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葡萄酒嘛,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一直琢磨下去,就沒邊了。
波爾多到了冬天,便有沿海城市的風貌。晴朗時靜謐,藍天如玻璃;隔一天,便可能海邊河上,白露為霜。葡萄園主說,不怕,怕的是倒春寒和秋天乍寒;開年時凍一凍,有益無害。
法國葡萄酒產區如云,但波爾多與勃艮第常自爭強夸勝。大家都說波爾多是王,勃艮第是后,然而這對王與后床頭打架床尾也不和。波爾多某酒莊主帶我溜達時,帶著溫暖的微笑,輕揚眉毛感嘆:2016年勃艮第天候不好啊,產量要減啦……
葡萄酒業與其他大多數農業類似,風險挺高。氣候、風土、降雨,差一點便會出事。波爾多右岸地區的諸位,說起來便帶豪氣。波爾多左岸多砂石地,多產Cabernet Sauvignon,味道多沉厚,耐久藏,又有名動天下的五大酒莊;右岸多黏土地,多產Merlot,味道多細膩,分散的小莊主多。我去右岸,幾位小莊主用老法國農民那種雍容華貴包裹過的驕傲語氣——仿佛奶油海膽凍厚潤味道最后的一點腥味——說道:“他們那都是商業制作,他們什么都懂!我們是在地里種葡萄的,不懂別的,只懂種葡萄和釀酒!”
先去了奧比昂酒莊。管事的請我們看他們那開創歷史的不銹鋼酒桶,請我們喝2011年的酒。是好酒。沉靜但味道華麗,胡椒味,無花果味,甚至有點雪茄苦甜交加的余味:酒性有陽光微微的刺辣感,既柔又沉地收住了,仿佛黃昏霧靄。
去木桐酒莊。管事的那位姑娘端莊自持,帶著走了一圈葡萄酒博物館——好大的一個迷宮。據說全走完,怕要兩個半小時。走過了一遭,照例請喝酒。這是2007年的木桐酒,還是香草繽紛味:黑醋栗、無花果、香草。我已準備著被華麗的口感灼一下,并沒有。2007年的酒,已經收束得很好了,很平衡,一般酒習慣的見面禮式單寧味很內斂,舒展得益,所以入口的酒,仿佛一整塊巧克力色的絲絨,敦厚地落在口中;須臾,味道散發,猶如濾鏡下的陽光,五彩流動。我說,好酒。木桐的姑娘唇帶淺笑,問我們可去了其他酒莊。嗯?奧比昂的2011年?姑娘唇邊的淺笑加深了大概5度,就像女孩子用刀叉切鵝肝時聽見你說到前女友似的,輕輕拈著自己那杯2007年的木桐,悠悠然:“2011年的酒,現在喝,還稍微年輕一點吧。”
龍博菲酒莊,管事的姑娘是個中國人。給我們講葡萄品種土地劃分、榨汁的心得、桶的時限、幾年桶的味道。談吐捷才,口若懸河,熱情洋溢得仿佛要從身上撲出來。龍博菲所在的水土,20厘米左右的沙土,下面到70厘米左右黏土為主,再下面20厘米淤泥……水土特異啊。啊,你們是木桐那里來的?好呀好呀,我前段還去過呢,看他們打雞蛋!——這是個葡萄酒術語了。為了過濾殘渣,許多普通酒莊是用魚膠,圖便宜;木桐這類神級酒莊,財大氣粗,心高氣傲,動輒打幾千個雞蛋的蛋白來濾酒,害得莊里工作人員天天吃雞蛋,那是后話。
請喝酒。圣朱利安地區頭牌的酒,誠然是好。我對姑娘實話實說:沒有木桐酒那么厚重、上大雅之堂,但柔和,果味流溢,味道細密輕柔,如見彩虹;妙的是前面味道厚潤,到最后會有清香的酸味一揚——很女性化的酒。姑娘得意了,說她們家的釀酒師就是位姑娘,就樂意釀些不那么波爾多、不那么大男子氣的酒。“葡萄酒嘛,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一直琢磨下去,就沒邊了。”還真是。
回程車上,路過傳奇的拉菲酒莊。冬日的拉菲,沒什么人,酒莊不開,只好看看而已。酒莊右手邊,一帶長長的土坡。懂行的朋友指給我看,說:“好土坡,不容易下雨,不會積水,表層砂石又多得恰到好處,可以保溫。真是得天獨厚,一塊好地方!”我極目看去,除了一片綠綠灰灰,什么都沒看出來。但這么一天下來,多少懂得了,也敬畏了。
庖丁可以目無全牛。懂戰術的人可以一張地圖分析出戰局。同理,在老葡萄酒農的眼里,看到好陽光,看到天上的云,看到某片坡度、砂石結構的地,大概已經能想象到幾年之后,酒開瓶時的味道了吧?