時切爾西隊前鋒迪迪埃·德羅巴(Didier Drogba)的名字,這位足球巨星是一名在法國長大的科特迪瓦球員。球衣是仿冒的,在印度尼西亞生產,輾轉半個地球之后在秘魯售賣。這件看似無奇的球衣連接了地球上幾乎所有大陸,它意味著足球運動乃至足球產品鏈都是一個全球化的現象。
這幾件展品都在試圖闡述某種跨地域的隔閡、不認同以及內在關聯,也就是一種“把全球化歷史化,把歷史學全球化”的“全球史”書寫方式。以物述史,是展覽的基本邏輯,也是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基本邏輯。這一點也幾乎適用于每一個博物館。但克里勒一再強調,這是“一種世界史”(A History)的呈現方式,而不是整個“世界史”,挑選展品的一個基本標準是“這件文物必須承載信息量”,所謂“信息量”,是指“它不是單薄的、扁平的歷史敘述,而是在歷史坐標中可以與其他地域、領域或歷史結點產生關聯,這種關聯織出的關系網越密,代表它背后的故事越多,信息量越大”。如此解釋,就可以理解那件球衣的分量了。
在百科全書式博物館里,“一種文化、一個時代的印記得以保存,并不偏不倚地與其他印記同時得到展示”。這個概念發源于啟蒙運動時期追求普遍知識的共同理想,包容全世界多樣文化。這顯然是一個有全球視角訴求的概念,但“全球視角”也會帶來詬病和質疑。在蓋蒂中心主編的《誰的文化?——博物館的承諾以及關于文物的論爭》一書中指出質疑的聲音認為“此觀點為歐洲民族出于自私的原因將別種文明的文物掠走的行為找到了粉飾的契機,既折斷了‘外國人民在文化上的觸角,同時也抹去了這些文物發現地的考古學信息”。
不可否認的是,大英博物館的發家與侵略和掠奪有直接的關系。1759年1月15日,大英博物館正式對公眾開放,這也是世界上第一座國家博物館。1789年拿破侖入侵埃及,試圖通過占領埃及切斷英國同印度之間的聯系,進而威脅英國在地中海的海上霸權。1801年,英國海軍打敗法國海軍,英國在埃及的戰勢發生根本轉變,更獲得法國埃及研究院收集的埃及古物,進而有了大英博物館的埃及古物部。大英博物館中埃及、希臘、羅馬古物、萊亞德在亞述的考古發掘,以及世界各地的古物運往倫敦的大英博物館,都離不開英國海軍的威懾和保駕護航,大名鼎鼎的羅塞塔石碑就在其中。
通過其他戰爭所獲的文物,也都源源不斷地充實著這座博物館的倉庫。從19世紀開始,隨著大英博物館補充的大量圖書、手稿以及英國本土和世界各地的自然歷史文物,博物館得以迅速發展。依靠著收藏的原始積累和國家管理機制,大英博物館強勢的文化霸權逐漸顯露出來,成為麥克格雷格描述的“百科全書式博物館”。
博物館的壯大得益于這些“黑歷史”,也一直被要求歸還文物,但這樣的“歸還”在大多數情況下難以實現。后來他們曾用過的折中方法是,將文物以主題或地域策劃出回歸其母國的新展覽,但這太高調了,在幾次軒然大波后,也很少再出現這類展覽了。克里勒表示:“大英博物館是英國殖民擴展的產物,很多藏品都是通過這種行為獲得的,但在本次展覽中,并沒有展品涉及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