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新
恰克圖懷古
□王一新

今日恰克圖全貌照
恰克圖,一個令山西人魂牽夢縈的地方。2016年3月29日,我們來到了這個位于俄蒙邊境、承載著晉商光榮與夢想的俄羅斯小鎮。
想象中的恰克圖是一個很熱鬧的地方。因為早在18世紀中期,這里就曾經是中國最大的對外貿易口岸,這里的對外貿易額一度占據了大清帝國對外貿易的半壁江山。卡爾·馬克思1857年在《俄國對華貿易》一文中就專門講到:“恰克圖的中俄貿易增長迅速,使得恰克圖由一個普通集市發展成為一個相當大的城市。”但我真正站在恰克圖的土地上,才知道現在的恰克圖僅僅是一個擁有2萬人口的小鎮,往日的繁華早已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一路走來,讀了不少關于恰克圖的歷史資料,原來恰克圖這個名字在俄語中就是“有茶的地方”。中俄兩國于1727年(雍正五年)簽訂了《恰克圖條約》,以恰克圖河為界,將北邊包括恰克圖在內的約10萬平方千米的土地劃歸俄國。隨后,大清國在離恰克圖130米遠的南側新建了一個中國風格的貿易商城,漢名叫“買賣城”,在蒙古語中被稱為“南恰克圖”。當時正在向東方擴張的俄國,在這個口岸與中國進行著包括茶葉、布匹、瓷器等各類日用品的易貨貿易,并從中獲得巨大的商業利益。
恰克圖的興盛主要得益于當時強大的晉商群體,應該說晉商造就了恰克圖的盛極一時,也是恰克圖造就了一代晉商。從福建經湖南、湖北、山西,晉商一路北上,穿戈壁走沙漠,通過資本運作把中國豐碩的物產,源源不斷地運到恰克圖,賣到遙遠的俄國,然后從俄國商人的手里買回毛皮和紡織品,開辟了一條前后興盛200年的連接中俄的商路——“萬里茶路”。
19世紀后期開始,恰克圖的貿易逐漸衰落,其原因史學界已經給出了很理性的說法。首先是1881年2月《中俄伊犁條約》簽訂后,隨著伊犁地區的開放,俄國商人可以深入中國內地,自行采購商品。其次是蘇伊士運河開通后,相當規模的對華貿易都通過海路進行,特別是1903年中東鐵路全線貫通后,黑龍江成為俄國商品進入中國的主要通商口岸,這對恰克圖的貿易造成致命一擊;而蒙古脫離中國,則使萬里茶路最后完全中斷。1921年,蘇蒙聯軍3萬人向買賣城的中國北洋政府守軍發動進攻,當時中國守軍只有2713人,另有武裝商人約3000人,蘇蒙聯軍在歷時一周損失9000人后,憑借飛機、重炮、毒氣優勢攻陷買賣城,全城守軍和商人寧死不降,全部殉國,城中婦孺也在城破前夕全部自殺。自此,這個被西方人稱之為“沙漠中的威尼斯”的世界著名貿易商城變成一塊白地,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今天,恰克圖結束了歷史賦予它的使命,失去了往日的繁華,從一個世界商業的中心重歸于一個邊緣的平凡小鎮。從恰克圖的山頂上眺望現今位于蒙古國境內的買賣城時,那里是一片荒蕪的草場,而它的旁邊則是蒙古的邊境口岸。恰克圖的俄國朋友告訴我們,蒙古人認為買賣城是一個毀滅之城,很不吉利,因此,一直沒有在這塊土地上再建設新的建筑。至于買賣城真正的全貌,我們則要感謝恰克圖地方博物館那位專業的女館長,是她給我們展示了一批極其珍貴的歷史照片,其中就有輝煌時期壯觀的“南恰克圖(買賣城)”。
今天,在山西,晉商的后人們、山西的文化學者、政商人士仍然懷揣著昔日的夢想,希望重塑“萬里茶路”往日的輝煌。這是一個美好的愿景,因為他們都希望今天的山西更加擴大開放,通過開放,推動轉型,走出困境,找回當年的榮耀。
但是今天,我站在恰克圖小鎮背后平緩的山頂上俯視這個小鎮時,冷風吹拂著我的思緒,我的內心深處非常明白,“萬里茶路”在今天只是一個文化符號,是連接中蒙俄三國人民感情的一個紐帶。單純從商業角度來看,萬里茶路再難重演當年的輝煌。時已過,境已遷。但是,它能讓我們重新感受當年晉商前輩走出安逸的山西老家,風霜雨雪何所懼、開疆拓土闖市場、氣吞萬里如虎的氣概;它能讓我們體味晉商前輩誠信為本、合作共贏的儒博胸懷;它能讓我們領略晉商前輩精湛的商業技巧。當年在恰克圖的晉商前輩們為了做成生意,不惜痛下苦功學習俄語,用俄語與俄商談判,甚至創造了在恰克圖占主導地位的“晉味俄語”。晉商前輩們還按照今天供給側改革的思路,在出口俄國的棉布上印上俄商喜歡的俄國雙頭鷹標志。
回望“萬里茶路”,回望我們的晉商前輩,他們之所以能夠稱雄天下五百年,靠的是走出山西、走出國門,靠的是資源和市場兩頭在外。祁縣喬家的發跡是走出西口,“先有復盛公,后有包頭城”,進而把生意做出國門;榆次常家的發跡是先把生意做到張家口,然后做到恰克圖,最后做到莫斯科;太谷曹家的發跡是在東北遼陽,從關內到關外,再到莫斯科;介休侯家、范家,祁縣渠家,莫不如此。他們都是先走出山西,把事業做大后,再回家置業。山西是晉商的根和魂,但真正成就晉商的并不是山西的資源和市場。今天新晉商的發展也印證了這一點,無論是百度李彥宏、海航陳鋒,還是新崛起的樂視賈躍亭、暴風科技馮軍,莫不如是。就連新近風生水起的振東制藥、“九毛九山西刀削面”,都是靠的外部市場。如果山西不擴大開放,山西商人只待在自己家里,永遠只能做個小商人。
在恰克圖,接待我們的有俄羅斯布里亞特共和國的高級官員和恰克圖的區長、議長、市長,從他們的熱情中可以感受到,他們很愿意借“萬里茶路”這個話題,加強與中國、與山西的交流合作。恰克圖所在的布里亞特共和國緊臨貝加爾湖,有80%的森林覆蓋率,礦產資源非常豐富。這里的人民,對山西仍然保留著不少的歷史記憶。恰克圖市年輕的市長發表了熱情的致辭,希望與我們重續中斷百年的“萬里茶路”。他告訴我,他爸爸的爺爺就是中國人;恰克圖區區長,臨別時高歌一曲《我愛你們》;恰克圖博物館館長則表示今年一定要來山西與晉商的后人分享他們關于晉商前輩的“珍藏”;恰克圖一位操著別樣中文的女教師告訴我們,這里已有幾百個孩子在學習中文。恰克圖人都期盼著搭上中國“絲綢之路經濟帶”的快車,重新把恰克圖打造成中俄商路上的一個新節點。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在恰克圖,我詢問一個對山西很有感情的、研究“萬里茶路”的長者、學者,這里還有一些當年晉商的遺存嗎?如故居、墓地之類。即使只有一個土丘、一黃土,我們也要去憑吊一番,告慰前輩晉商,家鄉人來看你們了!但遺憾的是,老人堅定又認真地告訴我,沒有,什么也沒留下。最后,我們只在博物館里見到了那些老照片,還有前輩晉商們用過的物件。
站在春寒如太原嚴冬的恰克圖山頂上,我思緒萬千……
作為晉商后人,今天我們要做的不是沉醉于歷史的春秋大夢之中,而是要面對現實,重拾“萬里茶路”上晉商先輩們開放的眼界,重拾晉商先輩們創新的精神,重拾晉商先輩們誠信的品格,重拾晉商先輩們精細、嚴謹、節儉的操守,重拾晉商先輩們合作共贏的情懷。誠如是,我們不僅能夠繼續加強與“萬里茶路”沿線的蒙古、俄羅斯的合作,還可以在今天的世界上開辟出許許多多條新的萬里茶路。
在恰克圖小山頂的寒風中,我還依稀看見了在貝加爾湖畔牧羊的蘇武,依稀看見了正在眺望南歸大雁的李陵,仿佛聽見了晉商車隊滾滾向前的車軸聲,仿佛聽見了為車隊護鏢的鏢師們威武的吶喊。南望蒙古高原,南望并不遙遠的祖國,回望并不遙遠的歷史,心中涌上一股異樣的酸楚和惆悵。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我相信每一個中國人站在這里時都會有與我同樣的感受。
理性很快中斷了我的遐想。任何一個人、一個民族、一個地區、一個國家,都要能夠面對現實、放下包袱、拓展未來。唯其如此,才能走向強大。唯有強大,才不會讓后人們產生新的酸楚與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